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高露浓,寒意深深。
两人经一天的跋涉,走完官道又改走小径,终于在林子尽头停了下来。眼前景致一改,令人豁然开朗。只见青山绿水间薄雾环绕,翠竹掩映处竟有座质朴幽静的建筑。
“大人,我们到了。”丁四在他身后沉声道。
到了?凌天霁一愣,在干净的石阶前下马,望着夜色中那庄严静谧的宅子眯了眯眼。如此说来芸袖便是藏身在这里罢?
心念至此不免有些着急,三步并做两步急急来到跟前,凑近火把,却见朱红大门上方写着斗大的“慈竹庵”三个字。字体隽秀飘逸,颇有几分空灵出尘的味道。
凌天霁见状大惊,猛地扭头对丁四急道:“这里分明是座庵堂,娘娘怎会在此?会不会是消息有误?”
丁四一脸笃定道:“我们的人几经辗转,才得知娘娘在此落发出家,消息可靠不会有假。”凌天霁闻罢面色一白,脑中顿时乱哄哄一片,喃喃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说罢大步跨上石阶,无惧手心疼痛,用力将院门拍的山响。怎么会,芸袖怎会突然遁迹空门,她有夫君爱子,绝对不会那么做!不行,他一定要搞清楚此事。
深山空旷,如此大的动静不亚于战前擂鼓、夏日响雷。不一会儿,后院禅房里便有了火光。片刻后,偏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位身材瘦小约摸十七八岁的小尼姑探出头来:“阿弥陀佛,施主深夜前来所何事?”
凌天霁收回手掌,深知自己扰了佛门清净,眼下很是失礼,无奈心中记挂芸袖便也顾不得了,向那位小尼姑匆匆回礼道:“小师父,在下确有急事相求。不知贵庵可有一位姓苏的妇人?前几天刚来不久的,个子不高白白净净十分面善……”
不待凌天霁说完,那小尼姑便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的话:“阿弥陀佛,此处乃佛门之地,没有施主要找的人。”说罢便要掩门。
凌天霁急了,忙抵着木门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分明就是在撒谎!我敢保证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你放我进去!”
那小尼姑不急也不恼,低低念了句佛号道:“施主何须这般固执?此处当真没有你要找的妇人。夜已深,庵堂不便男客来访,还望施主体谅。”说罢便招呼身后的同门一起关门。
丁四见凌天霁以礼相求却屡遭拒绝,不由一恼。他乃粗汉,没有耐心像凌天霁一样啰啰嗦嗦与对方纠缠半天,“哗啦”一声拔刀出鞘抵在小尼姑颈前,口中大喝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尼姑!我等奉命前来迎接太子妃娘娘,岂容你百般阻扰?!”
两名小尼姑见他猛地亮出兵刃,不由吓得一声惊呼。小脸煞白间却仍是双双抵住木门,不让两人进去。
大概是方才一幕太过吵闹,就在双方僵持时,院里窸窸窣窣传来一阵脚步,火光也愈来愈近。
“阿弥陀佛!佛门清幽,是谁在此喧哗?”一道苍凉铿锵的女声在门后徐徐响起。
“住持师父!”两名小尼姑见状行礼呼道。
门徐徐打开,在众多女尼中,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尼姑十分惹人注目,她一袭灰色淄衣,灰色芒鞋和尼姑帽,手持佛珠静静望着凌天霁两人,眼里却透着不容侵犯和亵渎的威严。
“老师太,快把娘娘交出来!“丁四是个急性子,径直嚷道。
“佛门境地岂容你一再滋扰?你若不放下兵刃,休怪贫尼不客气了!”住持师太沉着嗓子道。
“你—”丁四怒道,刀尖指向她。
凌天霁怕他把事情搞砸,忙急急拉过丁四,冲住持师太施礼道:“师太有礼了!在下与娘娘是故人,眼下有紧要事需当独面见娘娘,还望师太行个方便。方便言语多有冲撞,是我们不对,还望师太包涵!”
见他言辞恳切不似有假,住持师太冷峻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语带犯难道:“时值深夜,按寺规施主的请求贫尼不能破例,有事还请明日再来吧!”说罢念了句佛号,微微侧头,示意在场女弟子关门送客。
见住持师态毫不通融,凌天霁暗暗焦急,死命推着木门口中喊道:“师太,我确有急事需见娘娘一面,还望师太成全!”
“大人,何须与这帮尼姑废话,我们直接冲进去罢!”丁四面露焦躁,跺脚嚷道。他言一出,所有尼姑一脸戒备的望着两人,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住手!”一道轻柔的嗓音急急响起,众人一脸,不约而同向声音出处望去。
只见火光照映下,一位身姿窈窕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尼静静站在几张开外,一脸平静。
她身着众女尼一样的灰色淄衣,宽大的衣袍在她身上来回飘荡,更是平添了几份仙尘之感。她徐徐过来,似一朵安静温婉的水仙,轻易吸引了众人的眼光,令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阿弥陀佛!明宜见过住持师父。”她面无微澜的冲住持师太行礼后,缓缓抬首,一双美丽的眼眸温和的望着凌天霁。
“芸袖?”望着褪去铅华一身素衣的苏芸袖,凌天霁十分震惊的呼道,满脸难以置信。
“属下见过太子妃娘娘!”丁四忙收了兵刃,俯身行礼道。
苏芸袖淡淡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深夜前来,还扰得庵堂不得安宁,实在罪过!两位还是请回吧,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芸袖—”
“娘娘……”明明见她好端端站在跟前,凌天霁和丁四又岂会认错,忙急急唤道:“娘娘!属下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接娘娘离开,娘娘金贵之躯,岂可在这里受苦?”
那住持师太是个有眼力的,见三人有话要说,便低低摒退左右,对苏芸袖沉声道:“庵堂有庵堂的规矩,明宜,本座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好自为之。”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苏芸袖冲着她的背影恭声道。
“丁兄,你先去门口候着,我与娘娘有话要说。”凌天霁侧首对丁四道。
丁四闻言爽快应了,自觉去石阶下把风。一时间,门口便只剩下他二人,一个在院内,一个在院外,两人不过几步的距离,中间却隔着厚重的木门,放佛隔着两个天地。
“芸袖……”凌天霁望着一脸恬静的她,沉声唤道。
“施主,贫尼方才已说过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贫尼法号明宜。”苏芸袖垂下眼帘轻声道。
“芸袖,你非得如此么?你为何要这么做?”
凌天霁从一开始的担心牵挂到眼下的震惊不解,满心的无力感将他弄得疲惫不堪:“你有慧根也好,有佛性也罢,不一定非要用这样的方式,你有没有想过小世子?他天天哭闹着要娘亲,你身为人母就不觉得自私么?”
“此处青山绿水禅音幽幽,是我绝好的归宿,每日能伴在佛祖身边,听佛讲人生八苦、十戒,讲万物无常、不生不灭、无善无恶。贫尼心意已决,施主又何必相劝?”苏芸袖语气无波道。
见凌天霁一脸气结,苏芸袖静静道:“小世子能平安无恙,多亏诸位大人挺身相护。世间险恶人心叵测,只愿他以后能做个普通人,不再步殿下的后尘,贫尼会在此晨钟暮鼓虔诚祷告。”
凌天霁眉头紧锁,神色说不出沉重:“听罗大人讲,当日府上发生变故,你与小世子慌乱中失散,你被流匪掳走,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处距京城外相聚数百里,你又为何来到庵堂?”
月华如水,清辉一地。山里的夜晚寒意沁骨,夜风吹得两人衣袖翻飞,将凌天霁心中一连串的疑惑撕扯支离破碎。
蓦然听到他发问,苏芸袖美目中闪过一抹痛色,她强自镇定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看破才能放下,万物一切随缘。时候不早了,施主请回吧!”
“芸袖,跟我们走吧……”凌天霁十分痛心的望着她,她越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淡然,他心里就越难过。为何每一次见她,情形都大不相同,她的状况总是生生煎熬着他的心,他只想她平安、幸福,开开心心一直到老,而不是在这里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施主不必再说了,小世子就拜托施主送至湖州吧,贫尼先行谢过了。”芸袖说罢合掌向他深施一礼,转身缓缓向禅房走去。
“芸袖!”凌天霁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苏芸袖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她娇小的身影便消失在大殿的转角,融入了浓浓的夜色。
“大人,娘娘不跟我们回去么?”望着缓缓关上的院门,丁四低声道。
凌天霁心头似灌满了铅般难受,望着月色下幽深的庵堂,重重叹了口气:“走吧。”
两人翻身上马相视无言,任务没有完成各自都有些沉重。凌天霁咬牙一甩鞭,大喝一声,与丁四绝尘而去。
藏身偏殿后的苏芸袖听到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全身似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靠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战栗着阖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天霁,我不是当年的芸袖,更不是冰清玉洁的太子妃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匪窝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的噩梦,若不是住持师父化缘碰巧救了我,我早已是冰冷的尸体。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去见我的孩儿?那些肮脏的记忆,那些不堪的烙印只能在佛祖面前,才能慢慢清洗掉……
我这一生,错了太多。错在年轻时没有主见,听从父亲安排,满足他攀龙附凤的心思,成了人人羡慕的太子妃。
错在对人对事太过认真,到头来却一无所有,连夫君的心也赢不到,我是个失败的女人……
更错在明明知晓你的情意,却从未主动争取过。都说一步错、步步错,而今的我们,只剩下一声叹息。
世人多不信因果,因果何曾饶过谁?万丈红尘中,你我皆是过客,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