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因为西弟小漾每个月的代课费才是八十块钱,而且经常拖欠,所以她必须要把她每个星期的花费控制在二十元以下,并且保证每个星期都有剩余。但是这几个星期以来非常奇怪,西弟小漾明明每次回去时钱包里都是有足够的钱的,但是等到星期天要回学校时,总感觉钱包里的钱好像少了不少。具体是多少她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她不是对自己钱包里的钱很有数。于是她便想:‘难道是我弄错了?’
“不过这个星期,她留了个心眼,从学校回来时特意把钱数了数,到星期天早晨买完菜回来后又数了数。下午两点多钟,正当她觉得这个星期再不会出差错,信心满满地提着东西去城门口坐车时,却惊讶地发现:她的钱包里只有几张一角钱,连一块钱的车费都不够付!下车时,她向路边一个开小卖铺的借了一块钱,打定主意回去后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因为连续两个星期婆婆都在乡下上班,所以星期五回去时,满腹疑惑的西弟小漾把这件事向公公说了,看他有什么说法。公公一点都不用怀疑地说:‘肯定是小幽做的。’
“‘你怎么知道?’西弟小漾问。
“‘对于她来说,这是常事。不只偷家里的钱,还时常冒充她母亲的名义在外向人借钱、骗钱。所以她妈才会防她很严,不允许她进我们的房间。但尽管这样,她还是会有机可乘,上次她妈冤枉你,说是你偷的那四百块钱就是她偷的。’
“‘可是这些事情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西弟小漾愤怒地叫,‘明明知道小幽是这么一个人,发现钱不见了之后,为什么不是怀疑她而是怀疑我?’
“很长时间以来不管小幽在外面或在家里干了什么的公公也终于忍无可忍了,说:‘一会儿小幽回来,你先什么话也不要说,我自有办法收拾她。否则太不像话了,自己家人也偷,偷到连一块钱车费都不留。太不像话!’
“西弟小漾不知道公公要怎样收拾她,但既然公公像这样说了,就把这件事交给公公处理好了。
“第二天早晨很早,西弟小漾还在楼上睡,突然听到下面公公的咆哮声:‘……你还有脸回来!你说,你总共偷了你钟凝嫂子多少钱,你这个小偷,竟然偷到连一块钱车费都不剩!昨天,你又偷了我的十块钱,还一个晚上都不回来!你这个小偷,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后这个家里再没有你这个人……’
“西弟小漾披上衣服到外面走廊上往下看,看见公公正把刚回家的小幽往外面推,一边推一边说:‘你这个小偷,你偷了钱就往外跑,一个晚上不回家,把钱花完了你又回来了。你一天不到外面去找男人都不行,你这样的人,我们家不需要。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唇上还留着轻微的口红印,一副刚刚不知是从谁家睡起的模样的小幽说:‘走就走,你不要推我!你以为我喜欢待在这个家里。’说完,转身踏着高跟鞋、扭着屁股离去。
“西弟小漾赶紧穿衣服下楼,看见公公坐在沙发上,气得脸色发青,两只正在划火柴的手都在发抖,划了很长时间才把烟点燃。
“‘爸,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还在楼梯上,西弟小漾就问。
“公公吸了口烟,强镇静下来说:‘还是在昨天吃饭的时候,我有意当着她的面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十块钱又把它放在上面这个口袋里。吃完了饭,你收碗到厨房里洗去了,我假装有些热,把衣服脱在里面房间的小床上。我看到她进去了,关着些门,对着镜子涂口红。很快我听到那边客厅关门的声音,知道她已经偷钱从后门跑了,于是推门进去,果然我上衣口袋里的钱已经不见。等我从那边客厅追过去,她已不见踪影。我坐在沙发上等,一直等到了半夜时间,她没有回来,我又等到了凌晨三点,她还是没有回来。知道她晚上是不可能回来了,我才去睡的。我是越想越气,所以把她赶了出去。’
“西弟小漾忽然有些担忧起来:如果婆婆回来发现了这件事,她会怎么说呢?西弟小漾可是知道,婆婆每次回来都要悄悄问齐文允、小幽或者是她,问对他们好不好。小幽不哭着向她诉苦才叫怪呢!这次,她不仅会说是公公把她赶出去的,还会说是西弟小漾和公公联手把她赶出去的。如果小幽执意不肯承认是她偷了西弟小漾和公公的钱,他们这样对她,婆婆还不寒心死他们?一旦不吃不喝,生起病来,肯定会比上次严重。
“‘要不要去把她找回来?’西弟小漾问。
“‘等她去,死在外面都行!’公公还在气。
“回到学校后,因为紧张的教学工作和与学生打成一片,西弟小漾很快将这件事忘记。这个星期的天气突然变得很冷,但尽管这样,西弟小漾还是很高兴。她和几个老师站在路边等车,但是不知怎么了,天气冷,竟然连车也不带。最后好容易搭上了一辆空车,天已黑了,他们站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车上,风呜呜地响。不过西弟小漾是喜欢这样的寒风的,所以觉得很新鲜,也很刺激。她下车后一路小跑着回家,可是奇怪的是,进入庭院后,好像没什么声息。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想起了上个星期发生的事情。果然,她于沉寂中听到了婆婆的声音:‘你们一个是公公,一个是儿媳妇,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这样欺负小幽,你还觉得不过分!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她打死才行?为了十块钱!’
“公公亦变得心灰意冷地说:‘既然这样,我怎么做都不好,怎么做都不对,那我们就离婚吧!离婚后,她要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住这边这两间,你住那边那两间,或者是随便你选。’他们是在自己的房间。
“婆婆大声地叫了起来,声音沙哑,显然是哭了很长时间,说:‘离就离,每个月拿出小幽的抚养费来!她是个残疾人!’
“公公说:‘我凭什么要拿出抚养费来,她又不是我生的女儿!’
“婆婆说:‘既然是这样,那你休想得到这半边的房间,请你从这个家滚出去!这房子是我父亲送我的,不是因为我,他会这么便宜卖给我们?’
“西弟小漾待还要听下去,心已冷了半边。她取出钥匙,轻轻开门进去,没有吃饭,也不敢再奢望吃饭,直接上了楼去。她看到小幽已经在外面大床上睡下,好像在外面受苦了很长时间。但是西弟小漾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了,就算她在外面花天酒地,与所有的男人鬼混,回到家里,她还是要哭诉她是如何凄惨地被赶出去。她更是明白,小幽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小幽,完全是婆婆的过于爱护和包庇造成的。一个被包庇成这样一个千疮百孔内部已开始腐烂发臭的女儿,婆婆还要相信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好女儿。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西弟小漾疲倦地脱衣在床上躺下,偏偏这时候婆婆针对她的话是那么明显地传入她的耳朵里:‘她一共才偷了你多少钱?三次加起来总共才不过是二十几块钱!竟然为了这二十几块钱就要把她赶出去……’
“西弟小漾心说:‘可是我总共有多少个二十几块钱?再说,偷钱难道是一件正确的事吗?为什么当你认为是我偷了家里的钱的时候,你要那么生气?’听到公公为她的辩护:‘不关钟凝的事,是我把她赶出去的!’——想起上次齐文允为她的辩护,心里说:‘千万不要为我辩护,任何人都不要为我辩护!’
“果然婆婆说:‘我说她,你有什么理由心疼?’然后继续说:‘她工资虽然不多,一个月才是八十块钱,可好歹她也是个领工资的,她一个当嫂子的,每个星期回来拿一点钱给小幽用,难道不可以吗?’
“西弟小漾又凄惨地笑了,心说:‘我虽然是领工资的,每个月有八十块钱。可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完全靠这八十块钱!我没有钱了,也不会向你们任何一个人说,不会向你们任何一个人要。这是我保持的最起码的做人的底线和尊严。我不是小幽和齐文允,没有钱了的时候会对你说、向你要,你也会主动地拿钱给他们用。可是我,我没有。就算是齐文允,他也不会想到拿钱给我用,他有钱了,只会给自己买衣服。你每次去乡下上班,生怕小幽在家一个人没有钱用,偷偷拿给她的钱都不止二十。你嘱咐她要细细地用,不要乱用。可她总是乱用,用完了,不够了,就向公公要,说她例假来了,要买卫生巾——你都不知道她用这谎言骗了多少钱!她还在外面假借你的名义向别人借钱。如果说,我拿点钱给她用,她就不会偷了,那你给了她那么多钱,她为什么还要偷呢?为什么小幽偷了我的钱,反而是我的错呢?按你的说法,是不是全世界都应该拿钱给她用,她才不会偷和骗了呢?’
“西弟小漾躺在床上,眼泪不分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般漫无边际地四流。‘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啊,为什么小幽偷了我的钱,反而是我的错呢?’
“她哭着,忽然感觉下身有一种液体滑落的感觉,想:是例假来了,起来一看,果然——没想到这个月竟然提前了。她起来找卫生巾,一张也没有——肯定是小幽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拿去用了。她泪眼四望,看到了挂在门背后用于洗下身的白帕子,心一横,把它撕成了四片。
“再躺下时,她忽然感到心力交瘁,不仅头脑像有机器在里面铰着一样疼,而且浑身发冷,好像全身再没有一点热的力量产生——她忘记了自己没有吃饭,忘记了自己在寒风中吹了那么长时间。因为头部神经鼓胀的痛和内耳神经抽搐的痛,她只想拿一把剪刀把自己刺死。混乱的思想就是不能停下来,它就像飞轮一样旋转。啊,此时此刻,如果能有一瓶安眠药,那该有多好啊,吃下去就会不省人事了。冷,为什么会这么冷!她全身蜷缩成一团也不能抵抗住这寒冷。她起来穿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毛衣棉衣,把它们全部都穿上,然后再钻到被子里,不停地缩成一团,希望能缩得更紧更小一些。她就像一个在街头冻坏了的叫花子,感到冷极了,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少冷一些。眼泪却在不停地流,伤心也没有止境。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亮时有一点模糊的知觉。她强迫自己起床——她要在公公婆婆起床之前,赶紧离开,回学校去。她起床,下楼,上了一个厕所,在小房间梳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肿得睁不开许多。她想找一点卫生纸,但没有。公公婆婆那边的门是关着的,她听到了公公低声下气了哀求:‘我都已经说是我错了,你就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起来,吃点东西。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好好吃东西……’
“婆婆犹还在哭着、骂着,声音变得更沙哑了:‘原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她虽然不是你的亲生女,但也和你生活了十几年时间,你怎么就做得出把她赶出去!还有钟凝,我平时对她不薄,她怎么就忍心这么对待她的小姑、我的女儿、她丈夫的妹子!’
“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西弟小漾出了门。本来,她的眼睛已经肿得够厉害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哭着。天太冷,灰蒙蒙的,萧瑟的秋风吹刮起地上、树上的落叶,一阵席卷远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铺面的门都是关着的,她想买一包卫生巾都不行。不过天既然这样绝她,那就让她去吧,她不在乎身下流的血。她把棉衣的帽子戴上,尽量遮挡住自己的脸,一方面御寒,一方面不让人看出她是谁。没有车,她就一直往学校的方向走,走到实在忍不住又要哭的时候,她就背向着马路,面向山峦又哭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