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高三,埋头苦读五个多月,总算等来寒假,我长出一口气,收拾收拾行李回了家。
那年是个旱冬,从元旦到小年夜,没下几场雨。西栅港差点见了底,站在石埠头往东西两岸这么一瞧,嘿,小河滩上搁着十好几艘运输船,七歪八斜,开头裂底。鱼价翻了两倍。
妈买了好多鸡鸭香肠,草鱼猪肚什么的,酱完这个酱那个,院子阳台走廊挂的东一串西一串,一不留神就要撞上,沾一头酱汁肥油,滴坏几件衣裳,真叫人火冒三丈。
长浜镇没剩几家人在种田,不看天吃饭,旱冬可是件好事儿,晾衣服晒被子买年货走亲戚,一点不耽误。家家户户高高兴兴,喜气洋洋,没多久功夫,大年夜到了眼前。
早上天没亮,河对岸谁家就在放炮仗,“嘭”的一声,把人炸醒了。一个白天,乒乒砰砰,由远及近,响声就没断过。到了晚上,我头直发晕,想着不到一点百响肯定不停,不由得有些不高兴。
妈见我恹恹的,赶忙哄我拆红包,妹妹马上要长一岁,考大学了呢!我见她浑身是劲,只好半笑不笑地多坐了一会儿,捱到吃完饭,赶紧逃上楼去,说要看书。
书桌正对着窗。入了夜天有些发闷,怕是要下雨了吧。我没拉窗帘,耀眼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冲破高低错落的屋脊,一次次划亮乌沉沉的夜幕。
这么坐了许久,一簇亮光从对岸留生家二楼的窗台里冒出来,越烧越亮,黑烟四散,不好,着火了!我冲到阳台上喊了两声,八面嘈杂,风声又响,哪里有人听见。火势渐渐旺起来,赤黄火光里,竟然晃动着一个人!那人矮小个子,浑身是火,佝偻着腰,焦黑的灰烬一条条往下掉,他挣扎着举起两只手,头顶火苗窜的老高,在窗口摇了摇就栽倒下去。天啊!这不是金根阿爹吗?
我吓的连嘴都张不开了,腿直发软,浑身是汗,抓着栏杆怎么都挪不开步。火一径吹到了河边的杨树上,干树枝劈劈剥剥地爆了一地,没一会儿,半条河岸全烧着了。街坊四邻大呼小叫地冲将出来,消防车照例开不进来,路太窄,排成一串儿停在街口呜呜直叫。往年都从河里抽水,这回可好,只有烂泥浆。夜风一吹,真真个火烧连营。
娘娘抖抖嗦嗦地站在院里,冲天的火势照亮了她那张满面皱纹的脸,“妙妙,叫阿爸快点带你走!”“我不走,火烧不到这里。”“你这个小人怎么这么不听话!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话音刚落,“嘭嘭”接连几声闷响,“呼”地一下,一柱青红烈火猛然从烧坍的房顶上喷出来,火龙卷起数不清的瓦砾和碎片,霎时间震的地皮都动了,卖鞭炮的勤妹家货也囤忒多了。
大火烧了一夜,西栅南岸,从小水闸到老街口,三十几户人家,被烧了个干干净净。长浜镇东南向两个消防队,都当自家地界着火,纷纷出动,赶来帮忙。六点多钟,天擦亮的时候,飘起了雨,火总算熄灭了。
新年的第一个黎明如期而至。
青烟细雨,满地狼藉。哭喊声、叫骂声、争吵声不绝于耳,众人盘点半日,只死了金根阿爹,那些摔了烫了的,都于性命无碍。有人在乱瓦堆里翻翻捡捡,有人坐在地上发呆,留生一来,马上被围个水泄不通。“留生!你家老头子是不是故意放的火!你说!”“你个不孝子!过年不跟老爷子过,跑到新妇家里去,他想不通,气不过,这才出的事!”“你知道什么!这个狗娘养的乌龟王八蛋!杀千刀!钞票都被他老婆拿去打麻将,输光了,没钱给老子看病,把他锁在楼上等死,老头子生骨癌,痛的不得了,没活头,一把火把自己烧了!把我们害成这样!---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一群人扭成一团,几个民警佐拉右扯,总算把他们揪开,留生立刻被拖进了派出所。
长浜四面环水,东、南、北各有三座桥,南桥其实是水闸,一半在浙江地界,桥边是大片农田,了无人烟,桥头有探头和值班岗亭,入夜即关。东桥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无人敢走,众人出入,皆走北桥。初一晚上,灯火未亮,北桥已挤了好多人,镇长徐浩龙脸色阴冷,堵在桥头,宽胖的背后站了几排民警。
“大年初一的,想干什么?”浩龙对为首的自强叔说。
“你不回家吃饭陪老婆,站在这里有劲么?”自强叔反问道:“桥我走了十几年,凭什么今天不许走?还想收过路费啊?红头文件拿出来看看。”
“不要跟我耍花头!”浩龙激动起来,“你敢走过来试试!你家房子是我烧的吗?你娘脚摔断了不去照顾,跑出去干什么?告状去啊?年初一市政府上不上班?我问你?你找谁去说!做梦一样!”
“先把留生交出来,我马上就回去!”
“你脑袋烧坏啦,打死伊你也要坐牢的!傻牌位。”
“我跟你拼了!你个狗官!我妹妹脸烫成那样,你不给她看好了我跟你没完!”
“神经病!发什么花痴!”
“你全手全脚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我不知道!西栅烧光了不来看,还在市里会你的姘头!”
“你狗嘴再敢讲一句话!造反了!造反了!你们拦着点呀!拿伊拖开---”
“镇上出事镇政府鬼影没有一个!改造改造叫了多少年,路改了没有?消防龙头装了没有?”
“老百姓死光了也不关你个屁事!小学医院破成那样,钱都拿去给台湾人造游乐场---”
“你当官几年寻多少钞票?现在出事了,你也好下岗了!”
一时群情激奋,推推搡搡间把镇长扑倒在地。浩龙杀猪样地高叫了一声,派出所长一愣,手随即朝腰里一摸,“开枪啦!杀人啦!徐浩龙要杀人啦!”枪影子还没见,自强嫂已经狂嚎起来,桥上更加乱作一团。
“妈,我们回去吧。”我扭头对妈说,“今天肯定出不去了。”
“唉---”妈叹了口气,“我跟小姨说好的---”
我们两个垂头丧气往回走,没走两步,身后“哇,啊”几声惊呼,仿佛听见“咚”的一下,再跑去看,自强叔栽进了太浦河。桥那样高,正月天,真够他受的。
闹到年初七,电缆厂、木材厂、制衣厂开工了,才算消停些,妈送我去了青浦小姨家,一直住到寒假结束。
事情过去许多年。在夜里,时不时,我还会梦见那个晚上,对岸窗台里烈火中的人影;还能听见绵绵不绝的哭喊声、求救声;还想拍落满身呛人的灰尘。霎时惊醒,扎手舞脚,满头热汗,把沈送吓的不轻。
正所谓因果相报,浩龙贪污受贿,判了十一年,叫西栅人出了口恶气,后来保外就医,天天去文化馆打太极。留生和老婆离了婚,跑去外地打工,也没人见过。前几天娘娘胆囊炎发作,在医院住几日,肉痛钞票,说要回家。妈拿着医保卡对她讲,“不要紧,现在住院一大半都好报销,用不掉多少钱,我跟振华两个人上班,你回家谁服侍你。”“农村人也好报销呀!有这种好事---”娘娘摸着卡片翻来倒去看了半天,“老头子怎么就没等到呢---”话没说完,老泪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