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这个星期齐文允在乡下上班,所以西弟小漾开家里的门上楼后就是她一个人。尽管一天劳作下来已经很疲惫,尽管明天早上还要很早起,可是她却丝毫没有睡意。她睡在床上想起她年轻而短暂的一生,想起她艰难成长一路走来的种种遭遇,以及在那遭遇上的可怜的勉强可以照亮她心灵的心意,不知不觉泪涌上了眼眶:
“‘When,in disgrace with fortune and men’s eyes,
“‘I all alone beweep my outcast state,
“‘And trouble deaf heaven with my bootless cries,
“‘And look upon myself and curse my fate…’
“她想起那些先哲,有多少也是和她一样:‘遭遇幸运之神和世人的白眼,便独自哭泣身世的飘零,以无益的哀号去干扰聋聩的青天,顾影自怜,咒骂我的苦命。’卑微可怜到‘祈愿和另一个人一样富于希望,相貌相似,有和他一样广大的交往,希求这人的才华,那人的内行……’但是如果真正让他们做出改变,变成另外一个生活更容易的人,他们却未必愿意,‘正当我这样看不起自己时,我想起了你——昔时的自己,恰似破晓时云雀从地面飞起,在天门引吭高歌……虽给予我王位,也不屑于交换。’
“这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一种悲怆的力量。西弟小漾深受这首诗的影响,和他们一样感受着那种激情的伟大的力量。她是多么感谢前人留下的这些作品啊。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她从未和这样一个心灵交谈过,穷其一生也不可能和这样一个人相遇,但是通过前人留下的这些伟大作品,她看到了和她一样的人、意志和心灵,他们不分国度,不分时代,在永久历史的夜空闪烁,爱护并照耀着后来的人,使他们不再感到孤单。
“因此,她想到了,人如果不能在她生活的群体寻找力量,就应该到人类智慧的星河中去寻找力量或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力量。
“她披衣起床,想起写她的小说来了。她以前一直也不知道该给她的小说一个怎样的开篇,但是现在她想起来了:‘实在也说不清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因何才来到的这个世间。就像是曹雪芹所写贾宝玉是女娲补天遗落下来的一块石子,自己也是天女过河不慎掉下来的一朵花儿、一颗露珠。因为并非是自愿来到的世间,于是便总有被遗落下来的孤独,也总是冷眼看着这凡尘,不把自己也算在里面。但有时却又想着,既然是被跌落到了这个世上,那必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候着我去追寻、相见,算作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痛之又痛的目的。’
“第二天早上,西弟小漾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因为她又有了更坚定的目标,在苦闷彷徨不知所终中把握了自己。她走进齐文允姨妈的织衣坊,看到里面很乱,很多东西都倒在地上。齐文允的姨父正在收拾,一边收拾一边生气地骂:‘真是疯了!’
“西弟小漾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齐文允的姨父说:‘你姨妈真是疯了!一早上起来就和我闹了一架。’然后说:‘你先回去,今天不用做工了,明天早上再来。’
“齐文允的姨父因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情妇,齐文允的姨妈经常和他吵架,所以得知这个消息,西弟小漾并不觉得奇怪。她转身出门,感觉是那么高兴,就差没有一蹦一跳地狂欢起来。她从旁边一个商铺买了一包口香糖,决定在回家之前好好逛逛。
“她看到县政府广场的广告牌前站着很多人,自己也凑上前去,发现是一则招工广告,大致内容如下:‘县人民政府为响应西部大开发,做好前期筹备工作,决定成立扶贫开发办公室,特向社会公开招聘工作人员三名:一、大专及以上学历,要求仪表端正,普通话流利,有一定的中英文写作基础及英语会话能力和谈判技巧;二、中专或高中以上学历,能熟知本地风俗人情,会说本地一种或两种少数民族语言……’
“西弟小漾忽然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那里面一个人非她莫属。她很清楚这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成立的小县文化上的落后和人才的贫瘠。很多地方还是小学毕业的老师在教小学的学生;初中开设英语、把英语作为统考科目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本县唯一一所高中考出去的人寥寥无几。正因为如此,很多局级以上的干部都是外派官员,比如土管局的局长是上海人,粮食局的局长是浙江人,西弟小漾婆婆好姐妹的丈夫是江苏人。而到此来求职,以发展本地教育事业为己任的则是湖南人。可尽管如此,西弟小漾还是没有转正,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不过也许上天没有让她转正,是为了让她做另一件事情呢?西弟小漾这样想着往家里走去,她要回去把这一身衣服换了,好去报名,因为今天是报名和面试的最后一天。她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换下,穿上一条紧身美腿牛仔裤和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没有穿齐文允给她买的那件白色毛领棉大衣,反而是把一件灰白色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永远不会过时的呢大衣穿上,很随意地转上一圈,觉得可以,然后把她早上梳的像鸟窝一样的头发放下,重新梳一遍,再简单地缠绕上。没有做其他的准备,带上一本书,出门去了。
“现在的她已不再需要那种天使般圣洁光辉的美,相反,她更愿意使自己看起来普通,她希望这种普通能使自己看起来淡定从容,即使落选也能笑着挥手退场。
“两位主考官看着她进来,其中一位小个子的本地人看完她填的个人信息表后,简单地向她阐明了她所应聘的这一职务的职责,然后另一位据说是从外县聘请来的英语老师用英语问:‘Are you sure you can make it?(你确信你能胜任吗?)’——‘Yes,I am.’西弟小漾回答,并用英语阐述她过去的职业所带给她的优势:她并不怯场于现场演讲,无论是用普通话,还是英语,只要她有足够的自信;另外就是她一直保留下来的好习惯——用英语写日记,使她一直没有脱离使用英语。她把自己带来的那本厚厚的英语笔记本递了过去,说:‘这是我用英语写的日记。’两位主考官马上翻阅并讨论起来:‘这么厚的一本笔记本,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我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旁边还有注解,证明她写的时候有一些单词是不知道的,只好用汉语代替,然后再把它查出来,用英语补上。’
“西弟小漾笑了笑,说:‘是这样的。只是为了不影响我当时的思路。’
“那位英语老师又问——不过这次不是用英语,而是用汉语——‘看得出你读过很多外国文学作品,而且也很热爱文学和写作。’
“西弟小漾说:‘是的。’然后把昨天晚上感想很深的那首莎士比亚的诗朗诵了一遍。
“‘不过你要知道,如果真正和外商谈判,要靠的可不止这些。所以你至少需要被培训半年,以后还要不停地外出考察学习。’
“西弟小漾说:‘那当然更好了!’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问:‘你们的意思是说我被录取了?’
“两位主考官相视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说:‘如果后面没有比你更让我们满意的,那就是你了。’
“西弟小漾高兴地向他们挥手致意,跑出县政府的大门,感觉空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新。
“‘Now,go home!’她对自己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齐文允打电话回来时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告诉他们,我明天就再也不用去织毛衣了!’她欢呼着,眼里是那么笑,感觉所有看着她的人都觉得她在发光。‘不过,要是没有录取呢?要是后面还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呢?所以还是要低调再低调点儿!’她强忍着笑,想象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后会是什么反应。
“因此,吃饭的时候,西弟小漾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你们知道的,今天我没有去织毛衣,因为姨妈和姨父吵架了。但是我去做了一件事情:县扶贫办招聘工作人员,我去面试了,而且他们很可能会录取我。所以这两天我要在家里等电话,不再去姨妈家。’
“婆婆有些不大相信地说:‘县扶贫办的招聘工作人员,招聘你们去做什么呢?’
“西弟小漾说:‘一共招三个人。一个要求普通话说得好,还能懂外语,负责和外面的商人接洽谈判,为本地引进资金;另外还要国内国外考察学习,把成功的经验介绍给我们本地人。另外两个要求是本地熟人,除了能说本地话,还能说一种或两种少数民族语言,负责把钱借给需要的人来发展项目,比如养殖啊,种植啊,到时再根据合同要求把这些钱收回来。因为怕到时这些钱收不回来,所以一定要考察他们的偿还能力,还要有东西做抵押,否则就不能借贷。可是我想,如果这些钱还没有贷出去就需要他们有偿还能力,有东西做抵押,那他们还需要贷款做什么呢?恰恰是那些没有偿还能力,也没有东西做抵押的人才更需要钱!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就要冒很大风险。’
“西弟小漾的婆婆听得还不是很明白,问:‘那你应聘的是哪一个人?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会被录取?’
“西弟小漾说:‘我应聘的是第一个人,负责引进资金和合作项目的。他们说,一旦被录取,我可能要出去培训半年,以后还要经常省里省外国外考察学习。’
“但是公公说了一句:‘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果然是好事,也轮不到你!’说着吃完了饭离开,好像根本不关他的事情。不过他历来这样,对任何事情都反应淡,所以西弟小漾和婆婆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倒是婆婆说话了:‘你有把握你会被录取吗?果真这样,好好干出一番成绩给他们看看!’因为她也希望西弟小漾能出人头地,给她争口气,免得被人看不起。
“西弟小漾说:‘应该明天就会有消息。’
“晚上,齐文允也打电话回来了,说:‘好好争取!要不打听一下是谁负责录取,给他送些礼去?今晚就去!’
“西弟小漾说:‘不,我不会送礼!如果他们重视我,不送礼也一样会录取!如果他们不重视我,送礼也没有用,反而会颜面扫地!’
“齐文允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那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果然,第二天下午,西弟小漾就接到电话了,说她已经被录取了,下个星期一八点半准时到扶贫办报到。西弟小漾正要和婆婆庆祝这个好消息,公公说:‘不准去!有好事情不会轮到你!’
“西弟小漾和婆婆惊讶愤怒之极,正要发作,听他说:‘你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你鼓励外面的人投资,把资金引进来贷给本地的人,万一他们不还,你们收不上来怎么办?你以为他们不会找上门来向你要吗?是你签的合约,是你引进的资金!’
“西弟小漾说:‘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代表的是县扶贫办,不是我个人,怎么可能乱签合约,随便把款项拿给别人?这里面肯定有一套合法合理的程序。否则,国家还搞什么西部大开发,引进资金,扶助西部贫困地区?’
“但是公公说:‘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如果执意要去,我也管不了。或者你和齐文允从这个家搬出去,或者你和齐文允离婚,我们不是一家人,你再去!我可不想受到牵连,到时人家找上门来,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婆婆这时也没有说话了,因为她也在深思熟虑这个问题,确定是不是像他说的有那么大风险。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强烈地反对呢?西弟小漾气得脸都发白了,没有再说话。公公抹了抹嘴唇胡子上的口水沫,说:‘本来我还想着,等把今年过了,就办退休,到外面主街上开一个诊所,把你也带上,把我这么多年的医学传授给你,好让你有立足于社会的本钱。现在看来,我的这种想法完全是多余。’
“这时婆婆忽然说话了,但不是为西弟小漾说话,而是反过来劝西弟小漾:‘你爸说得对!你要做的那件事情确实风险很大,否则,那么多高官子弟,是好事情,为什么不喊他们去,要喊你去?’
“西弟小漾心底冷笑一声,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你本来就希望他早点退休,好到外面去开一个诊所,为你的儿女们多找点钱,尤其是为小幽——因为你不知道你死后,她该怎么活。只是因为看清楚了你本来的面目,他没有答应你。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你当然愿意站在他那边替他说话了!’
“可是西弟小漾自己也不明白,公公为什么会那么大动肝火地干涉她,而且似乎是要控制她。为了她,他竟然愿意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为他们当牛做马,养活这个家。可是她该怎么办呢?有谁会帮助她呢?不用说为了他那可恶的对他们都有利的提议,齐文允会和婆婆一样,回过头来劝她,因为他也希望她学医,说什么‘学医找钱!’——可是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去找钱呢?而且他也绝不会为了她而和她搬出这个家。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公公找了一个多好的可以让婆婆和齐文允都反对她的理由。‘不过,就算是你们不让我去扶贫办上班,我也绝不会跟你学医的!’她坚定地说。
“果然,齐文允听说了这件事后也不让她去,他在电话里对心忿难平的西弟小漾说:‘你就不要犟了,老爹他说的是对的,万一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回来,谁赔得起?学医有什么不好?受人尊敬还找钱。你看有哪个看病的会和医生讨价还价的?他有这么好的技术,多少人求着他教他都不教呢!只要他肯带你教你就是好的……’
“放下电话,婆婆也说:‘是的,只要他肯带你教你就是好的。你是不知道,他过去的医术出名得很呢!白内障手术、兔唇缝合整形手术,他都能做,还是上过报纸的。齐文允和小幽是没有办法,没有文化。他们要是有你一半的细心和文化,我都喊他们学了,可惜不是那块料。’
“西弟小漾心说:‘我也不是那块料。’
“不过要想不受他们的控制,她必须要事先找到一个他们不能反对的工作。她给扶贫办的同志打了个电话,很遗憾地把家里人不同意她去那里上班的事告诉了他,然后听到他说:‘我希望你能意识到,你失去的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当然我们也觉得可惜,没有用上你这样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