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子丹知道这事不方便在公开场合讲,赶紧轻轻扶起老妇人,把她领到808号房。阎子丹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喝了口水,缓下气来问:“老人家您别着急,您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说:“我是方正他娘,叫马红妹,是大平县建龙水泥厂的下岗职工,和‘李摇头’大爷算是比较要好的工友。儿子现在被关,还有一个女儿读书,她不得不每天早出晚归卖点青菜,一来补贴家用,二来也好为儿子申冤。不能让儿子这么委屈啊!”
阎子丹说:“老人家您别着急,慢慢说。说起来我妈妈要比您大一点,我就叫您马阿姨吧。马阿姨,方正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是了解的不多,您知道什么情况就说吧,我在这听着。”
那妇人说了声:“阎书记,我儿子冤呐……”说罢又哭了起来。阎子丹待她哭罢,微笑着说:“马阿姨,有什么冤屈您就说。”
马红妹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说:“我那可怜的儿子,他绝对是受冤枉的,有人故意设套诬陷他。早在出事之前,我儿子就预感到不妙。有一次,我们母子两个在家吃饭,他跟我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一定要相信他,他是清白的,还要督促妹妹把书念下去,没钱念,就一边打工一边念书。”说到这,马红妹泪如泉涌,“没过几天,我儿子突然就被他们带走了,也不告诉我们他人在哪里,也不让我们见人。你说我儿子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做娘的心都要滴出血来了。我不甘心呐,我一定要为我儿子申冤。我也找过纪委的乔书记,求他告诉我我儿子在哪里,请他给我儿子申冤。但他不但不搭理我,还骂我胡搅蛮缠。更没想到的是,自从我找过乔书记以后,就开始有人明里暗里监视我,我想去顺州市和省城告状,可是车站不让我买票。前几天我到省城告状去,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我那可怜的薇薇就一人在家,差点受了‘张大嘴’的污辱。薇薇说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救了她,我还不信呢,哪有这么好的官,哪有这么巧的事!昨天,我在街上碰到‘李摇头’大哥,他讲了那天的经过,他还告诉我新来的县委书记叫阎子丹,和别的官不一样,也许可以帮我儿子方正申冤。昨天晚上有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电话,他也说了和‘李摇头’大哥同样的话,我这才相信我儿子可能有救了,就在新大平宾馆门外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您。”阎子丹纳闷地说:“你直接找我就行了,为什么要等呢?”马红妹说:“县里很多领导怪我到处告状,都不待见我。你不知道,我去新大平宾馆找你,也有人盯梢。给领导添麻烦,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阎子丹吓了一跳。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现在竟然还有盯梢这种事,那不是解放前国民党特务对地下党干的事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马阿姨,刚刚说给您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马红妹摇摇头说那男人的普通话很标准,听不出什么口音,只是从他的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个中年男子。
阎子丹猜测,这个打电话给马红妹的中年男人,可能和那天打电话给他的是同一个人。他问:“那……你说你儿子受人陷害,有什么证据吗?”马红妹说:“阎书记,你想啊,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老实巴交的,从来不惹事,在县信访局工作干得好好的,非要说他有什么毛病,他也就是认个死理。就凭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敲诈别人,更何况对方是富丽华这种大公司的老板呢。除非他疯了!”
阎子丹若有所思,马红妹看着他说:“有一天晚上,一个自称姓游的经理说是代表富丽华房地产集团公司来向我儿子反映一些情况,把我儿子骗到西湖大酒店,到了凌晨两点多才把他送回来。我儿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醒过来发现一个黑色的皮包,里边是一摞一摞的钞票,足足30万元!”
阎子丹沉下脸问:“那后来呢?”
“还没等他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那个姓游的经理就带着纪委的同志找上门来,指认我儿子利用职权敲诈勒索,伸手要钱。领导认为,人证物证俱全,也容不得我儿子辩解,当即就把他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着他。”马红妹哭着说,“县法院判了8年,我儿子不服,正着手上诉的事。我知道他们都设好套了,纪委、检察院、法院都串通好了,我儿子这个小人物在劫难逃,谁让他倒霉呢!”马红妹悲从中来,放声痛哭。阎子丹知道她委屈,由她放声大哭,待她好不容易止住哭声,这才站起来说:“马阿姨您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请您相信我,您儿子的事组织上会调查清楚的。这样,您先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记住了!”
阎子丹匆匆下楼,准备买点早餐给马红妹,她蹲守那么久,又紧张又委屈,肯定饿坏了。买好早餐,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县纪委书记乔树,让他9∶30把方正的案卷送到他办公室,并且说方正的妈妈就在他的宿舍,让他派人带她回家,好好安抚安抚。
乔树说:“阎书记,她居然到你宿舍胡闹!简直胡搅蛮缠,刁民行径,太不像话了!”
“我看你才不像话!”阎子丹大怒,“你好好查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任何一个公民都有权利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即使方正有罪,他老娘有什么罪?你说!”他是真生气了,这大平也真不太平,有匿名举报,有拦路告状,有莫名其妙的盯梢,还有官员如此漠视民困。所有这些都让他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碰到了,能不恼火吗?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响雷,仿佛这大平的政治天空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阎子丹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他匆匆赶回宿舍,发现房门大开,而马红妹却不见踪影。保安员老王听说马红妹不见了,吓得脸色惨白:“阎书记,不好了,肯定要出大事了!”
阎子丹说:“能出什么大事?这是县委、县政府的招待所,马红妹就在我的宿舍里!”
“哎呀阎书记,你是不知道啊,这里面复杂着呢。在有些人看来,马红妹是个危险人物,有人专门盯梢的。马红妹刚才当众跪下告状,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些人也肯定收到消息了。我看她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呢?”
阎子丹又找来两个保安和老王一起,四处寻找。他跟去监控室调阅录像资料,果然发现情况不对。从录像上看,他前脚下楼买早餐,两个年轻人后脚就上来,没多久就挟持着马红妹从员工专用电梯下到地下室停车场,粗暴地把马红妹塞进车里,然后快速离去。从车的外型来看,应该是丰田子弹头,可惜车牌号被蒙住了。竟然敢从县委书记的房间里挟持人质,这真是闻所未闻,胆大包天!
阎子丹火速赶到办公室,随即打电话给雷大江,让他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来。阎子丹非常激愤,突然想起在电话里告诉乔树马红妹在他宿舍的事,随后马红妹就被挟持了,阎子丹不由得对乔树产生莫名的怀疑。这个乔树,得对他进行认真而谨慎的重新认识。
等了一会儿,乔树匆匆赶来。“对不起,阎书记,路上塞车了。”乔树紧张地搓着手说,“这个马红妹,唉!太不像话了,跟我胡闹还不算,居然还跑到县委书记宿舍去胡闹……”
阎子丹拉长着脸,盯着乔树看了一会儿。乔树被盯得心里直发怵,尴尬地躲开阎子丹那剑一般的目光。阎子丹说:“乔大书记,你还在责怪马红妹胡闹吗?我告诉你,这个‘胡闹’的马红妹,已经被人挟持走了,不对,应该说是被绑架走了。就在我和你通话之后的几分钟内!”
乔树说:“阎书记,你说的是真的吗?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县委书记宿舍绑架?”
阎子丹很自责,也懒得跟他说这事,便催促乔树:“方正案子的材料呢?”乔树说,一会纪委办公室的同志就送来。
乔树走后,公安局局长雷大江随后赶来。他仍然制服笔挺,二级警督警衔格外醒目,乍一看,的确高大、威武、神气。
阎子丹抬头瞄了一眼雷大江,又埋头继续研讨文件。雷大江很是尴尬,紧了紧衣领,轻声道:“阎书记……”阎子丹这才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说:“大江同志,今天请你来,目的就是听你谈谈咱们县的社会治安情况。开始吧!”
雷大江一怵,他想起那天因为方薇薇强奸未遂案和110接警不出警的事,曾经被阎子丹狠狠批评过一回,他心里一直不服气,当时他慑于阎子丹咄咄逼人的批评,不情不愿地表态要追查这两件事,事实上他却一直躲着阎子丹。他以为阎子丹怎么也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谁知道他这么执著,还是旧事重提突然叫他谈社会治安情况。雷大江沉默了一会,字斟句酌地说:“阎书记,对于大平县的社会治安情况,不是我说大话,由于我们始终对犯罪分子保持高压态势,目前大平县的治安在全顺州市来说都是比较好的,发案率比较低,老百姓的安全感比较高。”
阎子丹讽刺道:“是吗?这么说大平可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喽?你这个公安局局长功不可没嘛。”雷大江心虚地避开他剑一般锐利的目光,阎子丹拉长脸继续说:“可我这个大平的县委书记亲身经历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县纪委干部‘张大嘴’竟然肆无忌惮跑到方薇薇家犯案,110接警不出警,而你作为公安局局长至今对我没有任何交代;第二件事,就在刚刚,方正的老娘马红妹找我告状,在县委书记的宿舍里被人挟持!我已经交代新大平宾馆报警了。现在我阎子丹——中共大平县委书记,向大平县最高治安长官报告!”阎子丹声音高了八度,激愤地质问,“这,在你这个公安局局长眼里也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吗?”
雷大江说:“阎书记,咱们大平有130多万人口呢,出点小问题也是难免的,总的来说……”他被阎子丹一顿讽刺,禁不住大声争辩。此刻的雷大江似乎忘记了他面前的是县委书记——大平县的第一把手。他继续发泄着不满:“咱们的国情在这摆着,社会转型,各种社会矛盾积累在一起,转型期间的一些不稳定因素不可能一日之内消失,这就是改革开放的代价。我没办法改变,你也改变不了,不是吗?总的来说,社会治安形势确实一片大好!”
阎子丹说:“歪理,强词夺理!”他脸越拉越长,本想好好跟雷大江辩论辩论社会转型的问题,忽然又忍住说,“这是我们的国情还是我们大平县的‘病情’?你自己琢磨去。你现在马上组织警力,把马红妹被绑架的案子给查清,犯罪分子要抓获,最重要的是确保马红妹的人身安全。人家一个老太婆,都50多岁了,如果在我们这些所谓的父母官的眼皮子底下受到伤害,我们还有脸戴头上那顶乌纱帽吗?”阎子丹十分严肃地看着雷大江,“我没脸戴,你也别想戴!”
雷大江还想说什么,阎子丹摆摆手说:“去吧,我等着马红妹的消息,随时给我电话!”然后他自顾自地低头继续批阅文件。雷大江哑口无言,想继续申辩却又理亏。他看看冷若冰霜的阎子丹,切切实实感到了被领导冷落的滋味。不知道为什么,雷大江觉得阎子丹就是自己命中的克星,见到他就不由得心慌。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阎子丹始终把当他空气一样,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