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两个多小时后,她终于走到学校后面的那座旧木楼。感觉自己多像从罗切斯特家出走的简·爱啊!不过,她比简·爱好多了,总算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她筋疲力尽地推开旧的大木门,走了进去。其他老师都不在,她有些放心下来——和被老师们知道她落魄的窘境相比,她更愿意没有任何人的帮助,独自疗伤。她在厨房里烧水,上楼擦洗身体,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换了,这才感觉轻松了些。没有余力做饭,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可是并没有吃完。回到楼上小房间的床上睡下后,她才放松了些:这样,即使睡下后再也不醒,她也不用担心。
“睡着后的她,就像被一个什么意念困扰着,始终弄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在湖南老家,正舒舒服服地睡在德贤居的楼上,她的书房和卧房里摆着盆景,墙上的字画和帷幔里的荷花散发着清香;一会儿又觉得她还在濂溪中学,正一个人睡在学校的宿舍里发烧,班主任老师、班长,还有其他一些学生正在围观,说她得了脱影病,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又觉得她应该是在平铺化肥厂的子弟学校,她正睡在单身宿舍的楼上,旁边坐着我和顾怀宁。
“可是她又想:‘为什么我连喊吉丫几声,说我口渴,想喝水,她都不答应我呢?是我没有叫出声来,还是她不答应?’一会儿她又觉得她应该不是在平铺化肥厂子弟学校,而是在一个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的地方,她好像是吃了什么很咸的东西,喉咙火烧火燎的干。
“最后她终于挣扎着醒来了,喊着:‘水,水,我要喝水……’可是奇怪了,这情景怎么和梦里的一样,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又试了试,确实是发不出声音,难道她还是在梦里,半梦半醒?她起身扶着桌子过去看窗外的风景,还是不能想起她这是在哪里。后来她好容易想起来了:她是从平铺化肥厂过来的,她已经和齐文允结了婚,齐文允还在平铺化肥厂,她正一个人在麻山深处一个叫暮水寨的地方。想起来了,她却害怕起来:她怎么会离家这么远,越走越远,好像就要被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
“从桌子上拿起水杯喝了几口水下去后,她仿佛清醒了一些:她确实是失声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这个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她所不认识的哑女,怎么都感觉是那么不现实和遥远。不过平静下来一想:当一个哑女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本来就没什么可为自己辩护、可与别人交流的;当一个哑女,这个世界要沉寂得多。
“她在桌前坐了一会儿,看看暮色下来了,忽然说:‘不行,我不能哑,我还要靠这副嗓音养活自己。’于是她下楼,到厨房里提了个竹篮,开大门出去,在河岸边的田埂上寻起车前草、蒲公英和野菊花来。她一边采摘野菊花,把车前草和蒲公英连根拔起,一边想着:这情景怎么会这么熟悉?她一恍惚,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女时期,每天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外面劳动,同自己的思想待在一个绝没有旁人知晓的世界里。因为有她自己思想的陪伴,她从未感到过孤单。她把装满篮子的车前草、蒲公英和野菊花拿到河里去洗,这种感觉更像了,她就是那个不言不语七八岁十几岁的女孩!
“回到寓所后,她把车前草、蒲公英和野菊花放在一个罐子里煨水喝,第二天清晨起来,感觉好多了,虽然声音还是沙哑,有些微弱,但总算能够说话了。
“这个星期,她更加认真地上课,星期五也没有回县城的家。因为下起了蒙蒙细雨,她问班上一个家住在附近和她关系很好的女孩是否有白菜秧。结果第二天早晨,女孩就送来了,不仅如此,还拿了一些蒜瓣和葱苗。两人在寓所的后面挖出来一块菜地,把白菜蒜瓣葱苗种上。农村的女孩能干,不仅和她一块挖地种菜,还从下面的厕所挑来粪水,把地浇得很肥。西弟小漾一边捡些树枝把地围上,一边想:‘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会没有菜吃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她仍是没有回去,一天天把她的菜地经营得更好。只是时间长了,她还是有些落寞,她已经感觉到,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竟然没有一个人挂念她,她又变成了孤独漂泊在外的一个人!黄昏的时候,她竟然小孩一样一个人躲在房里悄悄地哭了起来,心说:‘吉丫,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你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啊!’难过的时候,她竟然想的不是齐文允,而是我!她哭过了,就说:‘吉丫,如果有一天我有足够的钱养活我们两个的话,我一定把你接来!’
“这个星期的星期四,齐文允来了。他刚出现,西弟小漾就看到他又买了一身新衣服:一件咖啡色中长的风衣和一条裤子,在那辆旧自行车的前面神采奕奕。不过他的出现,没有给西弟小漾带来什么惊喜。她已经严重感觉到他是不会考虑到她的感受和她的需要的,他只要知道她还活着还存在就行。但既然他是这样一个人,按照西弟小漾的性格,她也不会请求施舍。她一如既往地接待他,只是把他当作一位来客。
“然而齐文允却不高兴了,他让西弟小漾去附近农家买一些好一点的菜,西弟小漾没去。他剜了西弟小漾一眼,用不满的语气说:‘我好容易才抽时间回来一次,你就是这副嘴脸!’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第二天,她照样和他回家,对于家里发生的事情和她所受的委屈,她只字不提。她知道,就算是齐文允知道了,他也不会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很可能还会和他的母亲一样,说她一个做嫂子的,都不会拿一点小钱给小幽用,不会让着她一点儿。一旦他生了气,相信了她,指责的是他的母亲,她更是落得个挑拨离间的罪名。
“回到家的时候,她看到小幽的脚上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真皮球鞋。小幽注意到了,说:‘这是妈单位上发的,妈拿给了我穿,说是为那几天我在外面受苦的补偿。’
“婆婆说:‘她穿的衣服少,在外面感冒了,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烧。我是心疼的!后来和你爸爸给她吊了好多天盐水才算好。’
“西弟小漾能够理解婆婆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那么心疼了。可是那天晚上她也生病了,她也发烧了,第二天还一个人走去学校,身下流着血,在学校里也是一个人发高烧,烧到喉咙哑,说不出话,又有谁知道,谁心疼她呢?小幽生病过后还能炫耀一下,她呢?本来她是并不为自己难过的,就算她生病没人照顾时她也不难过,可是现在,为什么她竟会感到自己是那么孤零零,难道仅是因为她离家那么远,没有父母亲?
“婆婆很高兴,虽然一部分也是因为西弟小漾回来了高兴——她也怕儿子回来知道西弟小漾这么多个星期没有回家在外面受苦而不高兴——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的儿子高兴。
“她做了丰盛的饭菜,吃饭的时候,她、齐文允、小幽不停地给对方夹菜,这样就显得西弟小漾和公公倒不像是这个家的人。齐文允假装孝敬,要给他的父亲夹菜,但被他的父亲制止了,说:‘菜都在这里,我要吃自己会夹。’
“小幽也装憨厚地给西弟小漾夹了一块肉,说:‘吃,这个好吃。’
“婆婆马上感慨地说:‘小幽心就是好,不管哪个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过后她就忘了,还是对人那么好。’
“西弟小漾脸都涨红了:这个虚伪的东西,当着人的面献殷勤,不仅显出她的诸多不是,还叫她领下她很大一个人情。
“吃饭过后,齐文允的父亲上夜班,齐文允从楼上拿下来一个小盒,打开送给他的母亲,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个戒指,花了八百多块钱,发票就在这里,你戴上试试。’
“齐文允的母亲一看,确实是真金的,不由吃了一惊:‘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齐文允说:‘是我用这段时间的奖金和节约出来的工资买的。’
“西弟小漾没想到,他竟会有这么多钱!给他自己买衣服,给他的母亲买戒指,难道平铺化肥厂现在的效益真有那么好吗?但尽管这样,她也没有想到他是靠赌博赢来的。齐文允的母亲是既高兴又惊喜,她异常珍惜地接过去了,戴在手上,说她这辈子想要的就是一个戒指。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戒指,但那个老不死的是不会给你买的。’齐文允说。他是这样评价他的父亲。既然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生活在一起呢?
“小幽露出羡慕和兴奋的眼神,拉住她母亲的手连说:‘好看!好看!’
“西弟小漾又一次被打到了失望的谷底:他没想到给一个月才只是八十块钱的西弟小漾买点什么,倒是给他的母亲买了一个戒指! 而且这件事情根本就与她无关:他无须征得她的同意,更不会事先让她知情。他们再坐下来的时候,齐文允的母亲说:‘看来这段时间平铺化肥厂的效益不错,我是不是缓一缓把你调过来的事情?’
“齐文允也说:‘我觉得这段时间的情形还可以。’
“西弟小漾听到这句话后上了楼去。她觉得,在她与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是与她有关的事情,也许从现在开始,她做一个哑巴和聋子更合适。齐文允所指责她的是对的,她越来越冷漠,可是她该怎样才能不冷漠?她不会有他和他母亲那样促膝谈心的亲密和信任。对于他们来说,她更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一个不需要考虑其感受的外人。他们要做的任何事情都无须要通过她的决议。
“第二天早上,西弟小漾依旧很早起床,她已经养成习惯,或不如说已经被贤媳妇的枷锁套上:只要她在家,她就应该在所有人之前起床。因为已经烧了铁炉子,她把铁炉子的火打开,按婆婆所要求过的把煤核拣出来,端煤灰去院门外倒了,然后返回来提水到厨房里洗碗,把铁炉子上的水加满。
“这时候婆婆也起床了,从里面抱出来一堆衣服放在沙发上,说:‘我和你把洗衣机抬出去。’
“把洗衣机抬到外面庭院,西弟小漾往洗衣机里加水,婆婆再到别的房间收要洗的东西——只要西弟小漾在家,她就会把家里所有可洗的东西收出来让她洗,包括床底下那些时间久远了的乱七八糟的布鞋和拖鞋。她一边在旁边协助西弟小漾,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以后每个星期还是回来一次,把家里理一理,该洗的东西收拾出来洗一洗。小幽虽然也可以做,但做了和没有做差不多,还不如我自己做。所以,能真正帮到我的只有你。你也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信赖你和器重你的原因——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
“婆婆又恢复了那个是那么信赖她和器重她的人。这样的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是那么打动人,以至于西弟小漾,明明知道这是一种策略——平时谁也不关心她,谁也不在乎她,只是在做家务事上、让她为这个家做出牺牲上才显得她是那么重要——她还是被打动了,并心甘情愿地承担起这一切,从早忙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