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古旭阳来到姜总兵床前,只见姜总兵嘴唇发白,双目紧闭,只有一只手从床帏中伸出来,古旭阳慌忙握住那只手。
“古镇守,安化王可是真的反了么?”姜总兵问道。
“是的。”古旭阳虽然知道姜总兵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说这些,可大家毕竟都是守土卫国的一方将士,“讨伐刘瑾,清君侧的传布檄文已经传遍了整个关中……”
“各城堡的守卫情况如何?”姜总兵继续问。
“驻扎王宏堡的副总兵杨英尚未来得及召集兵马,便被叛军突袭,杨副总兵单枪匹马冲出重围,据说现在已经抵达了灵州,玉泉营游击将军仇钺已经被叛军招降,所部统归安化王管辖,庆王殿下也被逼向安化王行了君臣之礼,叛军目前约有兵力逾万人。”
“榆林卫目前守备状况……如何?”姜总兵似乎想起身,可只是一动身子,便觉得背后一阵剧痛,无奈只好躺回床上。
“为防止被叛军各个击破,末将已经以榆林卫指挥使的名义,诏令周边各千户所尽快退入榆林城固守,兵力尚不满员,但亦有五千之众,只是各户所囤积的粮草仓促之间难以运送,所以末将只得建议他们取十日之份分发众将士,余粮都焚烧掉,以防为叛军所缴……为防边关不测,安边、定边、镇羌、庆阳等各处卫所的兵力并未有所调动,我建议他们同样坚壁清野,固守待援,以免被叛军各个击破。另外还派了人前往灵州,通知守备夺回渡船防止兵变东扩,在朝廷援军抵达之前,榆林城是叛军关中内最具威胁的存在,据探马来报,叛军先锋距离榆林城已不足五十里。”
“很好,很好,你能做到这些,我很欣慰……”姜总兵咳嗽了几声,“扶我起来。”
古旭阳依言将他扶起身来,姜总兵指着桌上的一个红木方盒说道:“递给我!”
孟捕头上前取过木盒,交予姜总兵。
“打开。”姜总兵对古旭阳说。
古旭阳隐隐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和孟捕头对视了一下,而后打开了木盒。
一枚玉石雕刻的虎型将印!
“姜总兵!”古旭阳立刻站起身来,把将印和木盒放回到姜总兵的怀里,“姜总兵!您这是……”
“古镇守,我且问你,弘治皇帝何以在北疆设置重镇九边?”
“我大明建国百余年,所患最重,莫过于北疆!成祖北征,英宗巡狩,土木堡一战,血海深仇,弘治皇帝因此设立辽东、宣府、蓟州、大同、太原、延绥、宁夏、固原、甘肃九边重镇,以应北疆之祸。”
“我再问你,宁夏兵变,西线不宁,若是榆林镇,固原镇相继陷落,安化叛军度过黄河,反出关中……天下大势又会如何?”姜总兵边说边靠在了床帏上,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语气却仍旧强硬。
“宁夏兵变,固原、榆林必受其乱,一旦叛军渡过黄河,祸出关中,大同、宣府、蓟州,太原必受其乱!北疆鞑靼若是趁此机会大举南下,我大明内有叛军,外有强敌,必然应顾不暇……”
“既然事已至此……”姜总兵双手捧着将印,问道,“可有办法止祸关中?”
古旭阳犹豫了一下,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将印道:“封渡毁船,固守待援。断其粮道,牵制叛军。”
“古镇守,一城之责,一国之安,皆系于你一人之肩……拜托了!”
一身戎装的古承阳盘着腿坐在榆林堡黄土夯筑的斑驳城墙上,三尖枪放在了一边,手中握着一小节竹子制成的口哨,用一根绳子系在自己的脖颈上,正在悠悠地吹奏着。
城墙下边军将士往来如织,黄沙漫天,尘土飞扬,据探马来报,安化王叛军距离榆林堡已经不足二十里了,此时坐在城墙上的古承阳甚至可以看到安化王叛军埋锅造饭时的袅袅炊烟。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他有些亢奋。
榆林镇虽同为九边重镇之一,然而地理位置相对而言却是最安全的,地处九边中间,外有黄河的“几”字湾作为屏障,鞑靼与瓦剌南下时多半会选择进攻宣府大同一带,而很少来这里,所以安化王叛军是古承阳入伍以来面对的第一次真刀实枪的战斗。
所以同样是大战当头,古承阳却和周遭满面愁容的兵士们不一样,双眸中满是期待和憧憬。
孟若初披着父亲的大氅,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自从听说父亲已经从宁夏回来之后,她便再也坐不住了,偷偷从安置她的府学里跑了出来,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父亲,无奈她对榆林堡并不熟悉,看着身边步履匆匆,神态焦躁的卫所官兵,又不好意思问,于是便只能自己慢慢找。
年仅十岁的她,个头还很矮小,站在父亲身旁的时候,只到他腰的位置,所以宽大的大氅披在身上的时候,有好大一块拖在地上,孟若初不想弄脏它,只好把它在自己身上卷一卷,而后把尾部团一团,抱在自己的怀里,圆滚滚地像个球一样。
转悠了好久,孟若初被站岗巡街的士卒们处处驱赶,稀里糊涂地便来到了城墙下,沿着青竹哨子的声音向城墙上看,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总是老气横秋的身影,于是她便一蹦一跳地爬上城墙,去找他。
“你在干嘛?”听到身后声响的古承阳停下哨声,转过身来,正瞅见把自己五花大绑的孟若初在城墙的土石梯子上蹦蹦跳跳的。孟若初应声抬起头来,刚刚这一番剧烈运动,再加上身上裹得这么严实,使得此刻的她满身的大汗,再被城墙上的飞扬尘土一吹,小脸一下子就变得脏兮兮的了,扎成马尾的头发也很是凌乱,总而言之就是……
狼狈不堪。
“啊……我来找你。”孟若初边说边擦了擦脸上的汗,古承阳指了指后脑勺示意她的头发乱了,可她还在想着怎么求他带自己去找她的父亲,所以一时间没看明白他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你的头发乱了。”古承阳看她一脸迷茫的表情,有些想笑。
“啊!头发啊……”孟若初一听说头发乱了,便伸手到脑后想去整理头发,可是此刻的她被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地,手朝后边一伸,大氅整个就散了开来,落在地上,沾了一堆灰。
“啊!”孟若初低下头想拾起大氅,一阵凛冽的风吹来,整个大氅都被吹开,从城墙上飞了下去。
“女孩子都是这么笨的么?”古承阳见状立刻站起身来,抄起三尖枪,在大氅飞走之前一枪挑在帽子上,将整个大氅勾了回来。
“男孩子都是这么粗鲁的么?”孟若初本来很感谢他出手帮忙,可是一听他这话,一向要强的性子使得她立刻火冒三丈,指着大氅帽子上被三尖枪勾破的地方,质问古承阳道。
“嗯……抱歉。”古承阳看着撅着嘴冲自己生气的孟若初,突然觉得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地道了个歉。
“没关系,缝一缝就好了。”孟若初低下头,不去注意古承阳的目光因为那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对了,你刚刚说来找我?找我干嘛?”尴尬了一阵,古承阳问道。
“听说我爹从宁夏安化王府回来了,我出来找我爹的。”孟若初回答道,“但是我不认识路,想让你带我去找。”
“找你爹?怎么,你爹回来之后,你还没见过他?”古承阳边说边走下城墙,在前面带路。
“对啊,他总是这样,一忙起来就把我随便找个地方一丢,什么时候办完事了,才想起我来。”孟若初紧随其后。
“那,你娘呢?”古承阳问道。
“我娘……”孟若初停下了脚步,抱着大氅,低下头,好久才说道,“我娘已经去世了。”
古承阳也停下脚步,从上到下,认真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整个人个头不高,看起来粉粉嫩嫩,乖乖巧巧地,一身粉色的锦缎小衫似乎价格不菲,脚上一双绒边的小靴子也很精致,看来应该是她父亲给她买的,打扮得很漂亮。
但是头上的两个娃娃团髻却扎的很马虎,刚刚在城墙上的时候,正是因为其中一个红色的璎珞穗子松开了,才导致了那一幕,此刻的她头上只剩下了右边一个团髻,左半边披散着头发,璎珞穗子捏在小手里。
“对不起啊,你爹他……也是没有办法吧,毕竟是给官家当差的,就像我们戍边的,鞑靼瓦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劫掠,所以我们一刻也都不能松懈。”古承阳边说继续朝前走。
“你娘呢?”孟若初****了一句。
“……”这回则是古承阳停下了脚步,“也去世了。”
“对不起……”两个人就这么把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说话的角色反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记得娘去世之前总是对我说,她这一辈子,最幸福,又最痛苦的事便是看我爹一身戎装的样子。那意味着她的相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意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有可能会失去他。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我娘,她恨不恨我爹,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么?”
“一定是不恨吧。”孟若初说道。
“是的,她说她并不恨我爹,虽然我爹让她提心吊胆了半辈子……她说我爹是整个榆林堡的脊梁,一直到临终的时候也这么说……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爹即使在她临死前也不肯回去再见她一面,只能在娘的尸体都凉透了之后才回去用痛哭补偿我娘。后来我也披上了这身铠甲,拿起了父亲当年用过的三尖枪,才明白了什么才叫做男人!”
个子本来就略高的古承阳说着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微微抬了抬头,一脸的自豪。
“哦?”孟若初被迫仰着头,悠悠问道,“那你说,什么叫男人啊?”
“男人,要么披坚执锐保家卫国,要么从师圣贤运筹帷幄!”古承阳一边说还一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铠甲,“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值得守护的东西了!”
“哦?”孟若初盯着他闪烁着光芒的眼睛问道,“比如?”
“嗯……比如女人啊!我娘那样的,还有……你这样的。”古承阳向前快走了两步,走到了孟若初前面。
“谁需要你们保护!”孟若初怀抱着大氅,也紧跟了两步,冲着古承阳的背影说道:“我能保护自己!”
“姑娘!姑娘且慢!姑娘!”
世子只是一愣,少女便攀上了栏杆,玉足一跃,飘然而起。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只觉得身躯变得很是轻盈,真的如同化蝶一般。秀发飞扬,长裙也在风中翩翩起舞,她整个人如同晕开在这如同水墨画般的夜雨中。
她忽然觉得,这或许便是母亲追求了十余年之久的自由,这自在畅快的感觉,的确值得母亲为之倾注一生的微笑。
所以她也笑了。
而这一笑,也让宁王世子为之倾尽了一生。
眼睁睁看着少女跃下去的宁王世子根本没有时间去抓住她,听到落水声的时候,他的心头也忽然咯噔了一下,连忙上前扶着栏杆向外探头,可是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便转身匆匆下了楼。因为一路上便走边胡思乱想,短短的三层楼阁,他便好几次差点脚下一滑直接滚下去。
等到他踉踉跄跄冲出楼阁的时候,水面已经平静了许多,根本看不到人影了,想叫少女的名字,却又不知道她叫什么,想下水把她救上来,世子又身虚体弱不懂游泳,本就深更半夜的,再加上平时秋凌阁就没有什么人来,世子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忙,急的他站在方池边原地转悠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