往后的日子里,穆守日日刀剑舞得虎虎生风,而穆行在这军营中看似无所事事,但许英全慧眼识珠,懂得如何让他的长处发挥到最大,那日宴席上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了,便是随口提了一句。穆行听了他提议,日日随歌伎练舞,总同那些莺莺燕燕玩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实则苦练武艺,将其融会贯通于舞姿中。
穆守以自己实力证明自己并非为酒色掏空了身心,也并非凭着家世才有如今这地位。
唯有一事十分怪异,自打他们一行来到北境,境外蛮夷就恢复了原本的安定,倒也算不上安定,只是如之前一般,时不时来犯,骚扰边境村庄,或是惊扰守城将士。
似乎是试探新任将军,又似乎是在养精蓄锐,反倒是这边儿的将士们,苦不堪言,总不能踏实休息,对这些蛮子十分怨恨。
许英全只逗留了一个月,就因为自己这支队伍本职原因,不得不回朔京去。
穆行却不必回去,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也心知肚明,自己是招惹一切的罪魁祸首,若是实在难以招架,也可用他来换取一时安定,只是想必不只北境将士,就是皇帝也定不甘心的,留他在此只不过是为了最后的防线。
如此生活持续了一年,蛮夷未曾讨得半分好处,众人皆是有些松懈下来,觉着这少年将军也并非没有本事,反而是位厉害角色,得人尊敬。
只是穆守并不打算放心,他总惴惴不安,觉得似有危机靠近。
那一日穆守捧着本兵法,视线却瞥向营帐角落里正悠哉敷粉描眉的穆行,只听见战鼓擂起,是有外敌入侵的信号,武清这一年也是习以为常,正指挥着那些将士们,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点兵出征。
“开拔了么?”穆守兵书搁下,扬眉瞧了眼在敷勾勒眉眼的穆行,“你可莫去了,也不便让旁人知晓你这模样的将军,日后你这天子身畔的人如何立足在御前侍卫之职?”
穆行堪堪笑出了声:“哥哥也当真是有野心的,呵呵,你竟是这般的人,饶是父亲也不曾想到吧。”
“行了,我这就动身,你仔细着些。”
“是是是,哥哥也小心些,可莫要野心不成,反被斩落马下咯。”
穆守见弟弟摆手一副不耐模样,笑起来卸了碍事的披风,盖在穆行头上,出了营帐,跨上战马,勒着缰绳,立于整齐方正的队伍最前,远远的见武清策马而来:“将军如何打算?那些个蛮子来势汹汹,先遣部队回报来看,已经牺牲了好些将士,这回来的皆是些杀起人来都是不要命的,似乎今时不同往日了,切不可小看。”
“武清,你多早晚见过我恐惧什么?”穆守笑起来,手中长刀一横,“正巧了,我还未试过我如今的身手,刀法练了那么许久,总是轻而易举便击退了他们,还未当真与他们好好的动过手呢,哈哈,让他们这群蛮子瞧瞧我的实力。”
其实北方蛮夷野蛮是出了名的,更是异常舍得性命,只是先前那些障眼法令他们掉以轻心,才牺牲了一队先遣队。
穆守银甲在身,立于白雪皑皑之中,一双眼望向正向着这方袭来的浩荡军队,确实令人心惊,难为这些总被永华人瞧不起的蛮子能有如此头脑,先让敌军掉以轻心,再一举进攻。
穆守冷笑,将自己部署吩咐下去,就领着中路军以破竹之势入了敌阵,手中长刀舞过一片寒芒,在他面上溅了几滴鲜血,更有一滴落在了他右眼长睫上,他眨眨眼,一片红色染了眼底,又转瞬消融,他抿唇,左手攥紧了盾高举过头,长刀一震又是斩杀了一个敌军,高声鼓舞士气。
他蓦得回首却发现与武清相隔甚远,正是中了计,是要被逐个击破,只是一时情急,实在想不通究竟缘何这些个蛮子头脑灵活到这地步,又大刀阔斧的斩了几人首级,才惊觉满眼皆是自己麾下将士的尸身,血浸湿了马蹄下的雪地,踏下时竟是噗噗作响,分外湿软。
“穆将军!穆将军我们快些撤出这军阵罢!将士们已经扛不住了!”武清在他身畔勒马大声道,穆守却充耳不闻,入目的只有四溅热血,只怪他太过轻敌,若是再多做些打算,明白了敌军为何心思缜密起来的话,也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
“穆将军!”武清急急吼道,咬牙砍倒几名逼近的敌军士兵。
穆守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微微颤抖:“你且领着余下的人想法子撤出去,我护着你们。”
武清一愣:“可将军你单枪匹马的,如何是好?”
“我……自有命数,是我年少无知,不够周全,带累了诸位,自是要赌上性命负责。”穆守长刀立起,一刀划过自己胯下战马的臀,战马一声长鸣,前蹄高抬,踏下时正中几人的头颅,霎时周遭静了一瞬,他在战马嘶鸣声中的问话异常清晰,“我军还剩几人?”
“怕……怕是不到三千了,对面似有八千,将我们团团包围。”武清抹了把溅上面孔的鲜血,饶是久历沙场也未曾见过如此残忍手段,那战马铁蹄得有多结实啊,他反倒比初历如此炼狱战场的穆守更不适一些,甚至惊魂未定。
“杀出去。”穆守眸子里有凌厉的光,不知是由自身而起的还是映出了那些刀光剑影,不似他这年纪该有的,那重盾在手竟也成了凶器,他发狠一砸,身侧偷袭来的敌兵就倒地不起了。
战马的血一直在流,眼见着就要不支倒下,穆守又是狠狠一刀,它便疯了一般飞奔出去,铁蹄不停的踢翻踩踏血肉之躯,穆守手中刀光晃得刺眼,让人看不真切。
他长刀一挥,替武清挡下几支流箭,目光一扫,那其中的杀意令远远放着暗箭的人都为之胆寒。
武清因着军令如山,在穆守再三催促下,只得无奈领着众人退出去,回过神来时,回首便望见那银甲将军已经浑身浴血,清出一片空来,一时间无人敢上前,他立在横躺在地不停喷着鼻息的战马身边,黑马白雪,还有一片刺目的红,他微微仰头眯眼看着灰败的天空,热血斑斑驳驳的洒在战甲上就像绽开了花,与他那张俊逸风流的容颜煞是相配,只若是没有那紧锁牙关,满面凶相与杀意,恐怕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援军到了!是红将军!”快马疾驰而来,是一路冲过敌阵的士官。
那红甲将军半面覆着纯金面具,杀气敛都敛不去,却是停在了半道,乌骓不安地动着,踏碎蹄下白雪,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拧眉低语:“从何而来的骇人煞气,连绝尘都畏惧,莫不是敌将?”
“非也,你且瞧,那浴血的儿郎可不是这北边的银白战甲?”军师模样的男子羽扇一开一合,凤眸微弯,“将军这杀将名声许是不保。”
“不,他并非仅仅在杀戮,却是为守护而战,且这执念不是一朝一夕能积聚出的。”被称作杀将的楼尘抬手摘下金面具,深深吸了口气,左边的眼本该同右眼一般明亮,却空洞洞的渗血出来,一滴一滴淌入他的赤红战甲领口中,眼眸似乎被刺痛一般眯了眯,他复又重新戴上那面具,“真真是后生可畏,先有那风华绝代御前侍卫,后有这守护为任煞气将军,你退下吧,刀剑无眼。”
“将军当心着点,夫人和小少爷可还等着你。”军师调笑着道。
楼尘蹙眉:“那可是我夫人,子悦你怎的总管那么宽?”
“将军吃味的模样真有趣。”被称作子悦的军师胡嘉扇子哗地打开,凤眸中掩不去的是浓浓笑意。
“不同你说了,我且去助他。”楼尘扬鞭策马,绝尘而去,麾下将士也跟着策马而去,胡嘉任由他们带起的劲风掀起自己衣袍,兀自笑弯了一双凤眼。
穆守已杀红了眼,只认得同自己一般打扮的人,见了跃下马来赶到他身边的楼尘,便提刀挥砍,楼尘堪堪挡下,怒道:“好大的力气!后生休战!且看清了我是谁!”
穆守拧眉,血顺着他发冠上已然委顿的长缨滴落,蒙了视线,模糊间才看清那纯金面具,他自然是认得的,大惊失色之下也不忘礼数周全,勉强在握着刀的情形下抱拳道:“末将竟不知是杀将来助,多有得罪。”
楼尘并未觉得被冒犯得罪,这般情境下他同样会失了判断,只笑道:“方才那一腔孤勇哪里去了?来,替我护着背后罢。”
这是何等殊荣,纵使穆守傲气极高,这杀将也是他所崇敬的将军,他只觉得心潮澎湃,朗声应道,便又是一身煞气肆意的模样,与方才无异。
楼尘身经百战,那长剑舞得是得心应手,剑花一挽,便将一员敌将挑落马下,这便是差距。就连他自己的战马绝尘亦是身经百战的主,即便身处敌军之中也能以铁蹄踏血肉,令敌军难以招架。
骇人的煞气交织在一起,便浓重的化不开,这股子气似要传达到天上去。
有世代守护江山的红将军助阵,这场仗自是毫无悬念的胜了,只损兵折将众多,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穆守精疲力尽,待到踏入军营的一刹,再也支持不住,晃了晃倒了下去,尘土飞扬间,依稀能瞥见那红将军楼尘若有所思的探究眼神。
武清赶紧找来军医诊脉,听到他虽浑身浴血竟是仅有擦伤而已,只体力耗尽罢了,惊诧之余更是肃然起敬,这是何等的天赋,真不愧是承了穆家血脉的儿郎。
“他煞气太重,如今全数流露出,日后你们需多留心着点儿。”楼尘交代了这句便也去他们安排的军帐歇息了。
穆守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了。
他并未睁眼,耳边是低沉动听的梵唱,温润的嗓音一遍遍诵着佛经。
“如何,惜之,他可还有救?”是楼尘的声音,带着几分期待。
那梵唱停了下来,依旧有余音绕梁的感觉,那人语调给人平心静气之感:“已是没法子了,他煞气入骨,执念已深,平日里又心思重得很,凭我这点修为,无法连根拔出。”
“呵,这么说来,便是命中注定咯?”楼尘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后生可畏。他这样的真真是如此,无药可医的……天生的战士。”
“你依旧逻辑如此怪异。”惜之扶膝起身,侧头恰与穆守对上了视线,后者猝不及防,他却是平静依旧,“他醒了。我千里迢迢自南边赶来,你这快马加鞭的加急,却原来是让我给他身上的煞气亡灵超度,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我倒并未觉得有什么大材小用之嫌,他可能以后会同我们一样名震四方,经此一战,朝廷怕是也有所耳闻了。”楼尘挑挑眉,随意看了眼定定看着帐顶的穆守,就似乎放松下来,长腿一伸,仰头靠上椅背,挥了挥手,“那就不远送了啊,镇南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