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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卷七(2)

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遂泣相别。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疠大作,王染病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有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矣,贫者不能为尔葬,富者又嫌子为凌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缙绅裔而为人妾耶?”

妪无言而去。日仅一餐,延息待贾。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双柩在。已将转沟壑,谁为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櫘具举。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冢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适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尼不可,曰:

“我观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给,姑寄此以待之。时至,于自去,”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妇号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佥欠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惊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其首恶,送郡笞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胃,不甘媵御。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即去,女欲乳药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于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语未已。闻扣门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聚问所谋。尼笑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得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门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凶有肩舆停驻。

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炬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风雨。”导入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室。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公病故,生起复后,联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

“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俱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助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同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

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俄闻鼓乐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女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

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裙,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

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而女终惭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

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词,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欲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裤。

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痒,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归。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可仍继父贾。”生由是稍稍权子母。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之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

“尝闻祖父言:西去三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怪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

曰:“名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皆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人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

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蝟。曰:“仆少年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见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诙谐。

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马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有。”翌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状怪,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拔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

“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画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赏,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

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忄间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船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德。”

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皆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未几,果有踵门寄货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客数十人,平底高栏。

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

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

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呼?”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环佩声动,鼓乐暴作,拜竞睨之,实仙人也。

女拜已而去。少时洒罢。双嬛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灭。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柬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木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簷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趋装,可乎?”生谢曰:

“逆旅孤臣,过蒙优宠,啣报之诚,结于肺腑。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娠,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命福海。”女乞一物为信。

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双,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倾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

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俱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颐念奔月嫦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念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婺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渭非琴瑟哉?

独汁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还往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覆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伺许?”儿亟啼,呕哑言归。

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缭经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瞑,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贴,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沓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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