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市之行,本是高高兴兴出门,却败兴而归。
佑安和柳絮儿见青鸾面色青白不定,隐隐间渗出的寒意让两人的笑容不由一僵,面面相觑间不免心悸。料是车后的佑宁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她的怒气。
望着青鸾匆匆离去的背影,赵璟之抚着火辣的面颊有些愣神。
待脑袋的轰鸣之势渐弱,半响才缓过神来。青鸾情急之下的那记耳光虽不凌厉却也不轻,更是打醒了他。想到方才狂野的举止,荒唐的行径,赵璟之很是羞愧。
他对她,竟做了令人不齿的事。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所以才会在她无意间刺痛他自尊的一刹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粗暴去宣泄他心中的不快和渴望……
“王爷?”青鸾突然跳车,吓得佑安骤然勒紧缰绳,马儿扬蹄低嘶了一声后,车身急速停了下来。尽管没有较大声的争执,他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两人间的不同寻常的尴尬气氛,忙扭头向主子请示。
“……跟着她。”赵璟之放下车帘子,若无其事的沉声吩咐着。
佑安喏喏领命,一扬鞭,马车快速跟了上去。虽不知方才车内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聪明如他却知情况有异,而有些霉头是万万不能触的。
远远见青鸾径直回了药庐,车上四人均是暗暗松了口气。赵璟之在王府路口下了马车,理了理衣摆缓缓进了院子,来到回廊处。
“给姑娘送点热水过去。”赵璟之侧头吩咐佑安,末了又补充了句:“我前几天配制了些安眠香,你一会儿一并送过去,她向来浅眠,定能用得着。”
佑安应了个是,向一侧偷偷打量青鸾房间的柳絮儿睇了个眼色,柳絮儿会意,忙蹑手蹑脚随他去了后院。
“不必了。”不远处的房门倏地打开,青鸾立在门口冷冷道。
“映月。”赵璟之微滞,想到方才车内发生的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和自责,忙掀袍上了石阶来到她跟前:“刚刚的事,我很抱歉……”
“王爷非要再提及么?”青鸾秀眉一拧,眸色冰凉,倏地截住了他后面的话。
“映月,是我太过失礼,我是真心向你道歉的……”赵璟之也不知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见她眼中怒意渐浓,无奈的叹了口气。
“王爷身份尊贵学识渊博,罔顾伦常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青鸾语气低缓看似平静,那一字一句在赵璟之听来却格外有分量,更如响水轰雷般冲刷着他激荡的心底,令他无地自容。
“映月……”赵璟之俊脸通红,涩然唤道。
青鸾掀眸睇向前方,佑安端着热水远远走了过来,身后紧随着柳絮儿。
“多谢王爷好意,时辰不早了,王爷早些歇着吧。”青鸾说完正要掩门,隔壁房间蓦地响起凌母的声音:“是瑢哥儿和月儿么?”
两人不由一愣,不约而同答了个是。
片刻后,房内有了光亮,凌母手持烛火颤巍巍走了出来:“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那夜市没有好玩的地方?”
“阿娘,您怎么还没睡?”赵璟之怕她摔着,忙迎了上去。
凌母语带怅然道:“月圆人未圆,重回这里却早已物是人非,我哪里睡得着……”
青鸾听罢心里一颤,以为老太太想念凌天霁,不由鼻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静静来至她跟前宽慰道:“外面风大,大娘还是回屋去吧。”
青鸾双眼泛着泪光,在烛火下更显楚楚可怜,让一侧的赵璟之怜惜之余更是自谴不已。想到方才之事,更觉自己欺负了她。
“阿娘去睡吧,小心着凉。”赵璟之与青鸾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进了房内。
屋子宽敞洁净,日常物件一应俱全,都是赵璟之特意吩咐过的。
望着软榻前的大开的窗户,青鸾微微蹙眉,刚要伸手掩上,一股夜风陡然窜喉,让她淬不及防间干呕出声。
“怎么了这是?”老太太持杯的手一顿,急急问道。
赵璟之心下了然,疾步来到她身侧关切道:“你没事吧?”
青鸾抚着心口长舒口气,强自对凌母笑道:“没事。”哪知话音未落,又禁不住犯起恶心来。
“瑢哥儿你是大夫,快给她诊诊脉,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凌母面色一派焦灼,摸索着来到窗前。
这一番孕吐折磨得青鸾有气无力,头晕眼花。刚刚直起身子,整个人便软软倒了下去。
赵璟之吓得面色一变,顾不得男女之嫌,慌乱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扶至榻上。
“她这是怎么了?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受了风寒?”凌母面色焦急,连连替她顺着背脊。青鸾是她的救命恩人,与她处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凌母早已视她为家人,眼下见她这般难受,心里自然担心不已。
“阿娘不必着急,万事有我呢。”赵璟之拍拍老太太的手背,轻声宽慰。说罢扬声唤来佑安,低低吩咐道:“去草庐的抽屉将我做的药囊拿来。”
凌母奇道:“不用诊脉么?月儿到底是怎么了?”
赵璟之这才察觉老太太犯了疑,方才一时情急倒是不曾细想,不由搪塞道:“映月这是老毛病,无甚大碍……”
“既是老毛病为何不早早医治呢,你这孩子……”凌母执起青鸾的双手轻声责备道:“你除了这毛病,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大娘,我没事。”青鸾冲她笑笑,强忍喉间酸意道。
见她忍的辛苦,赵璟之忙细心递上热茶,青鸾犹疑着伸手正要接过,胸口却如排山倒海之势般翻腾不已,让她不由俯身再度作呕起来。
“月儿!”凌母惊叫道:“怎么愈来愈严重了!瑢哥儿,你快看看……”
赵璟之自是明白其中原因,口中急急应着,心头却只盼佑安早点过来,以解青鸾窘境。
“好了些么?现在感觉怎么样?”凌母口中不住问道,见她乏力的倚在那里,心中疑惑渐盛,沉吟半响对赵璟之道:“瑢哥儿累了一天,先去歇息吧。”
赵璟之微滞,又见凌母拍拍他的手道:“去吧,歇息去吧。你是王爷,可不是下人,哪能一直在这里耗着……”
赵璟之无奈,只得起身离去,刚至门口便见佑安手持药囊走了过来。忙吩咐他交与青鸾后,主仆二人悄然掩上了房门。
赵璟之的药囊果然凑效,青鸾将它放至鼻端深嗅了几口,只觉一阵清爽舒泰,心中的不适感消去了不少。
凌母眼睛不便,却能感知周遭的一切,见青鸾呼吸渐渐平和,心头的答案更加呼之欲出。
她再三犹豫后,终忍不住牵起青鸾的手道:“月儿,你跟大娘说实话,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青鸾一愣,未料她突然问起这个,心头不由一慌急急道:“大娘我没事。我就是,就是受了风寒……”
她越是慌乱,凌母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毫无光彩的眸子直直盯着青鸾,一脸柔和道:“你可能觉得我这老婆子是多管闲事,可跟你处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把你当成了我的亲闺女一般。别怕,大娘也是过来人,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大娘,你可是有了身子?”
她这般单刀直入令青鸾害臊不已,不由粉面一热,半响才轻轻在鼻尖嗯了一声。
“果真如此?!”凌母惊道:“是谁的?”
青鸾粉面通红心中忐忑,却再也不肯吐露更多。
眼前的老太太是她最喜欢的老人,可也是凌天霁的母亲,她未来的婆婆。她虽是江湖中人,却也知女儿家的矜贵,她在那夜放纵后珠胎暗结,未婚先孕实在有悖礼教,她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很怕凌母会另眼看她。
见她缄口不言,凌母不免试探道:“可是他的?”
方才在走廊处依稀听到她与赵璟之起了争执,又回想起席间的点滴,凌母恍然大悟,自认猜到了答案。
“呃?”青鸾万万没料到凌母能这么快般洞悉内幕,见老太太突然发问,心头一乱,呆呆望着她。
她的错愕被凌母当成了回答,她轻轻舒了口气,一脸正色道:“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王府的确门禁森严,自然也免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一手奶大的孩子。我对他知根知底,他会是个好郎君好父亲的。若是你担心老太君和老王爷不肯答应,大娘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替你想法子……”
青鸾在一侧越听越不对劲,才知老太太会错了意,忙急急打断道:“大娘,不是他,不是王爷……”
凌母惊愕的望着她,有些缓不过神来:“不是瑢哥儿,那是?”
青鸾羞赧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见凌母一脸惊讶的,禁不住她连连追问,只得埋首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是,是……天霁……”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凌母惊得合不上嘴,半响才重复道:“你说,你是说,是我天霁孩儿的?”
青鸾紧握凌母的手微微有些战栗,她鼓足勇气轻轻道了个是。
这下轮到凌母激动不已,她一脸震惊语无伦次道:“是我的孙儿?是我凌家的孩子?”说罢面露惊喜喃喃道:“这么说,我要做祖母了……天霁呢,他可曾知晓?”
“他知道。”青鸾轻轻安抚她道。
凌母难抑心头狂喜倏地起身,在屋子中间磕头道:“菩萨显灵了,凌家列祖列宗显灵了,我凌家有后了……”
青鸾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忙不迭将她扶起。
“好孩子,委屈你了。”凌母轻抚着她的青丝,喜极而泣:“待天霁回来,我就让你们成亲……你有了身子,一定要仔细将养着。不要太过劳累,也不要胡思乱想……”
“大娘……”青鸾眸里有些湿润,喉间也酸酸的。满以为老太太会轻视自己,嫌弃自己,却未料她仍旧那般慈爱和蔼。
“别唤大娘了,若你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娘吧。”凌母温和笑道。
“娘……”青鸾轻轻唤了声,见她一脸宽容欣喜的笑容,眼下不免亦有些动容。这声久违的呼唤,令凉意渐浓的秋夜多了份暖意。
“月儿,我凌家对不住你……”凌母笑中带泪,将她扶至床前:“快,你好生躺着。”说着端来热水替她擦脸洗脚。
“娘,您快歇着,我自己来就好。”青鸾急急起身婉拒道。
“你是我凌家的大恩人,也是我的好闺女。都怪娘不知情,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现在你就乖乖歇着,让为娘伺候伺候你罢。”凌母将她按回床上执意道。
青鸾心情复杂的倚在床头,见老太太喜滋滋的为她忙个不停,眼里不由腾起一片雾气。
凌母细心的将药囊放至她的枕侧,拍拍她的手道:“以后跟娘一起睡吧,多少还有个照应。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凉?”凌母眉头紧蹙,小声惊呼道。
“我,我历来体质偏寒,没事的,娘。”青鸾怕她担心,支吾道。
她自小被养在史相府中,因身份隐晦,训练也一直是在后院的秘窖中,那地方常年不见光,更无四季之分,阴冷潮湿的厉害。青鸾小小年纪便饱受严酷折磨,虽练就了一身好本领,身子却极度寒凉,加之她冰冷的性子,更让人觉得她似一块千年寒冰般难以接近。
“还未至深秋,怎么脚也凉的这般厉害,哪像是有火气的年轻人……”凌母语带责备却满面心疼的捧起她纤巧的玉足,轻轻放至半开的对襟中。
“娘。”青鸾微缩了缩脚,她不是养尊处优的大户千金,也不是小家碧玉的姑娘,脚底因常年练功,略有薄茧,右足背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歪歪扭扭,似一条丑陋的蜈蚣令人心生骇意。
骤然被凌母放至怀中取暖,让她愕然的同时,心底多少有些自卑。
“娘,其实,其实我不是……”青鸾深感羞愧,为自己以前的谎言,为当初接近凌家母子时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这个善良纯朴的老太太面前,她有些无地自容。
凌母的双眼夜间看不见,却摩挲到了她那条明显的疤痕。她指腹一顿,疼爱的轻抚了抚伤处,微笑道:“很晚了,快睡吧。有我母子在,以后决计不会让你再受苦……”
她微微有些驼背,因常年辛苦劳作的缘故,身子亦有些干瘦。青鸾却觉双足放佛置身在一片温热的天堂,那股深入骨髓的暖意,似冬日的阳光,渗入她干涸冷漠的心田,不觉悄悄别过头,任泪水模糊双眼,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