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境,白雪之中。
猎猎狂风将穆守手中的信纸吹皱,扇动的纸似是随时要挣脱他的手一般,那上面是他就这么愣愣站着,凝望关外,白雪落在他发上肩头,渐渐堆积。
他手指忽而一松,信纸就这样翩然飞舞起来,在风雪之中旋转着飘远。
“七夕成亲……”穆守呢喃着,垂眸看着自己套着手甲的手紧紧攥起,发出咯吱声响,刺耳得令人牙酸,“神女么?倒是个有趣的丫头,有些用处。”
他旋身,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深陷的圆,纵使如今是夏日里,北境仍是白雪皑皑,落雪不停,故而是鲜少有人愿意来这里驻守,他也很少离开,不能也不该,他是此地的核心,他会担忧若是离去是否会有敌军来袭,但是此事又不得不回去。
“将军。”武清正好出来寻他,迎面就遇上了,“苍将军来了。”
“肃华兄?他怎么来了?”穆守大步向营帐走去。
掀开门帘之时,所能看见的就是端坐那里的苍灼严,他眉目威严,纵使远离沙场这些年,仍有不灭的将帅风范,仿佛如今将军帐中之人合该是他,穆守恍惚觉得,也只能是他。
穆守张了张口,还未问出心中疑惑,就被娇柔女声打断了去,正是苍灼严的夫人慕桃夭自身后而来,那张小脸冻得浮出一层薄红,当真是面若桃花:“他来替你三个月。”
“不是说了好生歇着么?方才赶来,怎么就在外面转了一圈儿?”苍灼严立时放下那股子气势,好似寻常人家的男子,取了一旁挂着的大氅就将妻子严严实实裹上,再半搂在怀中引至小榻前,头也不回同穆守说话:“正是,虽说一方面是为了让你安心回京参加弟弟婚礼,另一方面也确是穆丞相请求,你这父亲拉不下脸,字句之间却都是对大儿子思念之情。”
穆守愣了愣,大约是一时也不能接受父亲所谓的思念,随即弯眸笑了:“如此,便多谢肃华兄与嫂子了。”
“不必,你且尽快归去吧,这回京路途遥远,还是趁早启程为好。”苍灼严摆摆手,就要将穆守打发走,穆守暗自叹息,简单收拾行囊就离开将军帐,也未带上旁的人,就直奔朔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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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京。
夏日里总能将人晒得恹恹,穆行懒懒倚在软榻上,一副不想动弹的模样,身后的树落下一片阴影,堪堪挡住他头顶的毒日,他一手支着头一手垂在榻边向着面前池塘里撒鱼食。
惜之来此所见的,便是如此一副美人投食图了,他仍是衣冠齐整,看不出这酷暑于他身上有何影响,他绕过那池子,瞥一眼争先恐后来争食的锦鲤,笑起来:“怎么?这日头将你晒成这副模样了?莫不是化开了。”
“还算咱们皇上有些良心,念着这些日子里我为他奔波劳累,还得保护他,总算在冷宫周遭给我辟了这一处来纳凉避暑,不知道的还当我失宠了,我也乐得清闲。”穆行又是撒了一把鱼食就停了手,支起身子望向惜之。
惜之颔首:“近日里确实不太平,你还要成亲,可小心些个。”
“自然知晓,那用得着你提醒,这可都是冲着皇上来的,我还能有避祸可能不成?”穆行叹息,“说来,算算时日,这两日哥哥也该回来了。”
惜之蹙眉:“我本就是来同你说这事儿的,阿守回来了,刚到丞相府。”
话音刚落,就见红影一闪而过,穆行已经跑出老远,于转角处没了踪影,到底是自小形影不离的双生兄弟,提及哥哥倒是激动得很,惜之摇摇头,信步离开了那锦鲤池边。
穆行一路小跑着去了锦华殿,同正与奏折奋斗的秦霜告了假,秦霜还来不及阻止,就眼睁睁看着穆行离开皇宫直奔丞相府去了。
回到丞相府,气氛煞是不同,与从前两位少爷归家那般寻常态度不同,此番家仆们对于穆行归来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令他一时间招架不住,他面皮薄,竟是面上染了薄红,那明艳容颜看起来像是娇羞姑娘家,仆从们不敢多做欣赏,只引他入了会客厅内。
丞相府的会客厅陈列着穆丞相四处寻来的奇珍异宝,在屏风前的架子上摆得齐整,而架子前的人正摸着下巴微微躬身,饶有兴致端详着,正是穆守,他听见穆行脚步声,缓缓旋身望来,其实也不过两三月余,兄弟俩仍是相望许久,仿佛不认得彼此。
穆守率先开了腔,那眉眼一弯柔和了凌厉轮廓:“我还当你已经美到极致,却原来,当了新郎官还能更添生气。”
“哥哥莫要调侃我了。”穆行轻笑,对于自己即将成亲一事也是有些欣喜的感觉,“迎娶神女,也难怪家里对我都变了态度。”
“也算是半个驸马爷了。”穆守似乎仍将此事视作谋划中的一部分,提及时也并无真心恭贺。
穆行也不多言,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他将这事当了真,原本不论兄弟二人谁娶神女都是无妨,现在却是他不计代价要争取这个姑娘。
不用说得太明白,穆守这个做哥哥的也该明白过来,他对这个弟弟算是动了凡心了,原本还以为世间怕是不会有女子愿意嫁给这样美貌的男人,可是终究还是有的。
神女没有拒绝赐婚,就是很好的证明,毕竟她有千万个理由足以拒绝圣上。
“如此一来,就要等几日后的大婚了……”穆守想起什么好笑的似的,发出轻笑,“你平素里就惯常身着红衣,这婚服之于你怕也是习以为常了。我回来后听说了你之前宫中遭遇,但愿婚礼上莫要再生变数。”
“借你吉言,若谁要在我大婚之日闹事,我定让他血染当场祭我婚服。”
“真是个小傻子,谁家婚服还用血祭?不吉利的很。”穆守说罢,竟是打了个哈欠,挤出的泪花在眼眶中,面上也流露出些许倦怠,他摆手,“我先回将军府去,不若今日你也随我去住下?我们兄弟晚些时候喝上几杯说说话?”
穆行点头,跟着哥哥去同父亲穆丞相说了一声,就去往皇帝赏赐穆守在朔京中那形同虚设的御北将军府。
穆行百无聊赖等穆守小憩醒来,趁着月色正好在庭院里散着步,四下打量那还算得上是有人打理的寂寥将军府,有些无奈。
“哥哥也该常回来看看的……”
“是么?还当我的好弟弟想将我将军府收入囊中,原是在怨我薄情寡义了。”
穆守自后方信步而来,手中提着一坛佳酿,拎起来轻轻晃了晃,夜色之中,他俊容蒙了一层莹白的光,柔和了眉眼,回到年少时翩翩公子的模样,穆行当然明白哥哥的意思,坐在了小院中的石桌旁。
兄弟俩也不计较姿态,直接将那酒坛传递来去,仰头豪饮,许久不曾如此畅快淋漓,此夜过后,也不知多久能如这般真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