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枟近报丛谭平虏传枠 是己巳之变以后写辽东战事的三部小说中,叙事比较简略的一部,而且主要写明末后金兵犯京城之事。作者吟啸主人,真实姓名不详,书成于崇祯三年(1630年)。藏日本内阁文库、日本尊经阁文库,现有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本行世,收入其中第五辑。全书共两卷,每卷下列十回题目,没有序数,合计二十回,卷首有吟啸主人写的序。作者在序中自言:“近报者邸报,丛谭者传闻语也”。作者把邸报和传闻结合起来写成此书,和 枟皇明中兴圣烈传枠 走的是同一条创作道路,但这本书在对原始材料加工方面更加粗糙,基本上或照录邸报,或简述传闻,偶尔也把二者掺杂在一起,作者在每回题目后分别标注“邸报”、“丛谭”、“报合丛谭”字样,以示区分,作者大致按时间和战事发展情况,依次列叙时事,结构松散、主题芜杂,大致上写了后金军队攻城掠地,烧杀奸淫的暴行,还有明朝军民抗击的壮举,还写了百姓流离失所,四散逃命的惨状,其中也写了强盗在国家利益面前深明大义的表现,缺乏中心情节和贯穿全书的人物形象,纪实色彩浓厚,文学意识淡薄。文字风格也比较凌乱,文白掺杂,时而邸报文雅,时而传闻俚俗,其中,既有翔实的战地报告,也有虚无缥缈、荒诞不经的鬼神情节。
二
该书对毛文龙案、袁崇焕案均有涉及,因为大多是转述传闻,照录邸报,所以作者主观意识、政治立场貌似不甚鲜明,曾有评论者根据书中的引用之语,认为作者是同情毛文龙,责备袁崇焕的。我认为这并不符合原书作者的本意。其实如果我们深入分析的话,可以发现作者通过对原始材料的侧重取舍、详略剪裁,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作者还间或作出明确的分析判断,有时也用暗含褒贬的诗词来发表议论,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两段公案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在当时朝野大都倾向同情毛文龙、埋怨袁崇焕的形势下,作者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态度,对毛文龙的所谓功绩不以为然,不屑多谈。而对袁崇焕的抗敌则充满了敬意,时有描述,并且对他的忠而见疑,功而被罚表示了深深的同情,与同是抗金题材小说的 枟辽海丹忠录枠、枟镇海春秋枠 相比,在政治见解上,此书显得别具一格。
比如对 枟镇海春秋枠 极力渲染的袁崇焕通敌一说,本书是不相信的,两次称之为谣言。在“奴酋陷顺义良乡县”一节特意写了袁崇焕的抗敌壮举,“督师袁崇焕,亦帅兵万余,前来征剿,”而且在“袁督师帅兵入卫”一节中,对身先士卒的袁崇焕不乏赞颂之词,“都城中百姓,闻袁督师兵到,民心始定”,“督师亦身临阵前,分拨指挥”,“袁督师把旗一招,鸣鼓数声,众兵会意,扎住阵脚。我军中放起火炮打去,贼闻炮声,无不胆丧,打死三千余人,奴贼抱鼠头逃窜,复奔往南海子扎营。于是兵部遂上一本,飞报大捷事,内云:‘袁崇焕亲冒矢石杀贼,忠勇可嘉’,奉旨‘差官慰劳,赏牛酒犒军’。”虽说是转述邸报,但是从作者的取舍来看,应该是对袁崇焕毫无恶感,而且还颇有崇敬之情。枟辽海丹忠录枠、枟镇海春秋枠 二书对袁崇焕的抗敌功绩或是一笔带过,或是略而不谈的。枟镇海春秋枠 还编造了袁崇焕部下配合敌军袭击明军将领的情节。枟平虏传枠 与 枟辽海丹忠录枠、枟镇海春秋枠 全力歌颂赞美毛文龙功绩的做法不同,,对毛文龙并没有赞美的字样,相反对毛文龙颇有怀疑,从“风传奴书缚督师”一回中所引的周梦尹的奏章中就可以窥见作者的态度。全书对毛文龙没有一处正面介绍性的文字。在“刑部狱囚焚监逃窜”一回中,第一次提到,“先毛文龙曾捉献有奴长可可孤山一起解京,现监禁刑部牢内”,仅是提到毛文龙名字而已,并没有任何议论性的内容。在“奴贼攻郡县蓦陵”一回,作者写到“当时百姓遭此大难,无可怨怼,只怨不合杀了毛文龙,一路失守,弄得鞑子犯境,于是廿九日遂风闻传进奴书与袁督师,一时谣言,几如鼎沸”,对当时盛传的袁崇焕通敌杀毛文龙一说,作者仅仅是转述而已,丝毫没有渲染,而且以谣言视之。到了“风传奴书缚督师”一回,“都城内外百姓,谣言袁崇焕不合杀了毛文龙,致一路失守,不然,奴酋怎能从涿尘驲琉璃河来,攻打我良乡、固安各城。道路之口,悠悠莫止,”作者依然认为是谣言,而且感叹“道路之口,悠悠莫止”。作者对袁崇焕的被缚也是客观转述:“于是廿九日风闻有奴书传进,至渎天听,三年正月初一日,皇上召袁崇焕进城,至西华门,忽听得喝声:‘袁督师伫立,有要紧事务,且候着。’及传旨,则送刑部监禁,遂缚袁崇焕下狱。袁亲昵袁煜亦被拿送拷问,未知其事皂白何如。”从转述的语气看,作者对袁崇焕的被缚也是感到吃惊,而且认为其事皂白尚不能分清。
从作者下文特意引录兵部职方司署郎中事周梦尹的奏疏来看,作者是站在袁崇焕一边的。因为当袁崇焕下狱后,许多人特别是阉党残余,纷纷落井下石,诬蔑弹劾袁崇焕的奏疏如雪片一般,而吟啸主人用整整一回的篇幅,单选这一份奏章,可以说是意味深长的,应该视为是作者的代言之文。周梦尹的奏疏一共说了战事失败的八条原因,前四条历数了袁崇焕的过失,后四条则是陈述把袁崇焕下狱带来的弊端,前四条明显是为了照顾崇祯的面子而对袁崇焕进行批判,但实际上是正话反说,澄清事实、为袁崇焕表功。比如周梦尹认为袁崇焕犯下的四条罪状都是战术上的失误,第一条是袁崇焕对敌人防御不严,“反尽力以图有旧功无显罪之毛文龙”。这里评价毛文龙所用的“有旧功而无显罪”一词尤为重要,言下之意就是“毛文龙无新功而有隐罪”,这一点看似指责袁崇焕杀毛文龙,实际上是认为袁崇焕杀毛文龙并无大错。第二条认为袁崇焕固守蓟州的战术不正确,第三条认为,袁崇焕没能及时遏制敌人的攻势,而被动地尾追敌人是一个失误,“第四条认为“袁、满城下两战,颇有气色,虏亦惊阻”,而袁崇焕没能乘胜追击,是失误之举。这四条好像指责袁崇焕,其实是强调袁崇焕一直在与敌人激战,而且小有胜利。反观后四条,则对袁崇焕的下狱鸣不平,第一条,赏罚不公,没有奖励拼死血战,战功卓著的祖大寿,“祖遂怏怏,袁亦冲冲,廷臣无言及者,复执祖最得之主将,而用祖最不相下之满帅以节制之,又,风闻廿九日传进奴书,初一遂缚督师,遂遍搜督师之亲昵以苦残之。谗讹四起,祖无可容。”祖大寿是袁崇焕的得力爱将,一切唯袁崇焕马首是瞻,周梦尹认为皇帝听信谗言,误捕袁崇焕,而用与祖大寿格格不入的满桂来节制祖大寿是失策。第二条中周梦尹又以王化贞见到敌人望风而逃,还可以缓死,离京城很近的督抚们没能及时来救援,也没有治罪为例,对从辽东远道回师保护京城的袁崇焕被下狱,而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视崇焕之闻虏急赴间关护阙,十七日到,而惬怯之人心定,廿日战,而疑惧之人心大定者,何如?”作者又说“彼蚩蚩小民,徒以崇焕杀文龙致奴深入恨谣,遂中奴间,夫文龙何未能制奴之不入?”毛文龙在世时根本没能制止后金入侵,而今天却有如此多的人寄希望于他的牵制之功,对这一点周梦尹表示了怀疑。第三条是朝廷调遣部下迟缓的失误,第四条是奉劝皇帝大敌当前,不应令将士对朝廷产生疑惧之心,周梦尹委婉地说“此则廷臣之责也”,其实是在说崇祯之错,最后周梦尹总结道“此前四者,崇焕已伏其辜,以后四者,在廷臣惟有恳皇上转圜而已。恳亟以节制归重臣,择胆雄敢战者,为诸帅所詟服者,以调度之,毋使为九节度使帅之自溃;恳亟以赏罚定诸臣,使袁、祖、侯、张各心服其心,毋竟使怀恩怀光之怨叛……。”众所周知,在当时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在众臣中“胆雄敢战者,为诸帅所詟服者”实在是非袁崇焕莫属,周梦尹此番话意在规劝皇帝释放袁崇焕,让他戴罪立功。
作者吟啸主人在援引了周梦尹的奏章之后,意味深长地吟了四句诗“道路有口不能支,事非到此尽危疑,胡儿乘间歌吹起,难拟汾阳学子仪”,在这里,吟啸主人赞美、同情袁崇焕的态度表现得十分鲜明,他把袁崇焕比作了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在唐朝安史之乱的时候,德高望重的郭子仪率大军收复长安,洛阳,屡立战功。,后来在洛阳保卫战中,负有全面指挥责任的宦官鱼朝恩,不懂兵法,胡乱指挥,唐军与史思明对阵时,损失严重,大败而归,事后鱼朝恩却把责任推给了郭子仪,唐肃宗误信谗言,不分皂白,便剥夺了郭子仪的兵权,以李光弼代替了郭子仪的职务。结果事态更加危急。后来不得已,又重新启用了郭子仪,才平定了安史之乱。吟啸主人慨叹,昔日的郭子仪还仅仅是鱼朝恩一人进谗言,而今天的袁崇焕的处境更加艰难,内有谣言四起,“道路有口不能支”,外有后金的反间之举,“胡儿乘间歌吹起”,袁崇焕百口莫辩,“事非到此尽危疑”,所以袁崇焕很难能象郭子仪那样得到皇帝的重新起用。作者的痛心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这也证明尽管当时很多人看不清事实的真相,人云亦云,对袁崇焕深怀不满,但有识之士还是能够明辨是非的,在后金和阉党余孽内外夹击,袁崇焕腹背受敌,皇帝听信传言,把袁崇焕下狱的情况下,作者能有如此透彻的观察力,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实属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