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第二年,你们有了儿子。又过了两年,又添了一个女儿。
你带着他们回北京探亲。家里人见了激动得不行。年迈的父亲更是搂着两个粉妆玉雕的孙儿舍不得撒手。
那次临走时父亲很郑重地说,趁我还在,多回来看看。
顿了顿,又说了几句关于日后重新授课的打算。但他们自己都知道,眼下这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
但是这样聊着,想象着,仿佛转瞬之间就能实现。
上车后儿子一直对着窗外来送别的五哥挥手:五伯伯,我回家了就马上回来看你们。
五哥笑道:小家伙心玩野了,舍不得回家了是不是?
可儿子彷佛没有听见,犹自重复着。
你当时心里已隐隐觉得不祥。
三天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行李还未来得及卸,屋门已被敲得震天作响。
邻居送来父亲的讣电。
好像从那时起,你三日三夜不休不眠,双脚自震荡的列车重新踏回地面,才发现满天满地鲜红的标语和旗帜,排山倒海的宣誓与呼啸,映着你满心满目的悲怆。
追悼会上人来人去,但相熟者已无二三。
那笑眯眯的傅先生早不在了,几年前的一个风雪夜,他和女儿从父亲家里告别出来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还有李先生,听说被打断了一条腿。还有王先生,段先生……
走的走,病的病,亡的亡。失联,失踪,失散。就此再无音信,就此阴阳永隔。
父亲不在了,你依然北京祝城两头奔跑。
家里人被抄家,游行,贴大字报,而后赶出四合院,分散住进城郊几处平房。几人挤一张木床,盖一张薄被。
你去密云看舅舅。舅舅坐在老槐树下,抽着用烟屁股凑成的烟卷,一簇白发在风中飘啊飘。
“老七,记不记得我们在崇文门的小作坊做陶器?”
“记得,大哥做得最好看,五哥烧的是茶盘,您烧的是花鸟瓷瓶。”
“你忘说你自个儿的了——梅花瓣的小香炉。”舅舅抽了口烟,笑道,“哥几个就属你手最巧——搁你嫂那呢,抄家的时候藏着,没舍得交出去。”
两个人向着一地萧索的残砖碎瓦,枯草衰杨,静静地聊着,好似油画。
76年7月28日,你住在七姐家,姐夫正在外地出差。大地震动的那刻,你两只手分别夹着儿子和外甥,从摇摇欲坠,砂石俱落的房子里踉跄着奔出。刚跑出门,就眼睁睁看见隔壁家的屋子犹如被抽出了骨架,轰地压在自家屋梁。
彷佛看见两头巨兽垂死前的悲吼、抵抗、撞击,依然阻止不了命运大手的轻轻一覆。
从屋顶到地面裂了好几道大缝,大家都不敢住了,纷纷在外面搭抗震棚。一时材料竟然脱销,七姐排了好几处队都买不到。后来你让七姐回家看着孩子,自己则骑着自行车边向着更远的地方问询——这一骑骑了大半日,到了数十公里以外的郊县,终于买到了竹竿、木材、油毛毡,又连夜赶回来搭建。
两个男孩默不作声地在后头打着下手,又支起蚊帐,铺好床垫,扶着双脚满是水泡的七姐上床休息。
你回祝城的前夜,外甥偷偷去黑市用粮票换了鸡蛋,七姐悄悄煮好,放进你们的包里。
渐渐地,从车站接你的人,从七姐变成了外甥。
读中学的少年,上大学的青年,刚刚参加工作的神采飞扬,结婚后笑容满面地携着妻子、抱着小孩,微微有些发福、鬓发悄添银丝的中年……
你亦才惊觉自己和七姐满头的白发。
那一场浩大的汹涌业海,生死狂流,终于落定。
转眼到了2001年春,你从剧团退休,和尧月准备从剧团的家属楼搬往新的小区。收拾东西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照片。就是那张父亲在琴室为荷兰大使授课时,二人相对而坐,目光静静投向镜头的。那是少数从浩劫中保存下来的几张老照片之一。
每一个角落都找过了,甚至细细照过地板的每一处接缝,你甚至想会不会是养的那只老猫偷偷衔去垫窝——她一直不肯离开老屋,每天都坐在椅子上,焦虑地看着你和尧月拿着不同的纸箱、包袋走来走去,一边低声地喵呜抱怨。
直到接到翛翛电话的前一个月。某个傍晚,你从单位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突然吹来一阵风。于是你看见,那张寻之不得的照片,不知从何处罅隙被气流掀起至半空,如一只素色蝴蝶,极慢极缓地回旋,扑飞,最后飘落在你的面前。
你捡起来端详良久,长叹一声,终于做出了一个思量多年的决定。
一个月后,老屋被简单改造成琴室,迎进了第一位学生。
那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挂在琴室的左侧墙上,正对着授课的琴桌。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你对翛翛说。
一抬头,便能对上父亲的眼。你忽然发现,你和学生现在的这个坐姿,恰与照片中的二人如出一辙。
隔着数十年的漫长时光,琴声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