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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钱塘吴山在

站在江边,看着碧绿的浪头一波一波打在脚下的堤岸上,天高水阔,确是让人心旷神怡。涘儿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让她不禁怀念起家乡院后的小河,久远的记忆似乎还有淡淡的咸味,让人回味。

“涘儿,发什么呆啊!快过来,我一个人看不过来啊!”赵彦清挽着裤腿赤着脚在江边跑来跑去,在被浪花推到岸边的水藻里找着什么。

涘儿收回深思,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来,刚要拖鞋下水,却被赵彦清出言喝止,只让她在扔到岸上的水藻里找。涘儿知道他不让自己沾水,虽然他平日都是凡事不在乎的样子,可涘儿知道他心思细腻,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六月梅雨至,天气闷热异常,涘儿蹲在岸边细细分辨着水藻的不同,想着赵彦清带着自己到这钱塘江边只为了寻一位药材入药,只因这药材每年会随钱塘潮冲上岸。虽然世人皆知钱塘潮八月十八前后最为壮观,却忽略了每月中旬也会有钱塘潮,而这水藻是在入夏时最为繁盛,他们便赶在六月钱塘潮之前来了这距临安90里的海宁县。呆了几天,每日都要来找,却一无所获,赵彦清倒也不放弃,只说要是错过今年,就要等到明年。涘儿知道他是希望自己的病能尽早治好,才会这样不遗余力。

眼看快到中午,涘儿看看日头,不免有些心虚,虽然肚子如擂鼓,却就是不开口说吃饭的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快烂了的水藻,眼前似乎浮现的是美味佳肴。

“咕噜噜”一阵巨响,涘儿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吞咽着口水,无声地叹气。耳边却也是一叹:“涘儿,肚子饿要说的啊!这样饿坏了身子,我还得给你进补,得不偿失,是不?”

瞬间涘儿耳根子红了,不要意思地垂下头,才道:“我不会烧饭做菜,这几日都是先生在做,我只会帮倒忙,昨天差点烧了厨房——”话是说出了口,却没有底气,说到后来终是没了声息。

赵彦清失笑,拍拍她的头,笑道:“烧火差点烧了厨房的涘儿才可爱啊!”毫无意外地看到涘儿大惑不解的眼神,他笑得更欢了,将水藻收拢到一起扔到篓里,便往回走。涘儿虽没得到答案,仍旧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到他们暂住的小屋前,放下篓子,拿了盆要去打水,涘儿急忙接过,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火速地端了过来,赵彦清也不洗手,反而指着水面,道:“涘儿,你照照你现在的样子。”

涘儿蹙眉低着下头,见水面倒映着她疑惑不解的脸庞,双颊因方才的尴尬红彤彤的,让她比常人白皙的皮肤增添了一抹艳色,黛眉微蹙、眼波疑惑,更是生动可人,这灵动娇俏、生气勃勃的女孩子真是她吗?涘儿有些错愕,原先有病,她的脸色不好,因而不愿照镜,还记得她离开家乡来临安前曾梳妆照镜,那时的她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虽文静秀雅,却死气沉沉的,这才只有几个月,她竟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吗?她分辨不清心里的感受,抬头望着赵彦清,却见他一脸好笑地睨着她。

赵彦清将脸盆端过来放下,虽然依旧笑着,但笑容中却透着关切和疼惜。“涘儿啊,你只有11岁,明年就是金钗之年,正是一个姑娘家最俏皮可爱的时光,可你呢,因而病痛折磨,你隐忍不发、处处控制自己,罕有真正欢颜的时候,就连希望在你眼里也变成了奢望。这不该属于你,你该有11岁女孩子应有的无忧无虑,不是整日愁眉深锁。所以,我带你来这,一为治你的病,也为打开你的心结。将来你身体康复了,才能真正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明白吗?”

涘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黛眉松开又皱起,咬着唇低下头。赵彦清轻叹一声,道:“厨房今日还用不了,正好改善下伙食,咱们就去饭馆里吃!身上一股鱼腥味,你去换身衣裳,我也清洗一番,咱们得好好吃一顿。”他拐进自己的房间,涘儿怔怔地站在门口,默默走到脸盆边,垂头看着自己的倒影,手不自禁地摸上自己的左胸口,那里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了。她迷惑地喃喃:“我真的改变了吗?”

海宁县虽是钱塘江边的一个小城,但自古以来钱塘潮的闻名,让这个小镇愈加喧嚣繁华。每年八月十八前后,来赶潮的游人不计其数,让海宁这个名字享誉四方。如今虽只到六月中旬,但大街小巷已经能看出两月后看潮时的热闹。

涘儿紧跟在赵彦清身边,可心里有事,什么也看不入眼,只默默低头走着。赵彦清也不说话,只游目四望,寻找着合适的饭馆。寻摸了半天,他看中了一家余杭小吃,便问涘儿要不要回味一下临安的菜色,涘儿根本没听进去,只胡乱点了下头,便被拉着走了进去,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点好了菜等着。

虽已过正午,但店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客人,因而上菜的速度很快。涘儿的心思不在这儿,拿着筷子瞪着饭菜发呆。赵彦清摇摇头,将菜夹到她的碗里,催了半天,才见她吃了几口,这才举筷吃了起来。

吃了一半,又有三个客人走了进来,却不落座,而是走到柜台前点了几样余杭名菜,说是要快,掌柜刚要说话,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掌柜立刻闭了嘴,立刻吩咐小二让大厨子做菜,热情地招待那三人坐下,那三人站的笔直,也不理掌柜,神情中透着冷漠和倨傲。掌柜常年察言观色,也看出点什么,便在不多说,只让小二再催催大厨要快。

涘儿本没注意这些,倒是看到赵彦清也住了筷,以为吃好了,刚要站起,就被他拉了又坐了下来,涘儿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扭了扭身子,低下了头。恰好涘儿背对着柜台,他这样涘儿便能将他遮住,涘儿什么也不问,只是挺了挺腰背,端起碗来继续吃。

掌柜的连番催促,果然让大厨子大展神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几样精美的菜肴端了出来,掌柜的刚要收拾,便见其中一人提起手中的食盒,将饭菜分别装好,又往桌上砸了一锭银子,狠狠瞪了掌柜的一眼,才招呼其余两人一起走。

涘儿好奇地转头,正瞥见那三人迈出门槛,梳得光亮的头发,光洁白皙的下颚,三人样貌虽并不英俊,却透着一股文弱。涘儿一怔,这样的人她好像在哪见过。她疑惑地回头看向赵彦清,他似是松了口气似的,见涘儿看她,才凑过来不情不愿地悄声道:“那三个人是宫中的宦官,我跟他们有些过节,因而不想让他们认出来。”

涘儿错愕地看向大门,却已看不到那三人的身影,他心里一阵乱跳,问:“宦官不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在宫外?”

这个问题也让赵彦清大惑不解,“是啊,他们怎么会在宫外?”他挠头想了想,转而又道:“也许是宫中派出的差事吧。上次我见他们时,就是官家派他们将瓦舍的歌姬送进岳家军犒赏三军,岳宣抚治军一向严明,绝不会纵容部下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因而对那些歌姬都是以礼相待。可那些阉人却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仗势欺人,我最见不得他们趋炎附势的嘴脸,言语上起了些冲突,若不是岳宣抚极力保我,恐怕我早让他们生吞活剥了!”

涘儿抬头看他,惊问:“先生是军医,怎么会跟这些宦官扯上关系?”

赵彦清不屑地撇撇嘴,哼道:“确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可就硬生生地得罪了他们!说起来这事还是因婉丫头而起的!”看到涘儿惊愕的表情,他苦涩一笑,道:“那是去年伐伪齐的事了!官家为鼓舞士气,特地挑了瓦舍里最顶尖的歌姬,婉丫头是瓦舍里的教习,自然也跟着来了。你也知道,自古军营中就有军妓,有时这些歌姬也会充当军妓。其他几位宣抚使的军中如何我是不知,但岳宣抚最忌讳这些,因而她们一来,便安置在军营之外,有专人看管,直到凯旋时再送她们回去。岳宣抚性本刚直,不喜结交权贵,也深知前朝多是宦官干政使国家灭亡,最是厌恶这些阉人,所以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那些阉人在军营中百无聊赖,可岳宣抚治军甚严,他们又挑不出什么错处,便将矛头指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也知道他们虽是男人,却也不尽然——”他撇开视线,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提这些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可见涘儿专心的样子,也就释然了,接着道:“这样的事实多少会让他们有别于常人,虽然沾不得什么便宜,但言语轻薄,也是很伤人的。本来这种事女子都不愿声张,但婉丫头性子刚烈,宁折不弯,当众让那几个宦官失了面子,那些人仗着在宫里有些权势,哪里忍得,便拿着刀要诛了婉丫头,婉丫头也当真是个硬脾气,既不求饶也不躲,就站在那儿让阉人杀!我的医舍本就在军营后方,离她们的营地很近,听了动静便出来看。看到婉丫头刚烈至此,不由佩服,就上前劝说了几句,可我是个没有品级的军医,那些人又岂会听我的,将我绑到一边,说要将我和婉丫头一起诛了。我还记得一直沉默的婉丫头却在那时说话了,她说:‘是我骂了你,与他人何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快放了他!’当时我就在想一个女子可能不怕死,但却在危险的当口还想着别人,着实让人佩服啊!正当我想办法让人通知岳宣抚时,宗本带着斥候回营,恰巧撞见此事,听了缘由,为息事宁人,向那些宦官赔了罪,可那些人却哪知什么叫见好就收,还是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宗本也动了气,说是军营重地岂是几个宦官可以扰乱的,若是惊扰了岳宣抚,不论是谁都要军法从事。涘儿,你是不知道啊,宗本站在那儿威风凛凛的气势,纵是眼前有千军万马都会不战自溃,何况是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阉人,差点吓得屁滚尿流。”赵彦清哈哈大笑,怀念的连连赞叹。许久又泄气道:“不过,也因为此事,宗本可是与那些人结了梁子。平素见面时,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可他们回了宫会怎么说,那些阉人再无耻,却也是官家的身边人,若是他们说宗本一句不好,宗本的前途就毁了。幸好,宗本在对伪齐一战中立了大功,即便让那些阉人抓住宗本什么小错,也动摇不了宗本在军中的地位了。”

赵彦清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桌上清淡的饭菜,突然道:“还是在军中活得惬意啊,不分兵将、不分尊卑,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没有阴谋诡计,没有笑里藏刀,一切都那么真实。你说人是不是很矛盾,一面想着不要战争,享这一世太平;可又不愿放弃那快意恩仇、畅快淋漓的生活。”他黯然地抹了把脸,自言自语:“此时此刻,若是有酒就好了。”他眼眸一亮,将几钱银子放在桌上,拉着涘儿就往外走,涘儿还愣着神,脚步错乱的跟着他。

赵彦清出了门用鼻子使劲闻了闻,笑着叹道:“上好的花雕啊,今天可是有口福了!”

涘儿纳闷地嗅了嗅鼻子,却什么也闻不到,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自己想着事。拐了不知几条街,突然,身子一歪,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还没站稳脚跟,又被拉着藏到了墙角。涘儿茫然地望着他,却见他神秘兮兮地偷瞄着外头,极低地抱怨:“今天是走了什么****运,走到哪儿都能碰上这些瘟神!”涘儿一怔,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刚才在饭馆里看到的三个宦官推着一个手推车,上面堆满了酒瓮,那个面色白皙的男人抱臂看着另两人吃力地推动车子前行。

赵彦清拽着涘儿出来,拍了拍衣摆上沾的尘,道:“今天回去定要好好洗洗澡,把这霉运洗掉。”慢慢踱步进了酒家,涘儿却没有动,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直到赵彦清叫她,她才奔了进去,见他嗅嗅这、嗅嗅那,看到柜台有些酒渍,伸手一抹便放到嘴里,皱着眉咂咂嘴,道:“老板,这么烈的酒你也卖?”

老板轻叹着摇头,“您还别说,今日就这酒卖的最好!您没看到刚才那几位客官,把这种酒都买光了。足足十几坛子呢!”

赵彦清一愣,“这么多,这酒可是一点就着,想扑都没法扑的呀!”

“谁说不是呢!”老板想不出个道理,转而一笑:“客官,您要什么酒?”

回去的路上,赵彦清摇晃着酒壶边走边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涘儿跟着他,听他原本浑厚的声音因酒意略显沙哑,却道尽了兵士的为国捐躯的心声。歌声朗朗,涘儿仿佛看到大哥率领着千军万马在奋勇杀敌。

眼前放大的脸,让她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却被赵彦清抓个正着,口齿不清地嚷:“你知道吗,那个邝普仗着是邝洵的义子,在临安横行霸道,就是朝中大员都怕了他们!要我看,他们这帮子阉人,就该像当年苗刘病变时那样被杀个精光,让他们再祸国殃民!”

涘儿眉头一皱,喃喃问:“谁是邝普?谁是邝洵?”

赵彦清神秘兮兮地一笑,歪着脑袋道:“邝普,就是今天咱们遇见的那个嬉皮白肉的娘娘腔啊!邝洵啊,来头就大了,他是邝普的义父,是官家身边最信任的宦官。从小就服侍官家,一直追随官家登基,但那时他只是个小太监,要不是苗刘病变,官家身边的康履、兰圭两大宦官都被乱军处死,他可爬不到今日的位置。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官家不但重用邝洵,只要是邝洵身边的人都委以重任。唉,阉党之祸,阉党之祸,何时能禁啊!”他不停地念叨“阉党之祸”,一头栽倒,便是鼾声大作。

涘儿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瞪着睡在脚边的人,望了望不远处的房子犯了难,要怎么把他拖回去呢?正郁闷着,一艘华丽的大船映入眼帘,她一怔,上午离去时还未瞧见江边有船,她仔细看了看,发现不是渔船,反倒像在临安见过的画舫。不过少了飘扬的轻纱,而多了几分庄重与威严。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突然看到中午遇见的那个叫邝普的人,吓得躲到树后,短短续续的话随风飘了过来:“天黑——船尾倒——放火——烧——”

涘儿浑身一凛,想到刚才酒铺老板说他们买的酒易燃,看样子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而是要存心放火。烧船?他们不就在船上吗?涘儿有些想不通,偷偷伸出头来,便见邝普已登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微躬着腰似在向谁行礼,因为有人站在侧面,涘儿看不到邝普行礼的人,只觉得他姿态卑微至极,说了一会话,他行了大礼,朗声恭送:“公爷早些休息。”

这句话清晰地传入涘儿的耳中,她有一刻的失神,望着邝普陡然站直的腰板和不屑的神色。什么人能让他这般表面恭敬内里不屑呢?挡住她视线的人走到邝普身边,个头矮了许多,能被这样矮小的人挡住,那个人一定瘦小。这样的认知在涘儿脑中转了又转,她猛地上前一步,惊讶地瞪着那艘船。

夕阳一点点没入江中,余晖渐渐消散,夜一点点沉下,衬着江边的船格外落寞。

碧水逐渐融入夜的黑色,茫茫江面上再看不到任何影子,唯有浪头的声音此起彼伏。官船的船舱点了灯,显得流光溢彩,少年望着屋角点起的琉璃灯,久久不能回神。

“公爷,眼看官家命您回京的日子临近,却恰逢钱塘潮,为何不改走官道呢?若是快马兼程,也能如期赶到,否则公爷就是欺君之罪啊!”一个小厮将琉璃灯挂好,担忧地回身看着依旧发呆的少年。

少年紧皱着眉头,清明的眼眸阴霾遍布,他心中明镜一般,可如今自己落入他人之手,又如何能摆脱困境呢?正自愁苦,一阵凉风吹了进来,他扭头看向微微吹开的窗户,示意小厮去关,收回视线时,窗下竟有一张纸条,他食指立于唇上,以眼神让小厮捡起。小厮立刻会意,佯装绊了一下,迅速捡起,紧紧关上窗户,走过来夹在书里递给少年。少年借着翻书,迅速看了一眼纸条,脸色蓦然变白,几分震惊几分恐惧地瞪着窗户,沉思了一瞬,立刻做了决定。

“扑通”一声响,守卫在船舷上的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都往船下看,今日虽是十五,却是乌云密布,饶是用火把照也看不清江面。守卫在船舱外的人下意识地看向位于船侧的窗户,敞开的窗户在夜风中摇晃,守卫大惊,顾不上礼节,撞门进去,房内敞亮,却哪还有人。守卫忙喊:“建国公跳船逃跑了,赶紧通知邝公公,其他人赶紧跟我下船到江边搜。”守卫听令,瞬间走得精光。

船舱内再度恢复安静,床帏轻掀,少年看了一眼,立刻爬出了床底,指了指房外做了几个手势,两人屏息轻手轻脚地跑了出去。船上船下乱成一团,火把在船下江面上来回逡巡,一个尖细的声音不断地喝骂,他们不敢耽搁,径自下了甲板,看到堆得满满的酒坛,小厮捡起一旁的斧头一下下地砍向船壁,少年则一一敲破酒坛,让酒水流出,顺着船壁的破洞流出船外。

两人爬出甲板,小厮将火折子吹着扔了下去,酒见火就着,瞬间蔓延开去,连带着靠近江面的船体也烧了起来。仍在船下四处搜寻的人被迅速窜出的火舌卷入,不少人身上带着火苗,喊叫着跳入江里,其他人则迅速避开,奈何火势极大,岸上的人想扑救,可整条船都着着火,想去救江中的人,却因这火船成了屏障过不去。

少年狂奔进江边的树林,不时回头看看江面的情况,是否有人追上,所幸那些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大火吸引,没人注意到他们跳入江中,迅速潜水到了安全地带。他们脚步不停,跑进了密林深处,刚稍稍放松,脚下不知绊了什么,整个人扑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身下却是绵软温暖。

他惊恐地翻身,正对上一双惊惧失神的双眸,远处江边的火光仿佛在她眼中燃烧,烧尽她所有的希望,留下的只有绝望和无助。

“公爷,你没事吧?”小厮急忙上前搀扶,少年借力站了起来,眼前仿佛仍是她无助的眼神,他竟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微倾着身子问:“姑娘,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像是烟呛、又像是气短。

涘儿浑身一颤,愕然抬头,对上他充满关切的眼眸,茫然地摇了摇头。继而飞快转身,摇着身旁的昏睡的男子,叫道:“先生,你醒醒啊!”

少年这才发现地上竟还有一人,鼾声如雷,酒气熏天。少年惶急起身,脚踝却一阵抽痛,再度跌坐在地,想是刚才摔跤所致。林边的火把渐近,他想咬牙硬撑,小厮却将他伏在背上,背他逃亡,还未抬脚,衣摆却被拽住,他低头一看,晶亮的眼睛望着他,细弱的手臂指向一处花丛,重重点点头。少年犹疑片刻,低声吩咐小厮将他背到花丛中躲好。两人敛去气息,静等着火把逼近。

搜寻的人果然发现了地上的一大一小,小女孩一直叫着“先生”,地上的男人却没有半点醒觉的意思。邝普气极,狠狠踢了男人几脚,揪起小姑娘的衣领,怒喝:“方才可有人经过?往哪里去了?说,否则便杀了你!”

小女孩抖如筛糠,一双眼眸毫无焦距地望着他,颤颤巍巍地抬手一指,邝普狰狞的脸挤出一抹笑,手指开始用力掐住女孩的脖子,突然一股恶臭冲天,一人厌恶地叫道:“公公,这丫头便溺了!”邝普闻言甩手,小女孩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邝普甩着手,一人已探了鼻息,说是死了,邝普不想耽搁,带着人追了出去。

直到再看不到火光,少年才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他想过去看看,却被小厮拉住。“公爷,我们快走吧,若是他们发现不对,折返回来就糟了,我们不能枉费这位姑娘的良苦用心啊!他日公爷显达,再回来为这姑娘建碑立祠报答救命之恩也不迟啊!”

少年愣愣地站了许久,冲那女孩躬下了身子,跳上小厮的背,飞奔而去。

江上火光冲天,映亮了半边天。

鸟鸣莺飞,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赵彦清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腰侧一阵疼痛,他闷哼一声,这才看到缩在一角的涘儿,下巴放在膝上,神情呆滞。他以为自己看错,又往前凑了凑,涘儿额头上的伤清晰可见,他不由奇道:“涘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一觉睡醒,浑身剧痛,而你的头怎么也破了?”

涘儿惊醒过来,抬头看他满眼疑惑,轻笑道:“先生昨晚喝多了,倒地就睡,我接了一下没接住,也摔倒了,磕破了头。”

赵彦清拍拍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内疚地看了看涘儿头上的伤口,幸好只是一个小口子,并不严重,遂放了心,一再承诺决不让她留疤,涘儿一笑置之,却问:“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赵彦清脚步一顿,回身笑问:“小丫头终是耐不住,想家了!”他看着清空万里,轻叹:“看来今年是找不到这位药了,好,咱们明天就回吧!哎呀——”赵彦清愣愣地瞪着江边烧成焦炭的船,震惊地扭头看着涘儿,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就一夜的功夫江边不仅多了条船,还烧成这个样子?”

涘儿不解地摇摇头,此时天刚亮,江边并没有什么人,想是还没有人发现。赵彦清惊疑地跑过去,又是一声大叫,回身对涘儿笑嚷:“涘儿快过来,快过来呀!”

涘儿慢腾腾地跑过去,见他蹲在江边岸上,手上抓着一大把水藻朝她笑,她脚步停了一下,只听他兴奋至极地喊:“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味药终是找到了,涘儿,你的病有治了。”涘儿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抿着唇笑了起来。

赵彦清此刻有了水藻,顾不上问那条船的事,拉着她回去收拾东西就离开了,说是再到附近找一味药,配齐了给她熬药。涘儿也不反对,收拾了东西就跟着他走,只是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那烧焦的官船——

等到配齐了药,已是一月之后的事。涘儿的咳症和心悸明显好了许多,额头的伤也没留下疤,涘儿的心飞扬着,从未觉得人生可以这么美好。

涘儿的病有了起色,赵彦清也得了消息,说是张宪已回到临安,一时耽搁不能来接他们回去,让他们赶紧回临安,京城将有大事。

涘儿一遍遍读着大哥的信,想着这次见面她一定要跑到他面前,一口气说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赵彦清却觉得涘儿有点避重就轻,指着张宪信上的“大事”二字道:“你就不好奇这‘大事’是什么?”

涘儿瞥了他一眼,将信纸折好收进怀里,留了个白眼给他。“国家大事跟我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关系!”

赵彦清挫败地瞪着她,连连摇头,却听涘儿悠悠道:“反正到了临安自然就会知道,现在想不是瞎操心吗?”

赵彦清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点点头,背好行囊起身上路。

果然,还未进临安城,他们便听到了消息,说是金人已派人进京议和,由秦桧主掌议和事宜。一路上街上的人都在说议和,有人为战场上捐躯的战士不值,也有人庆贺太平盛世的到来。赵彦清绷着脸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涘儿脸上虽不辨喜忧,眼睛却盯着他的神色。

突然,赵彦清将她往巷子里一推,只说了句“你自己回去”,便转回了大路。涘儿不解,却见他迎面撞上一人,看到面目的瞬间,涘儿急忙缩回头,藏在巷子里不敢出去。

“赵大夫,不是说你跟小妹一起的吗?她人呢,怎么就你一个?”说话的人正是涘儿和杨甜婉避之唯恐不及的王俊,他一脸焦急地来回看着,赵彦清却挡着他去路,答非所问:“王副统制,你这脸色不佳啊!最近可是肝火旺盛、头晕目眩,吓肋处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王俊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听他一说才回过神来,疑道:“你怎么知道?哎呀,我都忘了赵大夫乃神医,你快给我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了?”

赵彦清像模像样地把着他的手,又细细看了他的脸色,凝重地摇摇头。“王副统制,恕我直言,你这病可不太好,咱们回去慢慢说啊——”赵彦清拉着王俊往回走,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朝涘儿躲藏的方向摆了摆。

涘儿心领神会,待他们走远,才从小巷中走出,她长出了口气,背着小包袱慢悠悠地往家走。御街依旧热闹繁华,金人的到来让他们看到的不久而至的太平盛世,似乎百姓长久期盼的安居乐业就在眼前。她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得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恐惧似乎又多于欢欣,一路沉闷地走着。

“姑娘,我可是等到你了!”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攥住,涘儿吓了一跳,惊愕地转头,竟对上一张几分熟悉的脸,她茫然地看向他头上那块匾额,正是几月前她光顾过的如意坊,而面前的人正是如意坊的老板。她的心莫名一跳,使劲挣了一下,却没能挣开他的手,微皱着眉头,道:“老板,您这是做什么,我可没欠你钱。”

老板见她面露不悦,急忙松了手,满脸堆笑地道:“姑娘莫生气,我也是一时情急。不知姑娘可还记得几月前在敝店里看中了一匹宝蓝色丝绸,却被另外一个小公子买去了,当时见你们争吵,我不好相劝,就暗自留了一小块,想等那小公子走后给你,哪料到姑娘竟比那公子走得还急!”

涘儿一怔,那个嬉笑的脸庞瞬间浮现在眼前,一想到他痞痞的笑,她就气得牙痒痒,赌气道:“他看上的东西,我才不要!”

老板的灿烂的笑容僵了一下,转瞬又是眉开眼笑:“小姑娘逞了一时之快,丢了这布料,可是天大的损失。虽是下脚料,但耐不住它质地上乘、万里挑一啊!上次听姑娘说要做一个荷包,这颜色再合适不过,若是真的赌气不要,姑娘想再找一块相像的,怕是难喽!”

涘儿对老板态度的巨变有些适应不了,心中一直记恨那个登徒子,可转念一想,原本要送给大哥的荷包丢在了钱塘江边,自己再没什么合适的布料,而那宝蓝色的丝绸本就是她的最爱,想要再找一块的确又费时又费力。她点了点头,冲老板福了一福。“那就多谢老板了。”

老板松了口气,一边暗地里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一边引着她进了店,嘱咐她在堂前休息,便匆匆往后堂去取布料。涘儿站在柜台前打量着货架上的丝绸,更是精致华美,她精于针黹,见到布料便想着做什么样式的衣服、绣什么花样最好看,一匹匹地看过去,心里描绘着样子。

“砰——嘶——”一连串的声音从内间传来,涘儿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更衣的门帘扯下一半,一个男人侧身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胳膊上还缠着另一半门帘,他身上的襕衣半挂,有些衣衫不整。似是感到别人的目光,他猛然回头,一张深邃有如刀刻的脸就这样闯进她的眼帘。她的心莫名得狂跳起来,他刀锋一般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的低下头,不安地绞着手指,从没一刻这么渴望老板赶快出来。

“你,过来替我更衣。”低沉的嗓音醇正的腔调,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涘儿一愣,愕然地抬头瞪他,他却转过脸去,只能看到他冷傲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那一瞬间她竟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缓缓走近他,这才发觉他的高大,虽然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仍透着少年清爽的气息。身材颀长,却清瘦无比,乍一看竟有些像竹竿。她屏住想笑的冲动,抬手抚上他的衣襟,这才发觉他将右襟搭在左襟上,手顿了一下,随即将左襟搭在右襟上,衣下的身驱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扬了扬首。涘儿佯装未觉,细心地将盘扣一一扣上,他极自觉地张开手臂,涘儿瞄了他一眼,取来旁边的玉带系在他的腰间,这才体会到什么是猿臂蜂腰。她双手环抱着他,脸几乎都要贴上了他的胸口,清朗的阳光与芳草的气息萦绕着她。将腰带系好,她蹲下身子将下摆抻平,这才发现这件织锦的白色襕衣穿在他身上,竟收敛了他身上张扬的霸气,竟有几分少年书生的飘逸俊秀。

涘儿起身纳了个万福,引着他出来站在一面铜镜前,让他观赏。涘儿站在他身后,目光虽然停留在他的衣衫上,却时不时地瞄着他的头发。他头上戴着直脚幞头,巾脚伸展加长遮住了他的头顶,但细微的碎发仍从头巾下露了出来,她微微蹙眉,收回了探寻的目光。

“姑娘,您看可中意?”老板掀帘从后堂走出,献宝似的将那一小块丝绸捧了出来。那人显然愣住了,转身看了过来,恰好老板走到她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涘儿道谢接过,拿在手中细看,布料大小正合适。她点了下头,从袖袋中取出钱袋,将里面所有的银子倒了出来,递给老板,老板却迟迟不接,她抬头看去,老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钱袋,她一惊,将银子硬塞进老板的手里,转身跑出了如意坊。

老板叫了一声“姑娘”,追到门口,御街上人来人往,哪还有她的身影。他长叹一声,暗恼自己没有这财运。一回身,那高大的身躯就站在他的身后,迫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撞上了门框,他闷哼了一声,暗骂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难缠的家伙碰上一个又一个。

男子微微收敛霸气,字正腔圆地道:“老板,想请教一事。”老板强装欢颜点头,示意他问。

男子从怀中将一个小包裹取了出来,是一块汗巾,他小心地将汗巾打开,里面是一只破旧的荷包,边角的丝线已经崩裂,中间还有一个破口,虽然洗涤过,上面依旧残留着黑色的印记。荷包虽小,但却生动地描绘了一副画卷,江边一人看着一页扁舟缓缓离去,几多惆怅、遗憾,却终是化作难以言喻的决心。江上乌云密布,但细看之下竟是四句诗,老板先是一惊再是一愣,细细打量着那个荷包。

男子的表情难得融入了些惆怅和向往,低声道:“我早先打听过,这荷包上风景的绣法是汴绣,但字体却是苏绣,最最难得的是将两种绣法完美地融合,浑然天成。所以想请教老板可知道有人兼通这两种绣法?”

老板愣了半天神,突然指了下荷包,又指着门口,嘴却结巴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男子皱着眉瞪着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砸在柜台上,老板的嘴立刻利索起来,指着门外叫道:“刚才那个姑娘手里拿着的钱袋就是兼取汴绣和苏绣之长,我粗看了一眼,跟公子手里的荷包竟有几分相像。况且,那姑娘买布料就是为了绣荷包——”

男子一震,脑海里只闪现出那瘦小的身影,却分毫记不起她的样貌。他心里突然烦躁起来,将汗巾包好揣进怀里,匆匆跑出店外,但街上人来人往,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她长得什么样子他都没注意,只记得她穿着一条水蓝色的裙子。他眉梢一扬,将手指凑到唇边吹起了口哨,声音异常响亮,街上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眼锋一扫,所有人都惧怕地调转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一声清啸响彻云际,原本装作若无其事的人再度不约而同地抬头,还未看清是什么,眼前白光闪过,便落在男子的手臂上,男子身形一闪,人已消失在店门口。所有人都暗道自己眼花,但一瞬间男子又从店内走出,所有人失声惊呼,终于看清男子手臂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鹰,稀奇的是鹰的爪子莹白如玉,一看便是珍禽。还未得众人欣赏,男子手臂一扬,鹰抖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那一连串的动作急速飘逸,让人目不暇接。白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周,突然尖啸一声,向城南飞去。

男子微拢的眉头舒展了些,快步跟着鹰的方向而去。虽似闲庭信步,速度却奇快,在拥挤的人群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御街上。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可一瞬间仿佛都失去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唏嘘一阵便散了。

涘儿漫无目的地走着,自从出了丝绸店,她就心神不宁,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一直是那张犹如刀刻的俊颜,虽然年轻,却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势。想起她为他更衣时他身子僵直,憋闷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笑着摇摇头,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却是欲盖弥彰,他的习惯早已出卖了他。汉人尚右衽,视左衽者为蛮夷,而女真习俗正是左衽,而且他们剃发结辫,即便是为了入宋蓄发,也不能立刻与长发等齐,他虽头戴直脚幞头,但头巾依旧不能完全遮盖住他的头顶。眼前仿佛还是他雕琢般棱角分明的侧脸,五官深邃,较之汉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但一见之下依旧无法与汉人分辨。

“原来这就是女真人。”她喃喃念叨,脑海中母亲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她猛地顿住脚步,心神又乱了,周围拥挤的人群让她心里愈发憋闷,匆匆抬头看到城南的吴山,眼前一亮,提起裙摆小跑了过去。

吴山位于西湖东南,山势绵亘起伏,左带钱塘江,右瞰西湖,为临安美景。涘儿吃力地爬到半山腰,俯瞰这钱塘的奔涌和西湖的绵柔。此时正值初秋,柳叶泛黄飘落,骄阳朦胧而温暖,西湖笼罩在一片烟云中。不论何时,西湖总是游人如织,静静地望着他们,似乎就能在其中找寻到自己的影子。即便繁闹,西湖却别有一分宁静致远,让人见之忘忧。

母亲生于钱塘江畔,不知向她和大哥讲过多少次钱塘潮的壮观和奇景,又诉说过多少西子湖畔的传奇佳话。幼时母亲唱诵的歌谣仿佛就响在耳边——

男子循着海东青的追踪赶到吴山脚下,他仰头看着海东青不停地盘旋,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山上。他紧抿的嘴唇轻轻向外扯了一下,似是淡淡的笑意,又似是浓浓的得意。他刚要上山,幽幽的歌声随风而来,待他听清曲词,便再也提不起脚来。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户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虽在山脚,地势却比城内高出许多,已能一览西湖的美好。男子从未听过如此扣人心弦的曲子,更想不到竟会有这等人间仙境。西湖上柳如烟、桥如画,温柔的阳光,一切如梦如幻。往来如织的游人、栉比鳞次的楼宇,色彩鲜艳的丝绸、薄如蝉翼的轻纱,西湖美景仿佛一位姿容绰约的女子,迎着风飘着香撞进他的胸怀。

歌声曼妙中,似乎透着八月的桂花香气,十里的荷叶堆积,铺就一道才子佳人的幽会之路。他静静站着,眼前闪过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又是平湖秋月、断桥残雪。四季之趣、日夜之妙,尽览于心底。他徜徉其中,不可自拔。

涘儿依着母亲唱时的曲调高歌,似是诉说一个故事,又似是抒发满腔的胸怀,胸臆间的烦闷和无助,似乎随着歌声缓缓流泻。她反复吟唱,直到筋疲力尽。她抱膝坐在石上,听着山风中依旧回荡着她的歌声,稚子之音,犹如天籁。

高亢的男子歌声响起,娓娓诉说着江南的美景,涘儿惊喜地站起身,提着裙裾沿着山道往下跑,男子的歌声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直到山道的尽头,端正的少青年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她。笑从心底泛起,她欢呼一声,跑跳着下去。一下子扑进男子的胸怀里,抱着他宽阔的肩背,笑道:“大哥,我好想你!”

张宪紧紧搂着她,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笑道:“你就会说好听话哄我,我看你是呆在钱塘乐不思蜀了!怎么样,钱塘好玩吗?可看了钱塘潮?”

涘儿一径地点头,却不愿多说,握着张宪的手不愿松开,张宪也任她拉着,并肩往山下走,张宪问一句,她点下头就笑,张宪罕见她这样傻笑,那指头戳戳她的额头,叹道:“半年不见,我那个聪慧伶俐的妹妹哪里去了,怎么冒出个就会傻乐的疯丫头呢?”

涘儿一下拍掉他的手,得意忘形,“我就是喜欢傻乐,我就是喜欢!”

张宪岂会不知她为何这般高兴,再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他又何尝不是欣喜若狂,喜不自禁。多年的愿望竟一朝实现,他竟有些不敢相信,可看到她的笑脸近在眼前,这么实实在在的幸福,瞬间充满胸臆。什么话都不愿问,只想保有这美好温馨的时刻,让他们继续这样高兴下去。

清啸声响彻云霄,多年的沙场经验,让张宪从恣意的幸福中微微清醒,抬头望向天空,残阳已落在西边,山顶一只白鹰不断地盘旋,一双白爪晶莹如玉,他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让辽国不断征战女真只求一只的海东青?他顺着海东青的方向看去,一袭白衣随着山风烈烈起舞,如血的夕阳染红了他的衣衫,凭空增添了些许杀气,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依旧能清晰的感受到,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白影,突然刀锋一般的眼神如切肤一般砍了过来,这么熟悉的感觉,胸口蓦然一痛,他顿住了脚步,却对上涘儿关切的眼神。

“大哥,你怎么了?”张宪强压下心中的异样,笑着摇摇头,道:“高兴得心都疼起来了。”涘儿细细看大哥的神色,又仔细打量他的身上,确定无异,才又笑起来,牵着他的手缓步而下。

张宪冲涘儿笑着,待走到吴山山脚,他还是忍不住看向山巅,那道白影依旧笔直地立于顶峰,竟有睥睨天下、一览众山小的气度。他遥遥望着他,眼锋渐渐锐利,不想再次输给他,金国的奉国上将军完颜亮。

夕阳的余晖隐没在滚滚的钱塘江水下,完颜亮却始终无法收复心神。动人心弦的曲子,纯净有如天籁的歌声,仿若人间仙境的美景,一切美好得不真实,可这一切就在他眼前,也将终生刻在他心底。唯独遗憾的是,遥遥一望、匆匆一瞥,只有那一袭水蓝色衣衫的女子,终究无缘一见。

天色渐暗,山下的商铺门前的灯一一点亮,蜿蜒犹如蛟龙。他轻叹一声,似怅惘、似无奈。他缓缓抬手,海东青一个漂亮的俯冲,轻巧地落在他的手臂上,讨好地叫了一声,完颜亮轻抚它柔顺的羽毛,笑了笑,吟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脚步声由远至近,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只听那人单膝跪地,恭敬而又惶恐地道:“将军,狼主已决定立后。”

完颜亮不语,只微微侧首,等待他接下来的重点。

那人有些忧虑地望着完颜亮的背影,咬了咬牙,断然道:“狼主已下诏书立贵妃裴满氏为中宫皇后。”

完颜亮的心无端地揪了一下,他霍然转身,瞪着恭敬依旧的男子,疑道:“哪个贵妃?哪个裴满氏?”

男子感受到他利刃一般的眼神,将头又压低了些,坦言道:“狼主在去年将军随军出征时,将裴满小姐接进宫,翌日便封为美人。前些日子又晋封贵妃,如今贵妃有孕,狼主大喜,遂下诏立为皇后。”

完颜亮有一刻的失神,似乎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颓然地放下手臂,海东青顿时支撑,挥舞了两下羽翼,在完颜亮头顶上盘旋。海东青清厉的叫声唤醒了他的神志,他茫然地望着它,这是他与她一起挑选的拥有洁白羽翼和脚爪的鹰,是他们之间传递爱恋的使者,如今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讽刺,什么她会等他凯旋,什么她的爱如星辰一样璀璨永恒,一切都是谎言。再美的誓言也敌不过权力的诱惑,他尚且如此,又怎能要求一个同样有着野心和欲望的女人呢?可他就是不能抑制的愤怒,他不责怪她的背叛,若有同样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他痛恨的是她的欺骗,就在她已经成为妃嫔后,她依旧与他互通书信,告诉他她有多想念他、多爱恋他,就在昨天,她的信如期而至,就是用这只翱翔的畜生。

完颜亮轻柔地笑了起来,让他深刻的五官平添了一抹亮色,他招招手,海东青又落在他的手臂上,仰头嗔了他一眼。完颜亮不得不赞服就连一个畜生跟主人呆久了,连神态动作都如此相近,可越是相似,就越是愤恨。他轻缓的抚摸它头顶的羽毛,温柔地滑至它优美的颈项,海东青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地逼近,反而享受的贴近他的掌心——

“喀喇”一声,白鹰的身子一歪,掉在地上,洁白的羽翼瞬间沾满了尘土,变的脏污不堪。半跪的男子浑身一震,看着表情依旧惬意的白鹰,到死都不知道主人为何要杀它,主人手法又狠又准,也免去了它太多的痛苦。

完颜亮轻拍拍手,望着已陷入黑暗的美丽,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山下走,夜里的山风吹得更加猛烈,风擦过耳边,仿佛还伴着那美丽的歌声,如溪流潺潺流过心田,徐缓地冲去烦忧,只留下一淙甘甜的清新,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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