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秋童气鼓鼓地冲进琴室,甚至忘记向正在客厅里津津有味看着《少年天子》的师娘打个招呼,便一屁股坐在琴凳上,满脸涨红:“气死我了!”
何老师很贴心地端来一杯凉茶,又拿出扇子放在桌上:“先喝口水。不生气不着急。”
“……那个姓周的实在太讨厌了!”
“怎么了?”老师有些诧异,这小女孩平时老成懂事得紧,是什么事惹得她这般心急火燎,“能跟老师说说么?”
这一问顿时打开了吴秋童的话匣子,她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诉苦大会。
十数分钟后,何老师哑然失笑:“是这么个情况啊……”
这事深究起来还要倒推到三年前。当时秋童读初三,中考分数下来的第一天,她和她美其名曰为“青梅竹马”的好友周博正式宣布断绝一切往来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绝交。
再简单来说,绝交的原因就是,本来和她约好一起报考六中的周博,其实瞒着她偷偷改了志愿填了一中,而且居然还考上了。
得知实情后的秋童异常愤怒。她痛恨欺骗,而且还是被一个住在自己隔壁单元,从小一起玩到大知根知底的好伙伴好哥们骗了这么久。她当时还傻到兴致勃勃帮他出主意划重点买参考书,以及一起对未来的美好展望(其实就是六中吃喝玩乐一日游什么的),原来都是自己在扮小丑。更可恶的是,对于这点指控,周博还振振有词地辩解说,在填报志愿的整个过程中,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要报六中。
秋童想想顿时无言。但与此同时周博又不要脸地补了一句:“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啦!”
忍耐到极限的秋童终于咬牙切齿地吼出了两个字:“绝,交!”
于是三年无话。
三年后,两人终于在一场青少年科技创新比赛上撞见。那天只是每个学校的参赛代表去递交预赛申请表。但很不幸的是,六中和一中派出的正是他俩。
仇人相见,分外苦大仇深。
周博还没有什么,只是嘻嘻笑着比了个手势,算是招呼。
而秋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直接把头转过去。
但周博并没有罢休,大步走上去,毫不客气地说:“你报的课题我看了。《城市生活垃圾填埋场与生态环境关系若干问题的探索》——数据倒是可以,但老腔调,完全没有什么新意。”
话音一出,听见的人都有些傻眼。这谁啊,且不说在理与否,这种口气也太不给女生面子了。陪秋童同来的几个同学更是气得面目扭曲,捋起袖子准备上去理论。
而当事人杵在原地,怔怔地一言不发。
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巨大的震惊。
论文原稿明明在家里电脑上还没有打印出来——那么,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课题?他从哪里看到了自己辛辛苦苦搜集来的数据?
沉默了许久,秋童忍住气,缓缓地道:“你趁我不在家动过我的电脑?”
“没有啊。”周博无辜地耸耸肩,“只是上个星期你妈妈在QQ上问我PPLIVE怎么安装,我教她点了远程协助而已。”
顿时人群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那几个本来要理论的同学马上把袖子抹回原处,干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啊,也不介绍下……”
后来据知情人透露,六中的吴秋童是将一中的周博一把推倒在地,然后气急败坏离开现场的。并且,临走时还抛出一句让在场人异常尴尬,后来不停向旁人解释的话:
“姓周的,我告你爸去!”
“老师你给我评评理,这个周博是不是很无耻!”
吴秋童眼眶通红地抽抽鼻子,又剥开一颗在刚才的控诉过程中,老师默默放在她面前的大白兔丢进嘴里,一咬浓郁的奶香味便流溢了出来。这时她突然想起,以前初中上课前,周博最喜欢在她手心塞几颗大白兔,然后挥挥手说:“放学见喽。”大白兔的甜立时变得苦涩起来,嚼又不是,咽又不是。
老师啊了一声,将头微微侧向窗户,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周博……很有意思。”
“你们不是两年没联系了吗,他都这么关注你,还帮你妈妈做这做那的。”
“那是报复,处心积虑的报复。”秋童恨恨地说。
“而且……”老师呵呵地笑起来,“第一次看见你发这么大的火,你应该很在意他吧!”
秋童愣了愣,然后立刻摇头:“谁会在意他啊!我就是发泄下——对不起老师我们上课吧!”
老师点点头说好。接下来秋童又回复到往常的淡定自若中,只不过偶尔一瞥眼,从老师含笑的眼睛里好像读到了一点什么,于是心里猛地一慌。
在意……自己究竟在在意什么?
而老师也在授课中偶尔有那么一刻小小的走神——周博……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呢?
一个星期后,秋童再次坐在了琴桌前。
老师坐在对面,如惯常开课前那般,身子朝前倾了倾,很关切地聊起来:“你和那个周博,嗯,和好了吗?”
“更乱了。”秋童没好气地说,“一塌糊涂。”
“那天上完课我刚到家,就看见他在楼下等着。我还没来得及骂呢,他就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他说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大。”
“那你原谅他了?”
“我本来不想理他的,但是……”秋童突然不自然地动了动,“呃,于是,我就回家了。”
连老师都听出那话音的忸怩不安,赶紧开始上课。
那天情况自然不是这样的。
秋童没有接受周博的道歉,而是很激烈地和他争吵。吵到后来变成了翻旧账,从记事起欠在账上的盐水棒冰到绝交前还未归还的电影原声,最后声音大到把秋童的妈妈也吸引到窗前,很委婉地表示晚饭时间到了,大家是不是要暂时休战。
秋童的妈妈刚离开窗边,争吵就结束了——周博突然把秋童拉到身前,狠狠地抱住了她。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的数秒钟,但是,那数秒钟之间身体的热度,手心的微汗,猛烈的心跳,衣衫的相叠,足够把秋童吓得魂归天外。
她当然明白那个拥抱的含义,正因为拨开云雾一下看得太透彻,她整个人恐慌起来,下意识便挣开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跑。
周博并没有追上去。
“……老师,你和师娘会吵架么?”
正在门口系着鞋带的秋童忽然转过身,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会啊。”
“那怎么办?”
老师看着她笑:“总要有个人先让步啊。”
说曹操,曹操便到。师娘拎着菜正从电梯间走了出来,看见这一老一少在门边站着,便挽留秋童吃晚饭。
秋童婉拒了。她等着电梯,听见师娘一边脱鞋,一边很严厉地问:“何峻烨你今天吃了药没有?”
老师接过师娘顺手递过来的菜,和气地答:“当然……吃了。”
师娘的声线一下子拔高了几度,不可置信地说:“吃了?你哪回不是我提醒好几次才记得。少骗我,到底吃没!”
老师指指秋童:“今天是记得吃了,不信你问秋童。”
趁师娘转身,老师在后面偷偷把食指竖在嘴边晃了晃。
秋童见了,暗暗吞了一口唾沫,恭谨地答:“我看着老师吃的。”
看着师娘满意地走进屋内,老师笑眯眯地小声谢了秋童,又说:“下个月的端午雅集,记得来参加哦,有不少新学生都要来。”
于是一个月后,秋童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博跟在老师和大师姐谭筝的身后施施然走进了琴馆。
当他走到自己这一桌,亲热地唤自己“师姐”的时候,秋童头皮发麻,面容抽搐,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师看到秋童的表情,立刻也明白了,又是惊讶,又是不好意思地感叹:“原来,还真是同一个人!”
周博脸红了红。气氛某一刻变得十分微妙,好在毫不知情的大师姐错言错语解了围。
“听说你们两家住得很近?”
“嗯,就在隔壁。”
“这么巧?”
“嗯,其实我们认识。”
“咦你怎么没说过?”
“嗯,因为秋童师姐有点生我气。”
“……小孩子有什么气好生的,来,坐下来好好谈谈!”
秋童呆若木鸡地看着周博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摁在自己旁边,周围两米之内瞬间清场,大家都装作没事状发散移向对角。
“喂喂,秋童师姐,说句话嘛……”
“喂喂……”
“你不说话,那我就自己说,你听着就好。”
“别生气啊,其实我一年前也跟着何老师学了。没告诉你只是想给你个惊喜,况且当时我们也绝交了。”
“不过那是你单方面的决定,我可没同意绝交这件事。”
“我知道你一直气我考一中的事,但是。”
周博顿了顿,突然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
“……但是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看见我对不对?”
“反正我是要和你读同一所大学的,这三年只是一个插曲嘛哈哈。”
“呃一点都不好笑对吧,你的眉毛皱好深……”
“我想和你在一起,秋童。”
“你听到了吗?”
秋童安静地坐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直等到雅集开始了,她突然很勇敢地第一个上去,飞快地弹了一首《梅花》。
事后何老师表情复杂地点评道,这小丫头弹这么快,但是,竟然也被她弹清楚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有老师知道了。
周博的课悄悄地和吴秋童的排在了同一天。他之后接着的就是秋童。于是在秋童上课的时候,周博就坐在后面默默地旁听,然后两个人一同告别老师,一同回家。
而老师在关门的时候,听见秋童对周博说:
“喂,那个,六中一日游……你还陪我去的话,我就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