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将军!姜总兵!快随我冲出去!”刚刚在门外,看到侍卫指着自己和卫队首领叨叨咕咕的时候,孟捕头便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多年缉捕探察练就出的一双慧眼使得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做贼心虚的眼神。
果不其然,就在孟捕头掏出刀来抢先斩杀了那卫队首领之后,他便看到了那首领右手刚刚掏出一半的一种名为手把口的炮兵护身用手铳。
大惊之下,孟捕头翻身上马,一手刀一手马鞭,纵马冲进了安化王府。
冲进园中的时候,正好便是姜总兵被三眼火铳击伤的时候,古旭阳搀扶着整个后背都被打的稀烂的姜总兵正向外走,孟捕头慌忙下马,将疼的晕了过去的姜总兵扶上马,古旭阳本还想再回过头去救别人,可是一回头,一群王府侍卫挥动着腰刀呜呜泱泱的冲了过来,无奈之下,只好拾起那把环首直刀,和孟捕头一左一右,掩护着姜总兵向外走。
“传我令!”站在戏台上,将整个过程看的一清二楚的安化王厉声喝道,“丁广带队,去巡抚公署,把巡抚安惟学,周东,都指挥杨忠的人头给我取来!”
“末将遵命!”一个同样系着黑巾,将官模样的人一拱手,随后带队离开了王府。
“周昂!带三百精锐步卒前往黄河渡口,把渡船都给我扣下,而后去招降副总兵杨英和游击将军仇钺!”
“末将领命。”周昂一脚踩在半死不活的镇守太监李增背上,举起长刀,一边应道,一边手起刀落。
“何锦带另外三百士卒去释放狱中囚犯,再把府中库银和官印都给我拿来!”
“末将遵命。”指挥火铳手的一名将官一拱手,也领命走了。
“孙景文!”
“学生在。”那儒巾老者听到王爷叫自己的名字,从戏台旁的盆景后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应道。
“带人去把征讨刘瑾的传布檄文誊写五千份,告谕各边镇,与本王同举义兵,清君侧!”
孙景文双腿打着颤,刚要回应一声,身后一名王府护卫挥刀斩下一名断了一臂却仍在顽抗的将官的头颅,那头颅在地上一路翻滚,正好滚到孙景文的脚边,这已经六十余岁的老者低下头,正好与那将官尚未瞑目的双眼对视。
愤恨泣血的眼神使得这老者脚下一软,立时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宁夏兵变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关中,并和古旭阳,孟耀辉前后脚抵达了榆林卫所,之后纷至沓来的便是各个卫所的紧急塘报,镇守太监李增、邓广都在王府宴会上被杀死了,巡抚安惟学、周东和都指挥杨忠等接连被杀,副总兵杨英未从叛军,所部军队溃散,匹马杀出逃亡灵州,驻扎玉泉营的游击将军仇钺被叛军夺取了兵权,称病不出,安化王随即自称“老天子”,威逼六世庆王行君臣之礼,之后扣船河西,并以何锦为讨贼大将军,周昂、丁广为左、右副将军,孙景文为军师,集结叛军浩浩荡荡直奔唯一没有归降的榆林卫所而来。
“爹,探马来报,安化王叛军离我们最近的已经不足五十里了……”
斑驳的城墙上,一身戎装的古承阳静默地看着他那同样一身戎装,独立在城头的父亲。夕阳的余晖倾泻在古旭阳八尺高的魁梧身躯上,一身的明光铠被橘黄色的光芒蕴平了棱角,略显破旧的披风上仍旧残留着黑褐色的血迹,身影显得那么伟岸。
城墙外,天阔地远,尘土飞扬。
古旭阳回过头来,那副略显苍老面容有些疲惫,杂乱的胡须与随风飘舞的头缨使得这张坚毅的脸阴晴不定,心事重重,
“承阳,弟兄们都做好准备了么?”
“爹,您放心,当兵的吃皇粮,保社稷,仁义立身,忠勇传家,弟兄们都打算和榆林堡共存亡!”
古旭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个未经战阵的少年,竟比久在沙场的他更有信心。
“老古。”孟捕头满头大汗,一脸担忧地走上城墙。
“姜总兵醒来了么?”古旭阳急切地问道。
“嗯。”孟捕头点点头,“但……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
“爹,我知道。”她连忙接茬道,“我相信他能回来。”
古旭阳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小城和遮天蔽日的乌云,眉头深锁。
“走,去看看。”
古承阳靠边让开,向父亲和孟捕头作了一揖恭送他们离开,古旭阳下了城墙,没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古承阳一个人站在古旧城墙上的身影,想要说些什么,踌躇了一会,终究没有说出来,一阵叹息后走下了城墙。
宁王世子此次前来参加安化王女儿的及笄之礼,本来只是为了请萨满教的祭司为自己看看病,他自幼身子单薄,虽曾习过些强身健体的武艺,但始终未曾见好转,之后又被诊断出得了肺痨之症,宁王对他便彻底失去了信心,就等着他不知何时暴病而亡之后,立次子为世子。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也为了保住自己世子之位,他四处求医问药,最后听说萨满教巫医有起死回生之效,虽然知道夸大成分居多,但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安化王自起事以来,虽然不曾为难他,但一直限制他的行动,不得离开王府半步,无奈之下,他只好四处走走,一来是为了散散心,二来也是因为想再见县主一面。
秋凌阁坐落在王府的后院,飞檐凌空,白墙红柱,青砖筑顶,苏绘彩饰。仿照明太祖创立于南京奉天门外的文渊阁而建,只不过小了几号,所贮今古典籍也不如文渊阁广泛,往日里县主碍于女子身份,要来这里,也都是躲躲闪闪,唯恐被父王得知,现在满城人心惶惶大动刀兵,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干预她。
县主抱着琵琶缓步行走在朱漆粉垩,雕梁画栋间,穿过一排排书架来到顶层。许久未有人来打扫的顶楼上落了些的灰尘,用嘴轻轻一吹,呛得她直咳嗽,掩住口鼻,少女皱起了眉头,这样破败落寞的景象,任谁都不会再有心情在此停留,于是便莲步轻移,绕开满地的尘嚣,朝着栏杆走去。
掩着口鼻推开木窗,清新湿润的空气瞬时将顶楼上压抑的霉味一扫而空,颓败的气氛也稍稍改善了一些。少女来到顶楼两侧的走廊上,靠着雕木扶手轻轻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自口鼻而入,如清泉般涤荡着她的身心。
凭栏远眺,不大的小城尽收眼底。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温凉的感觉渐渐窒息了她全部的烦躁和不安,伸出白皙如玉的手轻抚着自己的面颊,发现自己竟流泪了。
借着月光,她凝视着指尖的微凉,久久不言。
过了不知多久,她席地而坐,挥动纤纤细指在琵琶上上撩拨起来,妙乐轻起,刹那间在秋凌阁上空荡漾开。
曲因人起,人随曲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女竟弹了一曲《汉宫秋月》,曲调哀怨悲愁,意境寂寥清冷,仿佛昨日的凄风苦雨仍未停歇,骤然间又降临了这座小城。此曲本就旨在倾诉宫女面对秋夜明月时,内心无限的惆怅,如今人也凄然,景也凄然,更显得哀怨无比。
古旧的木梯被人踩得吱吱呀呀乱叫,少女却恍若全然不知,充耳不闻,将身心全部投入到这哀怨的曲子中。曲到伤心处,思及往昔,明眸一闭,不让自己没出息地潸然泪下。
她全然不在意自己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出声,只是默默站在那注视着她。直到曲终音散,方才稍稍平复下来,只有苦涩的泪最终还是满溢出一滴,一路向下,凉透整个白皙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夜空中隐隐降下了细雨,敲打在屋檐上,说不出的静谧安逸,少女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栏杆旁,整个人玉立在绵绵阴雨中,当真如照水娇花般说不出的娴静,只是这着了一件对襟羽纱衣的身子在这样的雨夜里看起来格外的单薄,于是身后传来那人向前走了一步的声音。
“别过来。”少女立刻说道。
脚步声停下。
少女闭上眼,听着细雨淋在被岁月打磨的分外圆润的玉石雕栏上时的声音,感受着丝丝清凉的雨滴吻着她嫩若凝脂的面颊,那一刹那,她仿佛觉得周遭的亭台水榭,白墙灰瓦似是都褪了颜色。
只有她,只有才她是这苍茫画卷中唯一的色彩。
少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容,在自己年幼时便郁郁而终的女人,她明明那么美,可是除了面安对少女的时候,她从未再对其它人露出过笑容。少女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次在母亲的寝宫里歇,正在活泼年纪的她缠着自己的母亲为自己讲故事,母亲拗不过她,便躺在她的枕边,悠悠地讲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讲到卓文君写《怨郎诗》给司马相如的时候,少女发现自己的母亲哭了。
“娘,您是想父王了么?”少女问道。
母亲看着她,眼泪无声地流,什么都没说。
“姑娘。”
那公子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女吓了一跳,她本以为身后的人是自己的侍女,不知是厌烦他,还是自己的情绪并未平复下来,过了许久,少女方才回过头来。
少女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不然自己也不会现在还好好的坐在这里,周围别说王府侍卫,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连一个会出声的活物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和他多说话,大概是碍于自尊,不想让旁人,尤其是和她父亲一样的男人再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吧,于是便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盈盈一拜道:“敢问世子爷深夜来寻小女子,所为何事?”
“本公子……哦不,小生……额,不是不是,在下……额……其实不是故意打扰姑娘……啊,不,妹妹……实在是冒昧的很……”宁王世子面对着眼前的妙人,不知怎的,竟一反常态的紧张。
宁王世子生于江西,也曾流连秦淮两岸,寻芳烟雨江南,自幼便听到过不少莺歌燕语,见识过不少浪蕊浮花。一抹春花,千秋几番浪子赞;半阙秋月,万世多少闲人歌。所谓芳华绝代,倾国倾城,不只是那些自诩风流倜傥,学富五车的浪子们梦寐以求的传言,亦是那些葬送了青春韶华,试图通过讨男人们的欢心以求安身立命的女子们为自己绑缚的枷锁。
他也曾见过莺莺燕燕们吹弹可破的小脸带着谄媚风骚的笑容,也曾见过一张张略施粉黛的姣美面容上挂着两行泪珠的景象。
却都不如眼前人决绝落寞的眼神。
“你以为我要跳下去?”少女忽然问道。
世子一直盯着少女,愣了神,直到她问出这句话,才醒了过来,也上前两步,走到栏杆旁,一边装作看风景,缓和尴尬,一边回答道:“没……没有。”
边说,世子还边向下看了看,楼阁不高,只有三层,阁前凿出了一个方池,引入了一条溪流,方池旁松柏掩映,苍劲挺拔,
有兴致看这样的风景的人……心情大概还不至于差到想要跳下去自尽吧?
少女侧着身子,一直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冷漠眼神让世子有些心慌。
“帮我一个忙,好么。”过了好久,少女忽然说道。
“啊?”世子也转过头来,正对视上她的双眸,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竟然从这少女的双眸中看到了些沧桑和异样。
“别救我。”
古旭阳赶到姜总兵住处的时候,老军医已经在收拾药箱了。
“来者可是古镇守么?”躺在床上的姜总兵有气无力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