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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事何人听

绍兴八年十一月,宋金和议:宋为金藩属国,宋向金称臣,南宋皇帝赵构犹称康王。金国归还陕西、河南之地,南宋每年纳银25万两,绢25万匹。两国结永世之好,再不动武。

金国使者在和议大典上却要宋主赵构行跪拜大礼,北面称臣,主战派哗然,力劝赵构,右相秦桧面奏赵构愿替皇帝跪接金国诏书,此事稍平息,金使又言诏书需百官备礼,秦桧恐百官不服,遂令省吏着朝服充数。其趋炎附势之姿令主战派愤懑不已,却碍于皇帝之面敢怒不敢言。宋金第一次“绍兴和议”顺利达成。

转眼间,冬去春来,又是临安最美的季节。

艳阳高照,涘儿抬头望着日头,将最后一摞书摊开放在席子上,自己坐在席子的角上,随意翻动着书册,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心中却想着这几个月来的事。正月时,官家大赦天下,并擢升岳飞太尉并开府仪同三司,岳飞却上表不受,因为此事,大哥几乎天天去岳府商议。最终,官家旨意不变,岳飞也默许受了官职。但那种尴尬冷凝的气氛,即便她身居事外,也能体会,心中不免担心,可看着大哥紧锁的眉头,却是一句劝不了。

“涘儿,你在哪儿呢?涘儿——”一连串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猛地站起,一边迎他,一边叫:“我在这儿呢?”话音刚落,张宪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满面喜气,涘儿一怔,很少看到大哥这样喜形于色,可这样看着他,自己也不自觉地高兴起来。“大哥,有什么喜事吗?这么高兴?”

张宪朗声大笑,“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应祥定亲了,下月就办亲事!”

“真的?”涘儿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年的相处,她早将岳云当做亲哥哥,如今听他终身大事已定,自是高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与云大哥订亲?”

张宪喜不自胜,拉着涘儿回了屋子,将手中的本章递给涘儿,自己脱了外裳挂在屏风上,才道:“是相州巩家小姐。说来有缘,巩员外与岳宣抚是同乡,去年打伪齐时,他虽是一方员外,却慷慨解囊,救济难民,还为我们岳家军献了粮食。巩员外豪爽侠气,与宣抚极为投缘,说起膝下一女尚待字闺中,应祥大好男儿,便约为儿女亲家。如今,战事稍歇,正是迎娶的好时候。”

涘儿笑着点点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本章,眉头一皱,却听张宪又道:“应祥如我亲弟,我这个做大哥的可不能什么都不送,可若是送些礼钱,又太俗气了!想来想去,还是你的绣品拿的出手,我想让你绣一对鸳鸯枕送他,寓意好又喜兴!”

涘儿抬头白了他一眼,气道:“大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鸳鸯枕是要新娘子亲手绣的,这才应了鸳鸯交颈、百年好合,你要我秀这个,是给新娘子添堵,还是给云大哥添乱!”

张宪一拍脑门,呵呵笑道:“是我思绪不周,险些坏了好事。好妹妹,还是你心细,那你看咱们送些什么好呢?”

涘儿眼珠子一转,喃喃:“云大哥的穿戴自有自家姐妹帮着照应,新娘子也免不了要做些的,这些自然用不到咱们。不如,我绣一个寓意好的绣屏送给云大哥,既应景,也不会讨新娘子不高兴!你说,好不好?”

张宪自是连连点头,放心地交给涘儿,自己走到书桌后收拾东西。涘儿看着他孤单单的身影,想着比大哥小的岳云都要成家,大哥依旧形单影只,压在心底的话终是脱口而出:“大哥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呢?”

张宪张罗的手一顿,错愕地抬头盯着她,似是不能相信刚才的话是出自她之口,怔怔得说不出话来。

涘儿以为他担心姑嫂关系,便劝道:“大哥不用担心我,我铁定能与未来大嫂处好关系的,一定不让你为难。”她瞅着张宪的脸色不好,始终沉默着,便想到母亲临终时的嘱咐,轻叹一声:“大哥,你是不是还想着娟表姐?十多年了,我知道大哥始终没有放弃,可是生逢乱世,娟表姐说不定已经——即便是她还活着,她一个弱女子能依靠什么活着,多半是嫁了人。娘亲临终时叮嘱我们一定要找到娟表姐,可是我们谁也不能为一个不知道生死的人耽误一辈子吧。今时今日,若是娘还在世,看到你已经尽了力,一定也会劝你另娶他人的。我们张家就只剩下大哥这一条血脉,绝不能就此断绝,为了张家的香烟,大哥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若是他日能找到娟表姐,再娶也不迟,算个平妻,也不会委屈她——”

“够了,不要说了!”张宪断然打断她,微微背转过身,他似是极力平复情绪,沉声道:“战事虽平,但军中事务仍多,我常年在外,谁会跟我。即便有人愿意,我也不愿虚耗一个姑娘的大好年华。此事,休要再提。”

涘儿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肩膀,眉头一皱,终是决定下一剂猛药。“大哥,其实我觉得婉姐姐人很好,她能够体谅你包容你,况且你受伤时,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这份恩情不能不——”

张宪蓦然转身,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随即挫败地低下头,闷声道:“你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涘儿看着他强忍怒气,咬了咬唇,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了声“好”,转身出去,关好门,一路闷头往回走,直到走到自己房间,才发现手里依旧捏着大哥递给她的本章,她随手一翻,知道是岳飞的字迹,想着可能是军事机密,刚要合上,却瞄到一行字:“夷虏不情,而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称尊壑之术。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涘儿颓然地坐倒,呆呆地瞪着力透纸背的遒劲字迹,背上却透着寒意,岳飞根本不相信议和,他仍在劝说皇帝准备再战,收复两河,将金人驱逐出去,迎回二圣才是他的目的。这些想法让她心里沉闷得发慌,虽是劝谏,可字字激进得似是在逼迫、要挟,而要挟的人正是当今的皇上。

“当当”敲门声让她如惊弓之鸟般弹跳了起来,她飞快地合上本章,捏在手心瞪着门板,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涘儿,我进来了。”

大门打开,张宪踱着步子进来,他略显担忧地望着她,有些赧然地道:“涘儿,你不要生我的气,方才我说话有些冲,你别往心里去。这些年我一定行军打仗,成家的事从没放在心上,原先是怕自己万一战死沙场,岂不是误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后来,岳宣抚跟我提过几次,我又想起娘亲临终时的叮嘱,想着娟儿不知在何处受苦,我却另娶她人,实在对不住她,便将此事搁下,等到找到娟儿再说。可一年年过去,找到娟儿的希望一丝丝淡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顿了顿,想看涘儿什么反应,这才发现她脸色不好,急忙扶着她胳膊,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去请赵先生给你看看!”

涘儿反手抓住他的手,强笑着摇摇头,道:“没事,就是刚才一时气闷,没什么的,我歇一歇就好。”

张宪细细打量她的脸色,稍稍放了心,也不想再说下去,只嘱咐她好好休息,便要出去,涘儿却叫住了他,将手中的本章递还给他,张宪这才发现本章竟在这儿,暗骂自己粗心,便惶急地出去。

涘儿半躺在床上,心中始终不能安宁,岳飞的本章始终盘旋在心头,情真意切、忠心可鉴,可越是这样,她却越是害怕,那种恐惧如滔天大浪一般打了过来,让她避无可避。

愁眉苦脸了几天,但与张宪见面时她却装作没事人一般,张宪也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只催着她赶紧准备给岳云的贺礼。涘儿这才想起来,一面点头答应,一面在心中描摹花样,便匆匆出了门去。

将绣屏的绣线和布买齐了,她一人在御街上闲逛,终是敌不过心头的不安,决定去崔府神君庙拜一拜。虔诚地祝祷后,她在后院中溜达,无意中又走到那座假山旁边,她看着渊渟的湖面,依依垂巡的杨柳,心终于寻到了一丝安宁,她走到湖边,屈膝坐在白石上,静静地发呆。

“小妹妹?”身后一声惊疑不定的呼声,打破了这一方宁静,涘儿缓缓转身,对上一双清澈的褐色瞳眸,不觉开口唤道:“小哥哥?”

少年微凛的眉头稍解,浅浅一笑,瞬间将他脸上的愁绪冲淡,笑道:“刚才见你进来,我就觉得像,可是又不敢贸然叫你,犹豫再三,终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你!一年不见,小妹妹长高了不少,气色也好了许多!”

涘儿微笑着点头,他也比去年长高了不少,身上正气不散,倒是不像去年那样拘礼。想起去年他走时的话,她不禁想逗他一逗。“小哥哥,咱们俩的帐该怎么算呢?”

少年一怔,不明所以地瞪着她。涘儿将他去年的话复述一遍,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弯着腰捧着肚子,问:“我过往真有这么呆吗?”

涘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瞪着他又点了点头,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赧然道:“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么不通人情世故,连报恩和算账都分不清,让妹妹见笑了。”

涘儿瞅着他微红的双颊,接道:“其实,你呆呆的样子挺可爱的。”

少年闻声转头,跟她直率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原本几分赧然却成了十分的不好意思,别转过头,干笑了两声却不答话。

涘儿也知失言,羞红了脸垂下头,偷瞄着他局促不安的背影,想找些话打破这尴尬,扬声问:“你上次说要回家伺候母亲床前的,可如愿了?”

少年局促的背影一僵,单薄的背影竟背负着沉重的悲哀,他周遭的春色瞬间冻结,染了浓浓的悲戚。涘儿仿佛明白,那股浓浓的悲伤一丝丝染上心头,勾起了她心底最沉沉的痛,望着他的背影,泪水盈满了眼眶。

少年深吸口气,很快平复了情绪,转身时却对上她泪眼汪汪,孺慕思亲的样子,他一震,好似心里不能承受之重终于有人可以分担,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心底冰寒减去,满眼的春意再度融入眼中,身子也暖了起来。他急急从怀中掏出汗巾,凑到她身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涘儿因他的举动,泪却掉得更急,她岂会不明白他的转变呢?至亲逝去之时,心底的单纯仿佛随着去了,随着而来的是早熟和人情世故的练达,不必学,便已精通。她泪眼婆娑地拉着他的手,想安慰他,可话未出口,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少年原本想挣出手,可看她一副可怜兮兮又想安慰他的摸样,心底荡漾起一阵涟漪,任她拉着手,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原来有人陪着一起伤心,看着别人为了安慰自己而哭鼻子,心就泛着暖,再难竖起冰墙。

一阵春风过,柳枝在湖面上画了一个圆。少年少女抱膝坐在白石上,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

涘儿望着那个圆荡开消散,垂眸偷眼看他,见他好笑地瞪着她,忙收回眼光,扭过头,嗔道:“你还笑?!”

少年越发觉得好笑了,反问:“看你的样子,原本是要安慰我的,怎么自己反倒哭得泣不成声了呢?反过来还要我来安慰你!你这小丫头安慰人的本事着实不行,还要好好练练才是。”

涘儿懊恼地趴在膝盖上,她鲜少在外人面前哭的,怎么今日竟在这个半熟不熟的少年面前哭得没有一丝形象可言,着实丢脸。可不知怎的,她对他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他们以前就认识的,只是许久不见。这个想法猛地蹦出来,吓了她一跳,她转头瞪着他,突然问:“小哥哥,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少年呆了一呆,望进她认真又带着一丝渴盼的眼眸中,笑说:“我姓张,单名一个建字。”

涘儿喃喃念着“张建”,分不清心里是喜悦还是苦涩,笑着接口道:“张哥哥,我也姓张,咱们是本家呢!在家里哥哥唤我小妹。”

张建笑着点点头,看了看日头,对她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你也早些回去,一个姑娘家在外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涘儿起身跟着他走出了院子,临近中午,庙里进香的人少了许多,张建看着空空的佛堂,想了一瞬终是迈步进去,跪在蒲团上对着崔府神君诚心地拜了三拜,涘儿知他心意,也跟在他旁边磕了三个响头。扭头看他时,却见他愣愣地看着崔府神君的神像发呆,神像上的金光射进他褐色的眼眸里,仿佛点缀着星光,这样的眼眸几曾熟悉——

“小妹,若是你离开生身父母,寄人篱下,而他们又不怎么喜欢你,你该怎么办呢?”他眼睛瞪着神像,喃喃自语地好似不像说自己的事,可他眼底的挣扎却显露无疑。

涘儿一怔,原来他不仅母亲去世,父亲也不在了,肯定是寄养在亲戚家,看人眼色过活。想到以前的自己,一阵阵心酸涌来,看着他如今彷徨的模样,似乎就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她想了想,抬头看他,笑意已沁在嘴边。“那我就努力让他们喜欢上我。”

张建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又问:“若是努力了,他还是不喜欢该当如何?”

涘儿扭头看着他,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相信只要真心以待,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的。”

张建愣了一下,默默点点头,转而笑道:“你说的有理,日久见人心。我真心相待、诚心孝顺,总会让他喜欢上我的。”

涘儿见他舒展了眉头,轻扯了下嘴角,可笑却进不了心底,那个烦恼沉甸甸得压在心头,想着两人并不相熟,却又说得来,不禁问他:“张哥哥,如果我知道我最亲的人会有危险,可即便我告诉了他,他依旧会那么做,我该怎么办?”

张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瞪着她呆了一瞬,缓缓收起唇角的笑,正色道:“既然你的话改变不了什么,那就什么都不要说,默默地做你能做的一切去帮助他摆脱危机。”

涘儿的心一滞,动容地望着他,消化着他的话,又问:“若是我所做的,会伤我最亲的人的心,那我该不该做呢?”

张建瞪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伤命重要,还是伤心重要?”她双肩一抖,微张的嘴紧紧抿着,直到他眼中的锋芒乍现,她收回视线,低垂着头,微微点了点头。

张建一怔,自知失言,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才知道话说重了,见她沉默着,自己也找不到话来打破僵局,只愣愣地瞪着她的头顶,刚要开口安慰她,身后突然有人咳嗽,他扭头一看,才发现他们跪在蒲团上已经很久,已有人进来参拜,却让他们挡住了。几丝羞赧涌上心头,他飞快地拽起她,快步出了大殿,匆匆往外走。涘儿起先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只觉得脸如火烧,偷偷瞄着他的手。

张建走到街上,突然扭头看她,又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惶急地松了手解释。“小妹,我不是故意的。”

涘儿摇摇头,低着头不说话,两人再度回到方才的沉默。她感到张建的局促不安,可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阵“咕噜噜”响起,涘儿只觉得全身的血瞬间冲到脸上,最近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好多了,胃口也大了许多,动不动就饿。她窘得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轻声道:“时候真的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她转身就跑,左手却被他握住,她愕然转头,正对上他憋着笑的脸,她忙低下头,挣了挣手,他却握着不放,带着她往前走。

脸红心跳不足以形容,涘儿此刻只希望时间停滞,不要再走下去了。突然手里硬被塞了一个大包子,她才止了胡思乱想,呆呆地瞪了会包子,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微微笑着,干净明朗,冲她努努嘴,见她不动,才催:“快吃啊,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涘儿下意识地想把包子还给他,可手刚伸出去,肚子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响动,血瞬间冲了上来,她一下将包子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咽了下去。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看时,他竟有些目瞪口呆,随即失笑,拍了拍她的头,道:“小妹,你真有意思!”

涘儿分不出他是褒是贬,干笑了两声,眼睛却再不敢看他,眼珠子乱转四处看,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她不敢相信地眨眨眼,不由分说就往前跑,跑了一段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她急忙回头,张建瞪着眼瞅着她,她摆了摆手,急道:“张哥哥,我想起别的事,先走一步,你不用送我的。我们后会有期!”又跑了几步,只听张建焦急的声音:“别跑那么快,你刚吃了东西——”心中没来由的一暖,又回头朝他挥挥手,他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

穿过几条巷子,行人渐少,人声不闻,涘儿心中不安,直到他们站定,她才躲好,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那一男一女。单独看到他们,涘儿都不觉得奇怪,怪就怪在杨甜婉竟然会跟着王俊走到这么偏僻的巷子里。她怕王俊对杨甜婉不利,因而始终跟着。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听不真切,但能看到王俊一直想贴近杨甜婉,而杨甜婉始终在躲,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王俊突然不耐烦起来,一把抓住杨甜婉的手臂,将她拉进怀里上下其手,涘儿见杨甜婉在推拒,却挣脱不开。她咬唇一想,尖着嗓子喊:“淫贼,有淫贼,快来人呐!”她原地跺脚,又哑着嗓子喊:“淫贼在哪里,淫贼在哪里?”

王俊一僵,惶急地看向巷口,六神无主地推开杨甜婉,往巷子的另一头逃走。杨甜婉跌坐在地,涘儿又装腔作势地喊了几嗓子,确定王俊确实走了,才跑过去扶她,杨甜婉有些晕,茫然地抬头,想了一瞬便明白因果,微微红了脸,又渐渐惨白,央央地唤了声“涘儿”。

涘儿匆忙应了,拽着她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婉姐姐,我们先到人多的地方去。他刚才走的匆忙,未及细想,一会回过味来定会翻过头来找,我们赶紧走,到人多的地方就不怕他了。”

杨甜婉没应声,只尽量快步跟上她,不时打量她的脸色,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回到热闹的御街,她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涘儿却止步回头看着她,道:“该是甩开他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猖狂了!”

杨甜婉看她一脸的纯真关心,犹豫转为急躁,她一把握住涘儿的肩膀,急道:“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涘儿抬手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我相信婉姐姐。”她看了看天,又道:“天不早了,我送姐姐回去吧!”

杨甜婉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任她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走了一段,见涘儿没有丝毫嫌恶,便道:“下月赢官人成亲,岳夫人也启程来临安了,据说岳宣抚膝下其他几位公子小姐也会来,岳府再不像现在这样冷清了。”

涘儿奇道:“是云大哥的母亲吗?听说云大哥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也一同来吗?”

杨甜婉笑着点头,“是啊。岳夫人以前在庐山为岳老夫人守孝,如今太平盛世,也该接岳夫人母子来临安享享福了,他们一家人分开这么久,也是时候团圆了。”

涘儿若有所思,状似不经意地问:“云大哥的两个妹妹漂亮吗?好相处吗?她们多大了?”

杨甜婉想她一人寂寞,若是来了小姐妹,她也有了说话的人。“岳大小姐已经及笄,听说许了人家,这次来临安也是想为她办婚事。岳二小姐嘛,好像跟你差不多大,性子该是爽朗明快,你们二人年纪相仿,定能处得来的!”

涘儿点点头,说起了岳云的婚事,便又谈起给岳云备的礼,说说谈谈便送到了瓦舍。涘儿刚要走,杨甜婉却拉住了她,犹豫了半天,才道:“今日之事,我不想让张大哥知道——”

涘儿笑着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何况,我相信姐姐的为人,我相信大哥也不会误会。姐姐赶紧进去休息吧。”

杨甜婉终于松了口气,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叮嘱她路上小心,看着她离去,心中大石放下,转身进了门去。

赶了几天的工,涘儿终是将一双花开并蒂绣好,上街裱了框,又让张宪看过了才放心。正好赶在明天岳父家宴上送去,岳飞崇尚节俭,不喜铺张,想在岳云成亲前一家人吃顿饭,张家与岳家交情匪浅,因而家宴请了张宪和涘儿去。

“涘儿,”大哥的声音传了进来,她应了一声,将绣屏细细包好放进盒子里,起身掸了掸衣裙,出了房间。张宪一身便服站在台阶下,未着战袍的他,斓衣玉带,濮头高束,别有几番儒将的风采。他转头看向她,笑道:“时辰还早,岳府也不远,我们走着去,权当散步了。”

涘儿自然没意见,兄妹二人并肩出了门,悠闲地走着。涘儿将盒子紧紧抱在胸前,时不时地跟他说几句家常,两人说的兴起,涘儿便戏言问他,若是没有生在这乱世,父亲也不逼迫他出将入仕,他的志愿是什么。

张宪想了一瞬,转而恬淡地笑了起来,常年从军的威严戾气消散了不少。“在乡下当个教书先生,平日里读读书、教教学、种种地,晴日时躲在树下纳凉,微雨时便在亭中小酌,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涘儿向往地点点头,便叙叙地说着要住什么样的房子,房前要种各种花,保证一年四季家里都是香喷喷的。还说屋后要留个小池塘,养些锦鲤,筑个小亭。自家的地要种各色的瓜果,保证随摘随吃。而要进学的孩子一定要先经过测试,孺子可教的方能听教。若是童子不乖,就用各种法子惩罚。她说的热闹,冷不防脑袋让人戳了一下,只听张宪好笑好气地说:“你倒是想得好好的,就怕到时我把房子修成那样,你却不知跟哪个混小子跑了!让我白忙活一场!”

涘儿吃痛地叫了一声,给了他一记大白眼,“哼,我这辈子是不会嫁的,就让大哥养我一辈子!你若不给我修成那样,我就天天闹嫂子,看你听不听我的话!”

“胡说什么,什么不嫁。你敢不嫁,就是我依你,娘也不会依你的!”张宪虽是斥责,脸色却是极好,看涘儿的眼神也愈加宠溺。

说说笑笑间两人走过繁华的街市,一栋淳朴雅致的院子近在眼前,涘儿想起这是上次去钱塘时看到的秦府,只是上次大门紧闭,如今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几人簇拥着一人往大门走,中间那人五十岁上下,书生气十足,每一步都沉着淡定,相形之下围拢的人则显得卑躬屈膝。涘儿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那人迈进大门的脚一顿,突然转过身来看向他们,她能感受到身旁的大哥身躯一僵,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侧头对她说了一句,“我去去就来。”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高大挺拔的背影此刻透着不屈和坚毅,他微躬着身向那人行礼,那人微笑着朝她点点头,一瞬间她的寒毛全竖了起来,别开视线不敢再看。

那边客套了两句,张宪退了下来,走回涘儿身边,涘儿这才觉得有了些安全感。她又看了看秦府大门,那人已跨进大门,不知何故,再度转身看向他们,张宪拱手一礼,涘儿却定定地看着那双温和的眼,清明的一如年轻人。

“涘儿,看什么呢!快些走,要迟了!”张宪性急地拉拉她,她恍然回神,追上他的脚步,问:“大哥,那个人是谁?”

张宪凝重地止步,侧身面对她,正色道:“他是当朝右相秦桧,秦会之。”他瞟了一眼朴实却透着高贵的院落,又看了看旁边破落的院子,自嘲地笑道:“很讽刺吧,当朝争锋相对的两个人,竟是比邻而居。你看看人家的府邸,再看看岳宣抚的府邸,说是天上地下也不为过!”

涘儿虽然隐隐猜出那人是谁,但确是秦桧还是让她惊讶莫名。在她的印象中,一心求和的秦桧应当是奸险小人,面**佞,万没想到竟是这样温润书生模样,骨子里竟透着文士特有的骨气。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竟有着年轻人才有的澄明。这就是人说通敌叛国的秦桧吗?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张宪发现她的漫不经心,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她茫然抬头看他,却听他沉声道:“此人虽满腹经纶,却是狼子野心,一面趋炎附势,一面里通卖国。若有一日,必诛之而后快。”

她僵硬地动了动脖子,从未听大哥说过如此决绝的话,此时竟是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长文豪。视线不禁又飘到大门口,却硬生生地止住了。她坚定地点点头,张宪的脸色缓和下来,微微一笑,再度往岳府走。

还未到门口,便看到岳云一身墨绿襕衣站在门口,看到他们更是欣喜地走了下来,引着他们进了府门。岳府虽简陋,但毕竟有了女主人也端正洁净了许多,涘儿一路低眉顺眼地进去,迈过门槛瞟见主座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想是岳夫人,恭敬地给岳飞行了礼,对着妇人道了声万福。

妇人矜持着过来搀她起来,笑对着岳飞道:“官人,你瞧,张公家的小姐礼数就是周全,不愧是诗礼传家。不像咱们家两个疯丫头,整日里就知道疯跑。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就全比下去喽。”

涘儿被岳夫人夸得红了脸,连连摇头,瞥眼向大哥求救,张宪也不谦虚,笑着应了。涘儿没法,只得将抱在怀里的盒子呈上,立在一旁的岳云一怔,过来接了,打开一看,惊讶地捧了出来,堂屋内光线明亮,绣屏上的丝线反射着氤氲的光芒,竟透着堂屋里透着水汽,一双并蒂莲花仿若开在水中央。

岳云呆呆地抬头,神色莫名地看着她,忽而一笑,飘渺中带着几丝不真实。涘儿不解,想要细看,岳夫人却赞道:“涘儿的这女工真是巧夺天工,就是宫中御用的绣娘也不及咱们涘儿。”涘儿被夸得俏脸一红,再抬头看岳云时,岳云的笑依旧明快温暖。

岳夫人叫了一声,从堂屋后转出两个女孩,一个十四五,浓眉大眼,另一个则与她年纪相仿,却颇瘦弱,涘儿暗道这便是岳元帅的两位小姐。果不其然,岳夫人指着稍大的女孩,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大妞,安娘,已经及笄,那是幺妹,平娘,今年刚十一。你们见个礼,以后就是姐姐妹妹了。”

涘儿上前行了礼,岳家两位小姐还了礼,安娘到底年纪长,笑着拉住涘儿的手,欢喜地跟她说这说那,平娘却沉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瞟她一眼,涘儿不经意地对上她的眼神,微微一笑,平娘一愣,垂首浅浅一笑,倒少了些生疏。

岳夫人看她们相处甚好,安慰地一笑,道:“看到你们这样,我这个做娘的也放心了。云儿有四个弟弟,若是也有四个妹妹就好了。”她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宪一眼,笑对岳飞道:“官人,今日正好宗本和涘儿在,不如就让婉儿给我们行了认亲大礼,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岳飞抚掌大笑,“如此甚好,夫人之言,深得我意。”

涘儿一怔,看向大哥,张宪也诧异地望着她。涘儿的心一跳,却听岳夫人叫道:“婉儿,快出来。”涘儿应声转向堂屋后,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娉婷地走了出来,轻盈的脚步,如云的青丝,甜美的笑容,瞬间让堂屋明亮起来。涘儿的心却没来由地黯淡下去,以致于她如何大方地认了义父义母,拜见了岳家兄妹,她都看不进眼里,只怔怔地瞪着同样呆滞的大哥。

岳夫人欣慰地拍拍杨甜婉的手,拉着她入了席,岳飞也大笑着坐下,涘儿的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她知道自己该跟着安娘走到桌旁坐下,可自己的脚仿佛注了铅,一点也抬不起来。直到张宪坐下,才发现她依旧站在原地,席间静了一下,张宪已大步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坐到了自己身边。

岳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涘儿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可是身体不舒服?赵大夫的药可有按时吃?”

涘儿稍稍回神,胡乱地点点头,“没事的,可能是刚才站的久了,有些头晕。坐下来就没事了。”

岳夫人急忙又问了问她的身体,平素吃的药,见她脸色稍复,才放下心来,这才让开席。一桌子的人说说笑笑,涘儿却有些心不在焉,时而抬头就能看到坐在岳夫人旁边的杨甜婉一脸忧心地望着她,她刻意地避开她的眼神,埋头吃饭。

岳飞谈及岳云的婚事,如何置办、如何迎娶,都与张宪一一说起,细节讨论得差不多,岳夫人突然挑起话头,“宗本今年二十二了吧,比云儿还要大四岁,如今却被做弟弟的抢在前头成亲可不好!若是张公和夫人还在世,想必也为你的终身大事忧心呢!虽说我未曾见过张夫人,但我家官人承蒙张公知遇之恩,宗本在我面前一如云儿他们兄弟一般,如今我想给宗本说合一桩亲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涘儿浑身一抖,看到岳夫人瞥了一眼身旁娇羞的杨甜婉,她呆呆看向坐在一旁的大哥,他眉头深锁,沉吟不语,岳夫人却笑着接口:“本想亲上加亲的,可安娘已许了人家,平娘又还小,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合适——”

涘儿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地前一双有力的臂膀托起了她,神志迷失前眼前的那双眼睛深深地映入心底。

涘儿这一病便是一月,赵彦清对涘儿的突然发病百思不得其解,只道自己还未完全想好医治的方法,背起药箱又出去游历了。张宪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看着她吃了药直到她睡下才放心。想起那天把岳府闹得鸡飞狗跳,涘儿就有些头皮发麻,都有些不敢再见岳云,幸而这一月来他忙于准备婚事,有时来了在门外问候一声便走了。

这一月来涘儿过得也不舒坦,以前还可下地走走玩玩,如今大哥看管得严了,似乎要将以前几年没看顾的时光都补回来,事事亲力亲为,如此的结果就是她如坐牢一般的难捱。好容易春暖花开,她自觉好了不少,没事就在院中溜达散步,大哥军中有事出了城,她一人闲的无聊,将大哥的衣衫拿出来,寻些好看的花样绣上去,正愁是绣祥云还是绣山川时,柔柔的一声“涘儿”惊醒了她,她蓦然回首,一身素衣的杨甜婉正站在檐下看着她,眼中如梅雨时节的江南,柔润缠绵。

那一句“婉姐姐”哽在喉口,却怎么也叫不出,她强撑了个笑脸点了点头,杨甜婉原本宛若桃花的脸却白了白,轻轻地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涘儿强装镇定地收拾手中的衣服,不想却被衣上插着的针扎了手,她吃痛地叫了一声,杨甜婉急急蹲下,握着她的手问:“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疼不疼,伤药在哪里?”

涘儿看着她关心的脸庞,使了使劲抽出了自己的手,摇头道:“没事,只是扎了下手,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她胡乱将手中的衣服卷好放在篮内,笑着让了座,只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杨甜婉看着涘儿淡定的眼神一时也起不了话头,沉寂的尴尬持续了一会儿,她才问了她的病,涘儿一一答了,不喜不怒,一切好似平常一样,可她却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又是一阵静默,涘儿略显疲惫地抬头看了看日头,杨甜婉不好再待,起身告辞,只嘱咐她多休息,不让她送,涘儿只好站在院中看她离去。

刚跨出院门,冷不丁一股力量撞了过来,杨甜婉轻叫一声仰面摔了下去,她叫声未歇,又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抬眸看去,正是风尘仆仆的张宪,原本吓白的脸微微泛了红,眼中柔情涌动。

涘儿怔怔地站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哥的脸色,眉头一皱哼了一声,便坐倒在地。张宪这才回过神来,将杨甜婉扶起,便急匆匆地跑过去一把抱起了涘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训:“我要说几遍你才记得住,你身子没好,春寒料峭,你哪受得住!刚好了几天,就得意忘形了——”涘儿轻轻伏在大哥肩上,正看到院门,那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岳云婚礼前一天,岳飞特意将张宪和涘儿接到岳府来,因着张宪与岳云的关系,明日迎亲的事上少不得张宪张罗。一进岳府,张宪就随岳飞和岳家一众兄弟商量婚礼细则,涘儿则在后堂随着岳夫人和岳家姐妹布置新房。她绣的那盏绣屏就放在梳妆台上,映衬着新房淡雅清新。

岳安娘委实喜欢那个绣屏,一直攀着涘儿要她也为自己绣一个,涘儿自是点头应了,只问她喜欢什么花,岳安娘听了喜不自胜。涘儿看着喜形于色的安娘,不由一笑,转头正对上平娘恬静的眼神,她点头一笑,自顾自地忙手里的活,涘儿却怔在一旁,那眼波纵是投下一颗石子也溅不起一丝涟漪。

岳夫人说是还差了些东西,就出去了,安娘最是闲不住的性子,见母亲一走,便拉着涘儿出去玩。涘儿被拉得一个趔趄,回头看向依然静立在窗前的平娘,她只清淡的一笑,目送她们离去。

涘儿虽只见过平娘两次,一句话未曾说过,但总觉得平娘那双眼睛会说话,即便别人什么也不说,她也能看透。岳家人出身行伍,岳云和一众兄弟姐妹都是爽朗豪放的性格,却不知怎么就生了平娘这么淡定沉默的性子。她按捺不住,捉着安娘的手,问:“安姐姐,平妹妹平时也少话吗?”

安娘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摇头道:“哪天若是平儿能说上十句话,那天上肯定下红雨了。”她翻了个白眼,笑道:“她就是那副一棍子也打不出屁来的闷葫芦,小时候岳雷还说,咱们一家子都是直肠子,偏就生了她一个九曲回肠的,还吓平儿说她是捡来的,可平儿竟是雷打不动、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倒是我爹高兴得不行,说平儿有大将之风!我娘也把岳雷骂了一顿,说一家子都是舞枪弄棒的,说我也是炸雷的性子,好不容易平儿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不能让我们给毁了。可你知道平儿后来怎么着了吗?”

涘儿好奇地摇摇头,眼睛巴巴地盯着她,安娘的表情似是开心又似是无奈,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笑道:“当天晚上岳雷的房间就给拆了!”说完她笑个不停,前仰后后的。

涘儿“啊”了一声,一时转不过弯来,只等安娘笑够了,才道:“你别看平儿平时闷声不响的,关键时候可比我这炸雷厉害多了!我也就是个雷声大雨点小,她那个才是天翻地覆、尸骨无存啊!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那房子乍看之下跟平时无异,可岳雷踏进一步,仿佛天雷勾动了地火,桌子椅子床铺柜子连着串地全倒了,还拆得稀碎,到最后连门啊窗啊都掉了!我想若不是岳雷挨着爹娘的房间,平儿不敢拆房子,要不然岳雷一定葬身于一片废墟之中了。”

涘儿大张着嘴,许久才“啊”了一声,实在想象不出温婉文静的平娘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庆幸自己没有惹到她,否则性命堪舆啊。

安娘看她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笑着搂她的肩,“没事,平儿很喜欢你呢!她不会对你乱来的!”

涘儿僵硬地笑了两声,一句话不说就是喜欢她啊,也好,只要不把她拆了就好。她顺着安娘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片素裙一闪而过,她敛了笑容,微蹙着眉头,轻拉了拉安娘,跟她说要去出恭,安娘点点头自己去了,涘儿却随着那片衣裙的方向走了过去。还未靠近,就听到岳夫人的夸赞声,“宗本办事就让伯母放心!可不像云儿,眼看着要成亲了,还毛毛躁躁的,没个大人样!”

涘儿放轻脚步贴着窗户站着,偷瞄了一眼,大哥和岳夫人站在堂中,大哥恭谨地一笑,却听岳夫人轻轻一叹:“明日云儿成家了,你这个做大哥的屋中却没有个贴心的人,这让地下的张公和夫人如何放心呢!”岳夫人话锋一转,又提到了张宪的婚事上,涘儿站在门外浑身僵硬地看着背脊挺直的大哥,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张宪还未答话,岳夫人又道:“张公对我家官人的知遇之恩,我们一家一日不敢或忘,只求有一机会能够报答,可惜张公和夫人早已仙游——当年张夫人将你托付给官人,我与官人就将你视如己出,待你与云儿他们兄弟几个是一样的。可如今,你一直未成家,张家香火何以言继。不是我说丧气话,而是你们父子几个上了沙场哪个不是视死如归,若是哪天你回不来,你怎么对得起你们张家的列祖列宗。宗本啊,不是伯母唠叨,而是你肩负着传承张家的责任,不能任性妄为,你想想伯母的话,对不对?”

张宪略一低头,涘儿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沉吟一声,道:“伯母说的有理,宗本受教。只是,正如伯母方才所说,我们这些武将,时刻面临着战死沙场的危机,自己尚且顾全不了,又如何能耽误一个女子为我独守空房再或是年轻守寡。即便是我想成家,又有哪几个女子能像伯母和巩家小姐那般深明大义,能体谅我们这些武人。”

岳夫人听出张宪有所松口,不禁舒展了眉头,笑问:“若是有这样一位女子愿为你守着家,照顾妹妹,你可愿意?”

张宪一愣,微微退了一步,岳夫人又道:“原本岳张两家交好,结成儿女亲家再好不过。可惜安娘早已许人,平娘还年幼,可宗本的为人,伯母实在喜欢,因而,将膝下的义女许给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张宪大惊,还未开口,门口一声轻喝,“我不愿意!”让他蓦然转首,瞪着扶着门框而站的涘儿,她白着脸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对着岳夫人道:“既是为我张家娶妇,我是张家的未嫁女,自是有理说一句,若是岳夫人所言的是瓦舍教习杨甜婉,那么我张涘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岳夫人被这突生的变故吓了一跳,对着言辞咄咄的涘儿,她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尴尬地叫了一声“宗本”,她不叫还好,一叫涘儿更是上前一步,挡在了张宪的身前,义正言辞道:“岳夫人为我张家香烟后继设想,张涘感激不尽。我张家虽然家道中落,但门风犹在,断不会允一个伶人进我张家大门。岳夫人的好意,我们兄妹心领,说亲一事不劳岳夫人费心。”

张宪猛地将涘儿拉到身边,低喝:“涘儿,不许无礼!”

涘儿哪见过大哥对她横眉冷对,一时气上心头,愤然甩开他的手,直面岳夫人,冷声道:“岳夫人,请恕涘儿无礼,敢问夫人几个问题。”

岳夫人愣愣地对着她,从没想过温婉的小姑娘今日如此的凌厉,心中惊讶大过生气,只轻轻应了声:“你问吧。”

涘儿瞟了一眼后堂,深吸口气,道:“岳夫人可知,杨甜婉是何身份?”

岳夫人一怔,僵硬地点点头,涘儿却接道:“夫人既知她是瓦舍教习,该知道瓦舍是什么地方,其间的舞姬是何身份,虽说是教习,她依旧难脱贱籍,是一名人尽可夫的伶人,她出入的军营恐怕比大哥打过仗的地方都要多!即使如此,岳夫人为何还要将她许配给我大哥?”岳夫人刚要回话,涘儿又问:“敢问岳夫人,是不是杨甜婉亲自登门拜访,请岳宣抚和岳夫人牵线,为她说和?”

岳夫人想了一瞬,说“是”,刚要辩解,涘儿又一问:“岳夫人可知她为何要请您和岳宣抚来牵线说媒?”

岳夫人被她一阵抢白问得有些晕,茫然地摇摇头,涘儿冷笑一声,道:“那我告诉岳夫人她是为什么。想她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想要从良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先是假借照顾重伤的大哥,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再是对我屡屡示好,期盼我为她多说好话,这样还不够,还来求岳宣抚和岳夫人为她做媒,甚至认你们做义父义母,试想一个温婉善良的女子怎么会这么有心机,一步步算计得这么好,让我大哥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说明她满腹心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假如,真如岳夫人所愿,她嫁于我大哥,岳夫人真能保证她能在大哥征战四方、戍守边境时耐得住空帏之苦,若是我大哥不幸战死,她真能严守妇道终身不嫁吗?”

“涘儿,”张宪抓住涘儿的胳膊,迫使她转身面对自己,急切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再说了。”

岳夫人被涘儿问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头昏脑胀,身子摇了几摇,身后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涘儿,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张宪震惊地瞪着从后堂出来的杨甜婉,想她方才定是躲在后面听他与岳夫人的谈话,又看看怒不可遏的涘儿,一时间心乱如麻。岳夫人看到摇摇欲坠走出的杨甜婉,只觉得头更晕了,叹着气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

涘儿咬着唇看着她,眼圈红了红,却仍是向她迈近了一步,一字一句地道:“杨姐姐,当着岳夫人和大哥的面,你给我解释解释一个月前你私会王副统制,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甜婉的身子晃得更厉害,惊愕地瞪着她,哆嗦着嘴唇,问:“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涘儿冷眼瞪着她,扯了丝冷笑,“相信你,相信你什么!相信你表里不一,还是相信你水性杨花?你居然想到要用岳宣抚和岳夫人的威严来压大哥和我,让大哥不能拒绝,你这样的心计,让我怎么相信你!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有我在一日,你就休想进我张家大门!我张家绝不容朝三暮四、不贞不洁的女子进门!”

“啪”一声响在耳际,涘儿被这一声震得耳中嗡嗡响,身子似是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捂着左脸茫然地抬头,对上大哥茫然失措的眼神,她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本红了的眼眶溢出泪水,委屈地看着他,羞愤道:“你为了她打我?从小打到,你都没对我动过一根手指,你今日竟为了她打我?”她踉跄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门,正撞上不明所以的岳云,她看了一眼,甩开他的扶持跑了出去。

岳云回头看了一眼,急急进了门,看了一遭知道出了事,急问母亲。岳夫人早已被方才的情形吓到了,此时听到儿子提及,泄气地瞪了杨甜婉一眼,低叹:“罢罢罢,都是为娘的顾虑不周,才弄成现今这样。”她走过去看着兀自瞪着手掌发呆的张宪道:“宗本,都是伯母不好,不该这么唐突的,我也没料到涘儿的反应会这么大。你也是的,话要好好说,你不该对她动手的。唉,这事都怪我,你快去追她回来,她一个姑娘家,身子又不好,出了事,我以后哪还有面目再见你!”

岳云看到杨甜婉,大略猜到是什么事,可听完母亲的话,惊讶地抓着张宪的衣袖,道:“大哥,你打了涘儿?你怎么会——”岳云想不明白一向视涘儿如命的大哥竟然会动手打她。

张宪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动手,可一向懂事乖巧的涘儿今日每句话都咄咄逼人,看着摇摇欲坠的杨甜婉,不知怎的他就动了手。想着方才涘儿绝望的脸,他的心一阵揪痛,可有些话他一定要说明白,他淡然地走到杨甜婉面前,点头为礼,道:“杨姑娘,张某感激你的抬爱,但这份情意张某万万不敢受。并非因你的出身或是其他,而是张某已有婚约在身。”

杨甜婉大吃一惊,直直地瞪着他。岳夫人和岳云也从不知道张宪竟已有婚约。张宪顿了一下,才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未婚的妻子是爹娘未去世前就已定下的,双方父母也已交换了信物,只等我们长大。可惜,命运使然,靖康之变后,我们两家便断了联系,可母亲临终前交代过我,一定要找到她。我张宪虽不是英雄豪杰,但也重情守诺,此生非她不娶。还请杨姑娘见谅。”说着他深深一揖,便转身对着岳夫人道:“涘儿自幼丧母,宗本未及管教,让她冲撞了伯母,在此赔罪。诚如伯母所言,宗本只涘儿一个亲人,她体弱多病,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人出去,现在就去寻她,待回来再向伯母请罪。”说完行了一礼,便大步跑了出去。

岳云脸色变了几变,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急急告了罪,也跟着张宪出去寻人。

岳夫人颓然地坐在椅上,看着魂不守舍的杨甜婉,叹了又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摇了摇头,闭目揉着太阳穴。

杨甜婉痴痴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大门,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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