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毛臻如此严肃说话，一行人都不知宰相大人要说什么。而水溶与水棠二人显然是受够了宰相大人荼毒的，见宰相大人绷紧了脸说话，不由都用同情的眼光看向黛玉，却不敢插嘴。
黛玉强笑了一下，说道：“毛大人，却不知有何见教？林黛年幼不懂事，正要长者教导。”
毛臻显然对黛玉的虚心受教神态颇为满意，点头道：“也好。你来看你自己那幅画……你可知错在哪里？”
黛玉思忖了片刻，才道：“不明白长者所指。”
毛臻叹息道：“这就是年轻人！我们几个人都是懂得一点书画的，都看出了你在画中，至少用了一种新的思路，一种新的技法！”
林黛道：“正是。学生试图尝试改变原先的绘画视角。”
毛臻凝视着黛玉，片刻之后才道：“你可知尝试的代价？你可知创新的代价？”
黛玉心中一个激灵，知道这位老人家想要与自己谈论什么话题了。当下恭谨道：“学生也知道，如若无有创新，社会将无有进步。”
毛臻淡淡一笑，说道：“一画也就罢了，新技法失败，大不了就是一画毁了，一张宣纸而已。然而其他事务呢？”
黛玉听老人言语殷殷，确实是好意。不过心中也有些不服气，于是微笑道：“长者此言，却也是以偏概全了。其他事务，创新或者毁了，却也或者成功了。若非实验，如何知道能成功否？我也曾听闻，有病入膏肓者，有医者大胆用药，或者救活有望，若不大胆试验，将只能坐以待毙。若是此等情况，长者将如何选择？”
毛臻看着黛玉，半晌突然笑道：“前朝王荆州之事，后生知否？如非王荆州肆意妄为，金兵铁蹄，或者不将如此快速，进入中原。生灵涂炭，宋室南迁，与安石变法，关系可谓深切。”
说道王安石变法了。黛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实，如非王安石急躁冒进，宋朝国力，或者不当如此迅速衰竭。但是，这完全是王安石的错么？整理了一下思路，微笑道：“长者认为，宋室衰微，全是安石之故？非也。”
毛臻笑道：“你这后生小子，给老夫说个详细。老夫要一个理由。”
“宋朝弊政，在三。冗兵,冗官,冗费。熟知此弊政者，并非安石一人。早在庆历年间，就有有志之士，试图行新政，革弊政。此后就是司马君实，也曾感叹国事，欲要变革，可见变革，并非安石急躁冒进，而是政事使然。当初神宗即位之初，宋朝冗官弊政的体制沉疴已久，国势非常衰弱。即位后，对疲弱的政治深感不满，而他素来都欣赏王安石的才干，故即位后命王安石推行变法，振兴北宋王朝，是为王安石变法。若非王安石主持变法，也定将有他人来主持。安石之错，不在政策，而在施行。”
毛臻若有所思的看着黛玉，道：“何谓‘在于施行’？上位者定下政策，下位者实施之，又有何错误之有？若是下位者不能实施，当更替官吏，换上能吏，一样实施。”
黛玉忍不住失笑道：“长者如此，是考校于我？人常云：上面的政策都不错，到了下面就走样。为何走样？人都有私心，有私心者为官吏，必定使用手中权力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安石之错，在于对下层官吏估计不足，以为靠几个观风使，巡逻天下，就能让天下官吏，人人洁身自好。却不知改革措施，最关键乃是制度。改革实行，不能全靠官吏能耐与清廉自守，必定要实行相应的管理制度，以限制官吏的以权谋私，以防制度走样。别的且不说，就说青苗法，王安石守鄞，行‘青苗法’，颂声载道。后行于天下，由于强迫命令，不需要者也得借公粟，便变成扰民了。乾道四年，崇安饥，朱熹行‘社仓法’，贷谷于民，石取息二斗，行之十四年，建仓三间，还府本谷六百石外，仓存三千一百石以备荒。后朱熹为浙东提举，遂行此法。久之，本息之米，被官移用，荒年未尝给散，而每年照样借名目，拘息米如故，无耻贪吏，乘势作威，拘催鞭挞，无异正赋。所以，错不在变法，而在变法之前，是否想过如何实行，如何防止新法走样，之前要考虑种种可能，作出种种防范，以防益民之法走样成害民之法，罪过大矣。”
毛臻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看着黛玉，微笑道：“虽然年轻，却难得熟知史事，不是一味的吟风弄月之徒，你也算难得了。”
听宰相大人一言嘉许，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水溶忙笑道：“大人，竹叶青已经送到，您老先呷两口？”
毛臻哈哈大笑，道：“这是别人东西，你就这样拿来孝顺我老头子？”
黛玉忙道：“老者教导，正无以为谢。”
毛臻又是大笑，端起酒盅，又正色对水溶道：“你这回去一趟江南，没有白去。”
水溶笑着不语。毛臻又对黛玉道：“年轻人，最忌的是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又不知世事，莽撞行事。你年纪虽轻，却也知道凡是必须考虑周全才能行事，我就放心了。”
黛玉听毛臻殷殷教导，竟然是将自己当做未来的政治家培养了。不由感激，又是诧异，道：“谨受教。”
毛臻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间新人换旧人，见到你这样的后生晚辈，老夫也就放心了。日后若能长进，千万记住：勿要冒进。”
黛玉道：“林黛谨记。”
毛臻将手里一盅酒喝尽，对水溶道：“日后有暇，当带这位林公子上我家玩玩。”
水溶忙答应了。毛臻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笑道：“老夫今日轮值，先回去了。”三人急忙相送。
送走毛臻回来，水溶水棠两人就笑着看黛玉。黛玉被两人看得颇为不好意思，片刻之后才问道：“两位为何如何看在下？”
水棠眼睛里，竟然有几分掩不住的艳羡，片刻之后才道：“毛大人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水溶慢慢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微笑道：“今日言论，他是将你当做未来宰相培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