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10点了,袁鸿利还没回家。从3年前当上副局长开始,他就经常夜不归宿,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回床率”越来越低。开始,他还会打个电话发条信息说一声,敷衍说有饭局,后来,干脆连敷衍的话也懒得说。对于丈夫,陈泠雨是从不过问他在外面的花花事儿。其实她一人在家,反而轻松自在,连空气都是纯净的;而丈夫一旦在家,她就觉得烦。她最讨厌丈夫在家里穿着大头裤衩,裸露上身,一身肥肉晃荡来晃荡去,腻味得喘不过气来。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讨厌他,其实也懒得想。
陈泠雨懒得再等,她考虑是给袁鸿利打电话呢还是留字条,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给他留张字条。她讨厌丈夫苍白的嗯嗯呀呀的回应,更讨厌从电话里听到他周围的麻将碰撞声和酒杯交碰声。她知道和丈夫混在一起的自然都是那些花着公款、吃喝嫖赌、又天天把“积极工作”挂在嘴边的公仆们,她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名字从他们嘴里吐出来,她觉得脏。有一次,在和丈夫通电话时,她听到电话那边一个猥琐的声音在问:“老袁,你老婆的电话吧?就是那个‘大平之星’冠军吧,漂亮!你老兄好艳福啊……”然后是丈夫得意的笑声,有时还夹杂着嘻嘻哈哈的暧昧笑声,她恶心地要窒息,胃里翻出一阵酸味,从此绝不在丈夫“应酬”时和他通电话。
陈泠雨把字条搁在大厅茶几上,提起行李包就要出门。袁鸿利忽然回来了,边脱鞋边问:“要出门?去哪里啊?”陈泠雨说去市区看孩子,很久没去了怪想的。
袁鸿利说:“以后再去吧,我想和你说说话……你不觉得我们需要沟通沟通吗?”
陈泠雨放下包,坐到沙发上却不看他,静静等他开腔。袁鸿利说:“我一夜没回,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
陈泠雨说:“我不想问,这是你的自由。”
袁鸿利摇摇头:“哪有你这样做老婆的,老公夜不归宿竟然也懒得过问,说明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当然,谢谢你给我这样的自由,但我也对得起你的信任,我从不胡来,不信你问傅县长,问我们办公室胡主任也行。”
陈泠雨忍不住一阵反胃,讥讽道:“问他们?”
袁鸿利说:“他们怎么了,他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如果你认为应酬、打麻将、卡拉OK之类也是腐败,我无话可说。不过有一条我对得起你,我从来没学着他们在外面搞女人。你不在乎我,但我在乎你,我一直在谨慎地把握自己,这是事实!”
陈泠雨转过头扫了他一眼。袁鸿利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他肉乎乎的左腮帮子有两弯淡红的月牙。陈泠雨知道那代表什么,她心里揪了一下,但脸上风平浪静,她已经没兴趣和他讨论这问题。
袁鸿利说:“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必须改变你的精神洁癖,别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多累啊。我特别希望你对自己的老公能正确对待,要致力建设一个和谐的婚姻家庭生活……我不想活在你鄙视的目光里。我的要求,不过分吧?比如,你老说我们几个混在一起的领导是贪官,也说我长得像贪官,你老公是贪官吗?你这不是自个给自个找不自在嘛……”
陈泠雨说:“呵呵……我能自在吗!和你混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人,谁不知道?还有你,时不时往家里弄几条烟,几百上千的中华一条一又条,你哪来的钱?还有,你不贪,哪来的钱把妮儿送到市区的贵族学校?我告诉你,我这次去市区看妮儿,就是想给她物色一个新学校,咱们女儿读书也要读得清清白白!”
袁鸿利涨红了脸:“你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对自己老公也吹毛求疵!再说我这算什么啊?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到小区便利店买酒,老板娘说一个领导家属一次就卖给她50瓶XO。这个社会就这样,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样的事儿还少吗,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陈泠雨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们别互相指责,也别指望改变彼此,就这样吧。不过现在请你去清洗清洗自己,你知道我有洁癖,你身上的气味我受不了。”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又加了一句,“还有你的腮帮子,多打点肥皂把那东西洗掉。”
袁鸿利心里有鬼,慌乱地钻进洗手间,往镜子前一站叫了声不好。在他左腮帮子上,赫然印着两道鲜红的唇印,仿若两根硕大的香肠,分外妖娆。该死的胡媚!他捧把水慌乱地把它擦掉,又急急跑出大厅说:“泠雨,泠雨,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陈泠雨已经出门了,落寞的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其实是听到了袁鸿利的叫喊,但她懒得回答,快步走出机关宿舍区,直奔不远处的汽车站。真是奇怪,本来她心情很平静,但一坐上去顺州市的大巴,觉得离自己的女儿越来越近,忽然眼睛就泛红,流下泪来。她低头在行李包里翻找面巾纸,忽然一方白白的纸巾从后座递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庄飞:“怎么是你啊,庄飞……”
庄飞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这是怎么了?”
陈泠雨说:“刚刚上车,眼睛里进沙子了,没事。”
庄飞知道,她眼睛没有进沙子,是心里进了沙子。陈泠雨夫妻的事外边的人是知道的,只不过大家都不说破,毕竟陈泠雨是个很自尊和敏感的人。庄飞对陈泠雨这个老同学一向是很感激的,当年陈凤儿和他分手时,陈泠雨还帮着做了不少补救工作,虽然没挽回伊人之心,但庄飞是领情的。他们在路上轻声地聊天,聊当时大学里的一些趣事,至于感情和婚姻的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庄飞想,陈泠雨、陈凤儿两姐妹都是天生丽质,岁月似乎在她们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自己眼角的皱纹却向鬓角呈放射状地延伸。庄飞不由得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眼看就要进入市区了,陈泠雨忽然问:“老同学,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很孤僻啊?”
庄飞摇头:“才不是,你一点也不孤僻,是看透世界,不随波逐流。你很了不起,我说真的!”
她淡淡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们3个同学当中,还是凤儿把这世界看得更透。如果我们都像她那样,在机关里如鱼得水,谁知道是祸是福?”
庄飞说:“那不一样,陈凤儿是陈凤儿,陈泠雨是陈泠雨,这个世界像陈凤儿这样的女孩子多的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却独此一家。你们啊,一个是追逐富贵的牡丹,一个是孤傲沉静的菊花,我特别尊重你这位老同学,真的!”
陈泠雨似乎很惊讶:“怎么这样说凤儿,我还以为你旧情难忘,郁郁寡欢呢,搞得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凤儿的名字。”
庄飞悠悠地说:“也许吧,凤儿毕竟是我生命中永远不可替代的一部分。我爱她,但我不喜欢她为人处世的方式。”
陈泠雨沉默不语,静静地想着心事。庄飞敏锐地捕捉到她心中的一丝丝沉重,柔声说:“其实我们大家都蛮佩服你的,我敢说,其中包括许多领导!你的能力,你的洁身自爱,都是有目共睹的,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和做到的。当然,如果你凡事都不较真,装糊涂,就像有的女同志一样,圆滑一点,世故一点,嘴上荤素不拘,领导想在口头上占点便宜就由他们去,反正也不少块肉,这样也许就能在机关里如鱼得水,顺风顺水了,你说呢?”
陈泠雨点点头:“我还是省省吧,这事我做不来,我也不羡慕人家如鱼得水。”
庄飞说:“你啊就是太纯粹。”
陈泠雨说:“纯粹点好啊,毛主席说要做一个纯粹的人,这样做人心灵清静……我有时真想不通,我只不过想过清静的日子,为什么别人就觉得我是清高呢?包括你和凤儿都这样。”
庄飞笑笑说:“对于你来说,清高不是模样,是气质,就像菊花的香气,淡雅而悠远,自己也许不觉得,别人却是十里闻香。你这种人呐,想不清高也难。”陈泠雨淡然一笑,再不作声。
下车作别时,陈泠雨不忘开解庄飞:“你呀是个好人,就是有点蔫儿坏,对感情又太执著放不下。如果一生都在等一个永远都等不到的人,那就意味着用一生来参与一个输定了的赌局,不值得的。该忘记就忘记了吧,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找个合适的好女孩过日子,平淡的日子才叫神仙日子。相信我!”
庄飞的蔫儿坏和对感情的执著是出了名的,陈泠雨这么说他自然是意有所指。在陈凤儿与张刚强的婚礼上,庄飞大大方方应邀前往。这大平婚庆除了闹洞房之外,还有个闹宴的风俗,在宴席间就迫不及待地闹开了。庄飞待到新郎新娘过来敬酒,他两手各托一盘子,一盘是枣泥加水饺,一盘是枣鹅加水饺,非要让陈凤儿说出哪个菜更好吃,不说还不让通过。陈凤儿嗫嚅了半天说:“枣泥水饺没味道,枣鹅水饺味道好点。”庄飞斜眼看着张刚强阴阳怪气地大叫:“好啊,好啊,凤儿说找你睡觉没味道,找我睡觉味道好点……”满桌都大笑,电视台的詹建国台长趴在桌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张刚强呆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酒“哗”的一声泼在庄飞脸上。庄飞但觉冰凉的酒水缓缓地流过滚烫的胸口,爽极了。
庄飞永远无法忘记陈凤儿,着实浪费了陈泠雨的一番语重心长。分别后他直奔顺义路某小巷的一家小IT器材店,他要办自己的事去了。他早就在网上搜索到该店的有关资料,这次就是来买无线针孔摄像头,500万像素的,足够清晰了。
庄飞在等待时机,他必须寻找机会,正大光明地进入傅有义办公室,然后把针孔摄像头安装在某个合适的位置上,关键是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庄飞很清楚,他这样做是违法的,但他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不由自主,甚至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做着这一切。或许真的被陈泠雨说中了,他确实对陈凤儿旧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