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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夕夜未央

一驾华丽的马车从凤凰山下驶出,车前有侍卫开道,车后有随从捧着各色用具,一行往西湖而去。

车外犹有些春寒料峭,车内却温度适宜,既不燥热,也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倚着软垫悠然的坐着,宠爱地打量着坐在一角的少年,越看越欢喜。不由得笑道:“就这么点路程,你还非要送出来。唉,霖儿若有你一半的贴心,本宫就知足了。也难怪官家和娘娘那么疼你,把你留在宫里不让你出宫置府。”

少年眉目清朗,闲适悠然地笑着,无形中透着一股富贵之气,恭敬地回道:“皇姑姑难得进宫一趟,璩儿轻易见不到姑姑一次,只想着跟姑姑多待一刻也是好的。何况,璩儿是晚辈,代替官家和娘娘送送姑姑也是应该的。”

贵妇笑得雍容,玉指点着他笑道:“你这张嘴哦,能甜死个人,让人不喜欢都不行!本宫要是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儿子就好了!”

笑得软倒在靠垫上的贵妇正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柔福帝姬赵嬛嬛,是唯一一位从金国逃回的公主,圣上念及她是唯一的骨肉至亲,册封她为福国长公主,下嫁永州防御使高世荣为妻,封邑四十七万九千缗,极其荣宠。她打量着这位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皇储的少年赵璩,暗暗打算。

赵璩笑答:“姑姑若愿意,璩儿愿给姑姑做儿子!”

福国公主娇笑着摇摇头,“本宫可不能夺官家的心头肉。”她眉梢一扬,状似无意道:“不过,若是你做了本宫的女婿,那不就是本宫的半子了吗?”她突然又懊恼地叹了口气:“霜儿哪有这福气啊!到时你身份尊贵,霜儿怎堪与你相配,是本宫糊涂了。”

赵璩收起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道:“霜儿乃道君皇帝嫡亲血脉,品性贤良、样貌出众,是璩儿不配县主才是。”

福国公主大喜,面上仍是淡淡的,借着挑帘向外望时道:“你有这心就好,姑姑一定让你如愿。”

“如愿”说得别有意味,赵璩面容恭谨,琥珀一般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还未接话,只听福国公主惊叹了一声。赵璩忙问:“姑姑,何事?”

福国公主回首一笑,指着车外的西湖边笑道:“璩儿,你看,那个姑娘像不像一个人?”

赵璩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西湖边景色秀致,人来人往,各个悠闲惬意,唯有岸边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女,少女隐在低垂的柳枝中若隐若现,他蹙眉细看,此时一阵风撩起柳枝,少女微昂着头看着柳枝出神,他惊叫了声:“是她?!”

福国公主却以为他与自己想法一致,叹道:“你也觉得像?乍一看,简直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不过细看之下还是不太像!”

在游人如织的西湖边,和煦的阳光下,她一人落寞地站在柳树下,却怎么也融不进这热闹的景致中,与先前时而狡黠时而羞愤的样子截然不同。他还待细看,福国公主却已放下帘子,转头问他:“我听官家说,你明日要去岳府道贺?”

赵璩收回心思,点头应道:“是。岳宣抚乃社稷之功臣,岳家军更是驻守我大宋的城墙,以后岳氏子孙更是国之栋梁,我能去道贺是我的荣幸。”

福国公主轻哼了一声,转而笑道:“璩儿果然识大体。同是贵妃娘娘抚养,同为少傅教育,差距却这么大。莫不得官家和娘娘宠你,不疼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要不是当年他进退有度,让那些迂腐的老臣看着欢喜,你早就立为太子了,哪会只是个国公爷——”

“姑姑,”赵璩轻叫了一声,福国公主自知失言,收起薄怒,温和的笑着。赵璩仿似没听见一般,只答:“瑗儿刚经丧母之痛,回京途中又受了惊吓,以致今日还没有完全复原,身子总是倦怠,因而不能外出。官家和娘娘都体谅他,让他留在宫中多作调理。”

福国公主挑了挑眉梢,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他那是避嫌。”见赵璩脸上淡淡的,便又挑起别的话头,他恭敬谦和地应和着,精神稍稍放松,脑海里就全是她寂寞清减的侧影,挥之不去。

送公主回府后,他借口有事便没有在公主府留饭,遣散了侍从,自己一个人顺着西湖去找。他循着记忆往前跑,脑中想着她忧郁的神色,脚下更是快了许多。不知跑了多久,肋下针扎一般的疼,他才缓了脚步,慢慢走着。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他和那个丫头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还在一年前,他竟然到今日还记得她。他自小养尊处优,人人以他为未来储君,各个不敢怠慢,即便如此,他的心也没有因这些虚荣而飘飘然,反倒愈加的空虚寂寞。宫中事事小心谨慎、处处察言观色,他真的已经累了。可能就因为如此,他每每喜欢偷溜出宫,看看外面的生活,即便是市井泼皮、悍妇刁民,他都觉得很有意思。而那个小丫头也很特别,她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孩子,还用针扎他。

他唇角浮起笑意,心中涌起征服的欲望,这秀丽江山都会是他的,何况一个小丫头!肋下的隐痛缓了缓,他极目远望,柳枝飘摇间一个羸弱的身影微微可见,笑意融进眼中,他加快脚步,眼看着就要走到柳树前,斜刺里一个人从眼前闪过,走进了那一片柳枝下,他脚步一滞,随即淡然地走过,站在柳树旁的江边看着树下的两人,他状似无意地一瞥,立刻辨出那是岳飞的长子,人称赢官人的岳云,他明日不是要娶妻吗,怎会在此?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只看到她低垂着头,岳云一直在低声跟她说着什么,她只是不答,岳云说急了,扯着她的胳膊就往前走,她似是极不情愿,奋力地挣扎,竟将岳云的手甩脱,但她的衣袖因惯性反扫在她的脸上,只听她痛呼一声捂住了脸,岳云也不敢再争,只上前一再询问她疼不疼。赵璩细看了一眼,她左脸上通红一片,微能看到一个巴掌印,他一惊,又往前上了一步,突然听她低声一问:“你喜欢巩家小姐吗?”赵璩又是一惊,直直看向她,她面白如雪,可眼睛却异常清亮,坦率地毫无一丝遮碍,这样的眼神让他都禁不住脸红心跳。他扭头看了眼岳云,他早已憋红了一张脸,分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才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自然敬她怜她。”

赵璩因岳云的回答而松了口气,紧接着去看她的脸色,却见她清亮的眼眸黯淡下去,有些不能理解地低吟:“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吗?”她突然抬头直视着岳云,清澈的眼中似火在烧。“成亲,难道只为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亦或是家族联姻、壮大势力吗?”

岳云被她问的哑口无言,赵璩浑身一震,脑中乱成一团,想着方才与福国长公主的约定,这真是他要的吗?

她似乎根本不想要什么答案,又似乎已知晓了答案,眼中的火一点点熄灭,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岳云站在那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化作无言的一叹,默默地跟上。

赵璩却迷惑了,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追上去还是转身回宫。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岳云低嚷了声:“你站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回。你一定别走啊!”边跑边说,人已挤进人流中不见了。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路中央,时不时有人撞她一下,她人本就瘦弱,这一推一撞,好几次险些摔倒。他终是看不过去,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拽回了柳树下,她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他,而他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好好看看她。她比去年要高上许多,样貌虽稚气未脱,却已看出她清秀的容颜,见她眼眶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突然起了调笑的意思。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嘴里啧啧有声:“原以为带刺玫瑰的够辣,却不想这梨花带雨却分外惹人怜爱!见你一次你都有不同的面貌,真是有趣!”

涘儿本就神伤,根本不去管外界,此刻下颚被迫抬起,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眼睛里的光华她一时分辨不出,只觉得那琥珀色格外的瑰丽好看,而那琥珀中盈盈有一个小人,正看着她,她一时就呆了。

赵璩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终于有了几分成就感,他本就对自己格外自信,不论是外貌或是气质。他得意地笑着,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格外的可爱,只是此刻她左边脸肿的老高,有点影响美观,不过她呆呆的样子别有一番味道。他伸手捅了捅她的脸,听到她一声闷哼,断然打开了他的手,他低叫一声,转过头怒瞪她,却见她柳眉倒竖,怒喝了声:“是你!”这一声反倒把他吓了一跳,可看她清亮的眼中因为薄怒而光华闪耀,让他一时迷了眼,他笑得不怀好意,微微前倾地压向她,道:“这次你是想拿针扎我,还是那薄荷粉撒我?”

涘儿一怔,原本还没从再见到他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听他一说,竟下意识地往腰间的荷包摸去,还没摸到,却一把被他抓住了手腕,瞪着眼睛看她,“你还真想再刺我一回?”

涘儿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明明是你让我选的!或是用针刺你,或是用薄荷粉撒你!我今日没带薄荷粉,就只能用针了!君子有成人之美,虽然我是个小女子,也懂得助人为乐的道理!”

赵璩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可她此刻眼角的小小得意,可比刚才失魂落魄要明艳很多。他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却仍没有放手,只觉得掌中她的肌肤带着些许的凉意,虽然滑腻,却是皮包骨头。

感觉到她掌心的热度印在手腕上,她的脸不禁红了红,有些羞恼地想将手抽出来,可他却紧握不放,她使劲挣了挣,抬头瞪他,他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怒道:“放手!”

“你确定?”赵璩看着她柳眉倒竖,认命似的点点头,“好吧,我也助人为乐一次!”话音还未落,他猛地松手,涘儿本就使了力气,这一放她蓦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紧握的荷包也掉在了地上。这一摔,像是开了一道闸门,她心里不能言明的委屈涌了出来,瞬间红了眼眶,她急忙伸手去抹眼角,却触到脸上的红肿,想到从来温柔的大哥竟动手打了她,心就像被刀子一遍遍地割。

赵璩也没想到这一跤摔得这么重,凑到她身边蹲下,一眼就看到她手边的荷包,那花色正是当日她所求,他捡起掸掉上面的土,一眼就看到那飞扬的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眼皮一跳,捏着送到她眼前,问:“这荷包是——”

涘儿将眼泪一抹,正对上他紧皱的眉头和眼前蓝色的荷包,想着这原本是为大哥绣的,后来为了撮合他和杨甜婉,就收了起来。可因为喜欢这份礼物,就一直带在身上。她心里不好受,劈手抢过荷包,甩手就要扔进湖里。赵璩眼疾手快,又夺了回来,涘儿气急,扭头瞪他,却不料对上他怒气腾腾的眼,不禁一愣,他却咬牙切齿道:“当初为了这块布料,不惜低声下气地求人,如今那人不要,你就要毁了它吗?”

涘儿伸手去夺,可总被他闪身避过,气道:“这布是我买的,荷包也是我绣的,我乐意扔就扔,你管不着!”

“这布料明明是——”他泄气地一顿,转头又说:“好,这荷包是你的,你要扔随你。可你扔了,这东西便不是你的了,我捡到便是我的,既是我的,我自然管得着。”

涘儿瞅着他一脸坏笑,气不打一处来,却是再也哭不出来。想着大哥也不会要,干脆就不要了。她垂下手,瞪了他一眼,转头就走。赵璩本想再逗她一逗,没想到她竟不接了,他扬着手里的荷包,叫道:“你不要了?你再求求我,指不定我就还你了,你真不要了?这可不像你啊,明明还有机会的!”

涘儿翻了翻白眼,只道他是纨绔子弟,闲得没事干。“若是要求来,那就不是我的。真是我的,不用求,它也会来的。”

赵璩怔了一怔,攥着荷包的手紧了紧,眉梢一扬,嘀咕了句:“我偏不信这个邪!”他几步追上她,腆着脸凑到她耳边,痞痞笑道:“你难道不知女子送男子荷包是什么意思吗?”果不其然见她瞪大了一双凤眼恶狠狠的,他莞尔一笑,手指绕着荷包的绳结一圈圈转着,倾了倾身更贴近她,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药香。“你今日送我你亲手绣的荷包,是否代表着你对我有意,想对我表衷肠,与我结一段露水姻缘?”

涘儿只觉得一股火从头顶窜出,她长着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戏弄,还是被这样一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见他一张清俊的脸近在眼前,那可恨的笑意让她动了肝火,话还未出口,脚便踢了出去,正正提在他小腿胫骨上。眼见他一怔,随即跌倒,她凑上去又是一脚踢在他胳膊的麻筋上,淬了一句:“无赖。”伸手就去抢荷包,哪知他痛得冒冷汗,仍旧紧攥着不放。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你这样暗算我,还说我无赖?你真是个小女子!”他嘴巴咧得大大的还在笑,边笑边道:“再这样拉拉扯扯,我可要喊了,就说你看上我,表白不成,竟当街将我扑倒,欲行那不可告人之事。哎呦,你还拽,我真喊了!”

涘儿咬着唇瞪他,游人已驻足看向这边,她没法却又不甘心,狠狠碾了一下他的手,转身就跑。她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却听到他笑意盎然的声音响起:“我们会很快再见的!到时候我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她没来由一阵烦躁涌上心头,连带着脸也烧了起来。她狠狠甩了甩头,挤进人群溜了。

在御街上溜达了几圈,却不知往何处去。方才在西湖边上岳云看到了大哥,连声让她等着便去追了,此刻想起却又怕遇上那个无赖,再不敢去西湖。心里一边想着见大哥好好跟他解释,另一边却恼他打她。天人交战正酣,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不知不觉走到崔府神君庙门前,心中始终不能安宁,径直进去跪在崔府神君金像前,看着他宝相庄严地微笑着护佑着黎民,她双手合十一再在心中许愿,一连磕了九个响头,才站起身来,默默地又将愿望念了一遍,才走进后花园。

临安春意绵绵,后院里自然挤满了赏景的人,全没有上次来时的宁静祥和。本想退出去,回首的瞬间瞄见湖边突出的那块白石,眼前蓦然闪现张建半是担忧半是深沉的脸,便又踱步走了回来,靠在白石上,抬头望望石上,石上再没卧着一个满脸惊诧的少年。再没人任由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来打趣她,再没人陪着她。她半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还是落了下来。

突然天变成了黑色,她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是被人紧紧搂住了。熟悉的气息,让她盈热了眼眶,委屈地趴在他怀里,嘤嘤哭了起来。厚实的手掌抚在她头顶,轻轻拍着她的背,耳边声声安抚哄慰,让她哭了尽兴。许久,才渐渐止了哭声,只是一直抽噎不断。她像受了惊吓的小猫慢慢抬头,看着他黑色的衣襟,再是青湛湛的下巴,紧抿的嘴唇,却再不敢往上看了,眼泪又溢了出来。

“为什么不敢看我?”沙哑的嗓音想起,完全不复他平时的浑厚,似透着滔天的怒火,又似勉强隐忍。“涘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不跟大哥商量就擅自做主的?你从小就有主意,可五年不见,你就跟大哥这么生分了?连句实话也不跟我说了吗?”

涘儿愕然抬头,直对上他受伤的眼神,心中一揪,连连摇头。急于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说得急了,抽咽上来又呛了气,咳嗽不止。张宪扶着她坐在湖边石上,怒气也散了不少,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劝道:“好了好了,大哥不该跟你制气,你也不要再恼了。你的病刚有了些起色,别又哭坏了身子。大哥什么都不说了,你也别想了,好不好?只要你不愿意,大哥谁也不娶,全听你的,行不行?”

涘儿听他低声下气地说话,心里一阵阵难受,听到最后一句,更是急了,压在心底的话竟脱口而出:“我不是吃醋闹小孩子脾气,不让大哥娶亲。我比谁都想让大哥找个贴心人,好为张家延续香火!可是,谁都可以,就是岳家人不行——”

张宪眸色一黯,食指点住她的唇,封了她要说的话,原本严肃的面容更添了几抹沉寂。他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几年,他都让你学了什么?”他泄气地锤了石头一下,自责道:“当年我就不该松口留下,即便自卖其身,也好过让你——”

涘儿身子抖了抖,眼圈一红,却生生忍了下来,心疼地看着他红肿的手,细细地握在手中,笑着看他,“大哥,我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只要娘能毫不痛苦地走,我做的一切就是值得的。”

张宪悲痛难抑,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沉沉地点了下头,似是对她的认可,又似在安抚她。他平复了情绪,笑着拍拍她的头,“我的小妹总是这么懂事!可方才,你任性的样子虽然气得我头疼,可难得一见,却是那么珍贵。若是你平时,都跟我闹上一闹,我就真的安心了。”

涘儿笑着笑着又流了泪,拉着他包着帕子的手在脸上蹭了蹭,嗔道:“若是我当真天天闹脾气,大哥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说了。”她心里好受了些,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刚起了话头,大哥又打断了她。“涘儿,父亲生前教导我,男儿该当顶天立地,行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哥虽不才,只是武夫,人生大义却不含糊。我知道满朝文武如何看待我岳家军,官家又是如何提防试探。可人生在世,大哥只求无愧于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大哥绝不会让你担心的事情发生。何况,如今的局面尚在控制之中,你大可不必忧虑。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大哥辞官归隐,做个山野农夫,他们还能如何!”

涘儿虽然担心,但终归是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随即有些忧虑地道:“方才,我那么跟岳宣抚说话,他会不会——”

张宪照着她的额头给了一个爆栗,佯装怒道:“你现在知道害怕了?”见她畏缩的样子,终还是心软,摸着她的头,温和道:“放心,岳夫人最体谅小辈,又怎会跟你怄气。何况,岳夫人也是一番好意,你不该不知轻重地顶撞她,一会儿回去你定要给她赔罪,知道吗?”

涘儿点点头,忽而眼神飘忽,面露愧色。张宪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牵着她往回走,长叹一声:“是我亏欠了杨姑娘。”

涘儿看着他歉疚的样子,刚要张口劝他,可如今的局面是她搅起,她又有什么资格再说什么呢?

回了岳府,张宪带着涘儿先给岳夫人赔了不是,岳夫人脸色不好,但还是温言宽慰了几句,想着明天的婚礼,便让他们去休息。两人默默退出,涘儿这才想到岳云还在外面,张宪即刻让郭进出去寻人,切不能再出了差错。涘儿匆匆在府内转了一圈,却再未见到杨甜婉,心中愧疚难言。

安娘不解地扶着岳夫人回屋休息,让平娘见岳云回来去说一声。平娘静静地站在堂屋中,这样的安静让涘儿心跳擂动,刚想讨个借口出去,平娘却转身直面她,如水的眼中依旧无波,低低问了一句:“你认为这样做能改变什么呢?”

平娘的声音低沉悦耳,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可涘儿却被她问得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平娘却好似根本不等她的答案,自语道:“你还想着去做些什么,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她眼神一黯,再不看涘儿,转身除了屋子。

平娘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看着平娘单薄的背影竟觉得透着几分决绝,她的心一跳,刚要追上去问,只见岳云自外间进来,听了平娘的话点点头,遥遥看她坐在屋内,像是松了口气,咧嘴安抚一笑,便转到后院看望岳夫人。

涘儿的心一时愧疚,一时害怕,看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天色,胸口就像闷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翌日一大早,岳府就喧闹起来,岳云一早就由张宪陪着去迎亲,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等在大门口,期待着新人的到来。

因昨天那一闹,岳夫人显然对涘儿有些生疏,并未将她带在身边,涘儿心中有愧,刻意减少存在感,隐在人后默默不闻。她人本就瘦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挡得严严实实。

突然门口一阵骚动,涘儿以为岳云迎亲回来,却见岳飞快步从堂屋出来,拉了拉衣袍迎向门外,这是来了什么贵客吗?好奇心起,她不禁踮起脚尖伸头看,却听岳飞浑厚的声音响起:“小公爷、秦相里面请。”

涘儿一愣,猛地抬头看去,挡在前面的人纷纷让路行礼,她却踮着脚,在一群卑躬屈膝的人中相当扎眼,也正巧对上一双满含笑意和敬意的眼,眼的主人显然注意到了她,状似无意地挑了眉梢,便转回头与岳飞寒暄。只有一面之缘的秦桧与岳飞一左一右护着少年入了堂屋,涘儿瞬间感受到周围的气氛热烈了起来。

“岳宣抚的面子真不小,吴国公竟亲来道贺,还是秦相作陪,看来官家对岳宣抚依旧宠信有加啊!”

“你只看到一面,官家信任岳宣抚,着小公爷代为恭贺,也显见这位吴国公深得官家宠爱。你刚才没看到秦相讨好的面孔,那真是拿他当储君一般的对待。”

“咦?那宫中那位小公爷呢?不是刚夺情回京参加议和仪式的吗?若是官家对他无心,何必解他丁忧,任他守孝三年,待孝期已过,大局不是已定?”

“金国使臣点名要亲见这两位公爷,官家再不愿也要召他回来。不过,据说那位公爷自回宫后身子一直不好,也不知思亲过甚,还是忧思过度?”

涘儿听着他们讨论,心中几度浮沉,可心中始终放不下方才看到他的震撼,他怎会是吴国公赵璩?他那不经意地一瞥,显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几度开罪与他,昨天甚至还打了他,这笔账要怎么算呢?她心里打鼓,竟有了退缩之意,悄悄地退出了前院,慢慢走回自己的角院。

刚迈过门槛,一个黑影挡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后退,却被人攥住了手腕拖到了门后,她想叫却又被人捂住了嘴,压在了墙上。低哑的声音响起:“小妹,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张宪那么护着你,今天还不是让我逮着你了!”

涘儿勉力抬头,正对上王俊不怀好意又得逞的眼,她心下一寒,想着自己若不是为了避开赵璩,怎么回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她双手被他反剪在身后,身子几乎完全贴在他身上,他身上浓重的气息让她想别开脸,可他握着她的下巴定定地看着她日益红润的脸颊,她心叫不好,心思百转,想着如何脱身。

王俊看着这双惊慌却不害怕的眼睛,疑惑地皱了皱眉,道:“你的确不像个小姑娘。若是寻常的姑娘被我制住,早就吓得浑身发抖、啼哭不已了。”他看出点兴味,挑唇一笑:“怪不得张宪把你想宝贝一样藏着。现在看来你不仅人长得美,性子还真是与众不同,若是现今这个情形被人看到,想是张宪不答应你嫁我都不行了。清誉有损的女子,还有谁会要!”

涘儿终于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瞪着他的眼睛,微微动了动脚尖——

“呦,这一趟果真是没白出来,居然能让本公爷看到只有戏本子上才有的强娶民女!秦相,你说这人是谁!”优哉游哉又带着一丝痞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得王俊不自觉地松了手,涘儿猫着腰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跑到门口,一下子撞上了清朗温暖的怀抱,他顺势扶住她,摇头低声道:“见你一次,我这身子骨就得遭一次罪,真是命苦啊!”

涘儿瞪他一眼,却见他眼中满是笑意,怒火不禁平了几分,下意识钻到他背后战战兢兢地瞅着门口,许久却无人追出,只听赵璩懒洋洋地道:“他若连点审时度势的脑子都没有,真是白活了!”他轻拍拍涘儿不经意攥住他衣摆的手,笑道:“放心,他准是跳墙跑了!”

涘儿顿时松了口气,这才琢磨出他刚才说到王俊时语气里有淡淡的冷漠,她不解地抬头看他,却对上他笑眯了的眼,哪还有冷漠,只听他道:“不躲我了?”

涘儿像是做坏事被抓住,猛地甩开攥住的衣角,哼道:“谁躲你了!”

赵璩瞟着她耳尖的红,笑。“我说过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怎么,怕我向岳宣抚告状,说你几次痛打公爷我?”

涘儿被说中了心事,猛地抬头瞪他。“谁痛打你了?明明每次都是你耍无赖在先,我一个弱女子自然要反抗的。”她转念一想,突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有些迟疑,怕自己又陷入他的套里。

赵璩腆着脸靠近她,笑得贼兮兮。“很好奇吗?你猜?猜对了,有赏!”

涘儿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赵璩讨了个没趣,却不生气,反笑开了跟在她身后,眼见她就要走进前院,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笑道:“咱们出去逛逛吧!西湖、御街可比这里好玩多了。咱们去玩吧!”

涘儿回身抽出自己的袖子,瞪着他道:“你是国公爷不是?怎么整天就想着玩呢?你别忘了你今天可是奉了官家的旨意来此的,怎么,你的使命完成了?竟如此清闲!若是完成了,赶紧回宫用功要紧,休要在此胡闹!”

赵璩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惊笑道:“你训人倒是一套一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姐姐呢!不过,你这神态真像——”

涘儿没好气地瞪他,“像什么?”

赵璩双手举在头顶,做了个鬼脸,阴阳怪气地道:“像半夜里出来拐小孩的母夜叉!”说完他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涘儿气极,举手就想打,可想到他的身份,又不甘地收了手,跺跺脚就要走。赵璩一步迈到她面前,轻声道:“逗逗你,就生气了?真是的,我就晓得你知道我的身份后,必定不似以前那样言语无忌了!其实,你动那些小聪明时挺好玩的,你这不动,我反倒不习惯了!”

涘儿一根手指戳在他胸口,怒道:“我就是给你玩的吗?我倒想听听,我什么时候耍小聪明了?我什么时候好玩了?”

赵璩努努嘴点点她的鞋子,她低头一看,一根绣花针还反插在鞋尖,她急忙拔了下来,刚想收进袖口,却被赵璩握住了手腕,道:“被我说中了,就想毁尸灭迹?你用一枚小小绣花针对付一个武人,哪里占得到便宜,若是他恼羞成怒,你岂不是——”

涘儿惊讶地看着他急欲掩藏的关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地挣开他的手,将针收进荷包里,才怅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这半大不小的女孩子,父母兄弟皆不在身边,生于乱世若是一朝受人欺负,又能拿什么来抵抗呢?只能拼尽全力,实在不行,也只有——”

赵璩怎会不知作为一名世家女子若是受了欺侮,除了自尽再无他途。看着她侧首微微红晕的脸颊,胸中一股气血汹涌,情不自禁地脱口道:“有我赵伯玖在,绝不容世人欺辱你半分!”

涘儿惊愕地瞪着他,他年少清隽的脸颊因激动而散发着红光,她的脸跟着一红,心如擂鼓,急道:“你说什么呢?”

赵璩眨眨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后悔,可看着她羞窘的样子,他按下心中的懊丧,正色道:“我堂堂吴国公,说出的话岂同儿戏!我既许诺,必重诺,一生绝不反悔。”这一番话似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看了她一眼,便快步走进前院。

涘儿怔怔地看着通往前院的月牙门,竟不知方才是梦是真。好一会儿醒过神来,听到厅中的唱诺声,竟觉得格格不入,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涘儿无精打采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几条街,街边琳琅的商品都入不了眼,反倒一眼便看到头插稻草跪在街角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应该同她差不多年岁,虽然衣衫粗陋,但面容姣好,整整齐齐。刚才赵璩的那一番话突然涌进心头,她不由自主走到那女孩子面前,解下腰间的荷包掏出里面仅有的几块碎银子,放进她身前的一块手绢上。同时一锭元宝也落在那块手绢上,捏着元宝的手指白皙修长,不沾铜臭,涘儿暗叹这样的手就是该握笔挥毫的。她情不自禁扭头想看看手的主人,却听到头顶有些不确定的声音:“小妹?”

涘儿既惊又喜地抬头,迎上他同样惊喜的眼,笑道:“张哥哥,好久不见!”

张建笑笑,略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的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涘儿黯然地摇摇头,勉强笑笑,道:“张哥哥,你有事要忙吗?不忙的话,陪我走走好吗?”

张建担忧地点点头,举步就要走,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公子,姑娘请留步。”

张建和涘儿这才想起跪在街角的姑娘,同时回头看去,那姑娘捧着手帕,眼神清明的看着他们,见他们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敛衽行礼。“小女夏岚,多谢这位公子和姑娘伸以援手。小女不敢说日后必报两位大恩,只想请两位相告姓名,小女必日日诵念保佑两位平安喜乐。”

涘儿看她不卑不亢,言语举止从容淡定,不禁被她的气度折服,刚才的一时冲动此时化为十足的诚心。她摇了摇头,轻轻将她头上的稻草摘下,笑道:“姐姐不必介怀。这世间本就是你帮我、我帮你,今日我帮了你,也许将来就会有人来帮我。我不想我的名字成为别人的负累,只希望下次见面时你再不需我的帮助就好。”

夏岚微微愣了一下,转而看向张建,张建笑着点了下头,“我跟她一样,姑娘不必太过介意。各自珍重就好!”说完,抻了抻涘儿的袖子,涘儿笑着应了一下,转身而去。

夏岚捧着手帕静静地站着,直到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才低头看着帕子里的银子,微微一笑,仔细地将银子包好,转身而去。

涘儿一边走一边折叠着手中的稻草,张建跟在她身边,看着她手指翻飞,灵巧翩跹,不禁看出了神。直到她手指捏着一只草编的蚂蚱举到他眼前,他才回过神来接过,问:“给我的?”

涘儿笑得见牙不见眼,望着他道:“我看你也不怎么高兴,编个玩意逗逗你。现在可高兴了?”

张建哭笑不得地接过,把玩着手里的蚂蚱,眼神几变,缓缓道:“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经常编各种小玩意逗我开心。”

涘儿一怔,又抬头细细看他,却迎上他淡然的眼神,他问:“刚才为什么不告诉她,就是一个名字,给她留个念想也好。”

涘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总是记挂着欠一个人的恩情,也是很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要她记着什么虚名,而是像我一样帮助她能够帮助的人。”

张建皱眉看着她,“你欠过别人的恩情?”

涘儿垂眸想了想,突然仰头冲他笑:“是,我欠了别人的恩情,却是一个很甜蜜的恩情。”

张建被她忽忧忽喜弄得不知所措,无奈地摇摇头,抬步快走。

涘儿急忙追上他,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地问:“那你怎么不告诉她呢?她是个女孩子,说不定就对你以身相许了!”

张建蓦然止步,不解地看着她,只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副他不回答她就不罢休的劲头,他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若是她真对我许了终身,我怕是会跑的比兔子还快!”

涘儿想象着他斯文的样子配着兔子一样的身形,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背着手走到他面前,道:“那个姐姐长得挺漂亮的,你不要是你的损失!你都没看到你不告诉她名字时她有多失望!唉,跌碎了一颗少女的怀春心啊!”一根手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她“啊”地叫了一声,恼怒地瞪着他。

张建却还一下一下地戳着,笑骂:“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怀春!一个姑娘家,说这些也不害臊!”

涘儿捂着额头,叫道:“谁说我不知道的!见不到他时会想念,见到他时又不知道怎么讨他欢心!他笑时你会想他为什么欢喜,他恼时你就跟他一起难过,会做一切能让他再度开怀的事,这就是怀春!”

张建收起戏谑的表情,垂眸抿唇不语。

涘儿凑到他跟前,轻声问:“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张建缓缓抬头,眼神漫无目的地逡巡着,虽然茫然却带着异样的坚定。涘儿呆呆地望着他,有些惊奇,他们虽然只见过几次面,却感觉熟稔,只是他每次出现时,心情都不好,可他巧妙地隐藏着,只是眼神一次比一次冷淡,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

张建愣了会神,突然道:“肚子有些饿了,你肯定比我知道临安城哪里的东西便宜又好吃!”

涘儿压下心底的异样,笑着点点头,“你问我可是问对人了!走,今天定要你饱得走不动道。”

三吴都会、东南形胜,临安当之无愧。

大运河旁停泊着从各而来的船舶,载着瓜果蔬菜和各色特产,工人们艰辛地挥汗如雨,仍然高声地笑谈。各市的行头与货船老板口沫横飞地讨价还价,每谈成一笔,各自都会露出占了大便宜的笑容。整个码头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说话,却因为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而放大了音量,人声鼎沸可见一斑。

这样的场面张建此生都未见过,目瞪口呆地左看看打着赤膊的工人,右看看争得面红耳赤却分文不让的商贩。更难以置信的是,自己此时挤在人来人往的岸边,与看到的人摩肩擦踵,身边充斥着汗味、鱼腥味、腐臭的气味,以及各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只能被动的让玩性正浓的小妹牵着往前走。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被按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他不解地看向坐在身边的涘儿,涘儿咧着嘴冲他笑,可他怎么看都觉得那笑里有一丝不怀好意。还未待他开口询问,一个大瓷碗已放在他面前,一股冲鼻的腥味让他差点作呕。可一抬眼,看到一个瘦削却衣衫齐整的妇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才勉强咽下呕吐的冲动,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妇人立刻笑逐颜开,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回到冒着热气的锅前,卖力地搅拌着。

张建看着碗里糊状的一团,咽了口吐沫,瞥了一眼自己周围,坐的都是在码头劳作的工人们,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被扔在一个腌坏了的虾酱缸里,熏得他睁不开眼。他僵直着脖子尽量不变换姿态地靠近涘儿,见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不由得低叫道:“这黑乎乎的是什么?能吃吗?”

涘儿开心地咀嚼着,有点得意有点挑衅。“不敢吃吗?”

张建一滞,随即挺直了腰杆,哼了一声:“谁说我不敢!”他负气地叉了一筷子起来,刚到嘴边,一股腥味扑鼻而来,他闭着眼睛将碗放下,突然鼻子被人一捏,他不自禁地张开了嘴,一股腥热的东西进了嘴,他本能地想吐出来,软软的声音响在耳边:“张哥哥,您要是吐了,宋嫂该伤心了。”

张建闻言睁眼一看,刚才那个妇人依旧站在热锅前,一双眼睛热切地望着他,他竟有些不忍,囫囵吞枣一般的咽了下去。只听“噗嗤”一声,旁边的涘儿已笑得前仰后合,他扬手打了她头一下,见她吐了下舌头,便端起碗吃了起来。口中的腥味未散,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难吃,虽然比不上他平时的吃食,但周围这些苦劳力能吃上这样一碗鱼羹,已是一天劳作的褒奖,心中对这些人更是敬佩。

吃完了鱼羹,宋嫂忙过来收碗,张建笑着将钱递了过去,问:“宋嫂的鱼羹味道真好!不知是用什么鱼做的?”

宋嫂听这样贵气不凡的小公子夸奖,笑得合不拢嘴,直言道:“多谢小少爷夸奖,只是我这鱼羹并不是什么好鱼做的!在码头上干活的都是穷苦人家,吃不起什么好的,我也没本钱去买那活鱼,只能将人家不要的鱼头、鱼尾低价买了来,加些作料做成这鱼羹,都是他们抬举我,才天天光顾的!”

张建感触得看着吃得热火朝天的工人,又问:“宋嫂可是姓宋?听口音似乎不是临安人士?”

宋嫂笑得有些惨淡,“公子耳力真好。我是开封人,东京城破时,随着官家逃到临安的。为了养家糊口,在这码头支了个小摊子聊以度日。这里好些人都是开封人,听到家乡话、吃到家乡菜,便都想起了故乡,‘宋嫂’就这样叫起来了。”

张建一愣,不禁又看了吃饭的工人们一眼,他们在这吃鱼羹并不只为了果腹,而是为了多听一句家乡口音,多尝一口家乡特有的味道。心中涌起不一样的感觉,方才还觉得作呕的鱼羹却堪比佳肴。

果不其然,张建一手抚在肚子上,一手掐在后腰上,动作十足像个孕妇。一旁的涘儿偷着笑,“让我说中了吧!只是,你干嘛吃那么快,又没人跟你抢!”

张建抚着肚子,艰难地道:“我若像平时一样慢条斯理地吃,那里的人恐怕就像看疯子一样看我了!”他低声一叹:“这些人离乡背井十几年,能听上一句乡音,吃一口家乡菜,竟那么满足!我想他们之所以吃得那么开心满足,并不是宋嫂的鱼羹有多好吃,而是这鱼羹勾起了太多他们过往美好的回忆,那种感觉比山珍海味、金山银山都要珍贵!”

涘儿抬头看着他怅惘的侧脸,低头一笑,轻轻拽起他的袖子,“吃得这么饱,如果不活动活动,今晚有得难受了!”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御街上跑。

张建显然不怎么出门,虽然强装淡定,但看什么都新奇,涘儿跟他一一讲解,有些小东西竟令张建爱不释手,涘儿自然不能看着摊贩宰他,放开了跟老板砍价。张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与摊贩一边讨价还价一边撒娇耍赖,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两厢情愿的成了交。

还未得张建缓过劲来,涘儿又拉着他走到茶楼酒肆中,听说话人说书,今日正巧讲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讲到关键处,说话人声容并茂,听客们自然是听得惊心动魄!张建哪听过这般通俗又紧张的话本,一时间也是紧攥着拳头,抻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讲到最精彩处,自然是“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即便如此,张建满面兴奋地只往说话人的钵里放铜钱,看得说话人眼都直了。涘儿赶紧阻止他继续放钱,拉了几回才把他拽出茶楼。

张建不明白,这说得好不就该赏吗?涘儿摇了摇头,叹道:“少爷,这赏钱给多少也是有讲究的,即便说得再好,也不能多给钱,否则他今日吃了甜头,下回不给这么多赏钱,他就拿乔不讲了。这让平常百姓还怎么听书?”

张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是,又恋恋不舍地望了眼茶楼,才跟着涘儿离去。一路又看了看傀儡戏,看着木偶在台上栩栩如生,张建罕有的大声喝彩!

日影西斜,张建幽幽看了眼御街,沉吟了片刻,抬头看到涘儿默默地望着他,这才发现他竟一直拉着她的手,脸燥热起来,佯装抬手擦汗,轻轻松开了她的手。他看了看日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妹,我要走了!今天我真是欢喜,我竟不知道我还能这么开心!”

涘儿笑着点点头,“你快走吧!别让家里人着急。”

张建竟有些不舍,涘儿却看着他只是笑,心底有什么在翻涌,竟脱口而出:“小妹,乞巧节我来与你同游,好不好?”

涘儿一怔,他们这几次相遇都是偶然,她不问他的身份,却看出他出身必是显贵,只因她想要重温那一丝熟悉,所以没有跟他保持距离。可如今,他竟开口相约下次会面,还是乞巧节,这当真让她吃惊了。见他眉毛越皱越紧,她笑着点点头,“好啊,下次我再带你去吃别的!这里哪的东西好吃,哪里的说话人说的精彩,我都一清二楚,保证让你不虚此行!”

张建长长舒了口气,点点头,道:“那乞巧节在御街街口,我等着你带我去吃好吃的!”说完他快步离开,几步后他蓦然停住转身,朝她挥了挥手,再度转身离去。

涘儿看着他的身影挤入人群,轻翘了嘴角,乐颠颠地往回走。走到门口时,西天最后一抹霞光消散,她刚要进门,阴影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退了一步,那人却走了出来,竟是杨甜婉。

涘儿的心狂跳起来,咬着唇想叫她一声,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杨甜婉面色苍白,身上竟还穿着昨日的衣裙,裙摆褶皱,有些恹恹地看着她。两人沉默了许久,杨甜婉才道:“我已自请随军去往河南,过几日就走。临走前,想跟你道个别。”

涘儿的心里不好受,杨甜婉那样一个明媚的女子,虽自伤身世,却永远充满希望的面对人生,可这一切都被她打破了。她有些无地自容,低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杨甜婉淡淡开口,“我昨晚想了一夜,为什么原本我们好好的,你也一直在撮合我和他,直到那天看到王俊和我在一起,都没有对我起厌弃之心,却在昨天那样对我。我想了一夜,终于明白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身世,却不料还是虚荣作祟,我想以一个世家小姐的身份跟他在一起。却不知道你宁可容忍我卑贱的身世,也不要岳家女的名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涘儿,我不怨你,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你不用自责。”

涘儿被她道破心思,羞愧交加,猛地抬头看她,她苍白憔悴的面容让她不忍卒睹,低头道:“婉姐姐,是我对不起你和大哥!”

杨甜婉苦笑着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在帮我。若是因为岳家女这个身份伤害到他,我——涘儿,我真的很后悔,我当初若是问过你,恐怕现在就不是这样了。”

涘儿拉住她的手,急道:“婉姐姐,幸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等过一段时间,我们把这件事忘了,我再跟大哥提,你们还是能在一起的。”

杨甜婉摇摇头,眉间虽还是忧愁,唇角却已带笑。“涘儿,知道你没有嫌弃我,我就没什么遗憾了!姻缘天定,一切顺其自然吧。”她拍拍涘儿的手,转身下了台阶,高挑飘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降临的夜幕中。

夜黑沉沉的,张宪摇摇晃晃地走着,身后几人总想伸手扶上一把,都被他推到一边去了。眼看家门口就在近前,张宪摆摆手,轰了他们几个走。自己扶着墙壁呆了会儿,实在站不住,便顺着墙坐在台阶上醒酒。

即便酒醉,但作为一个武者天生有着对周遭之物的警惕,因此身后刚有动静,他便已转身,双拳作势击出,幸而街口亮了盏灯笼,他这才看清猫着腰站起的涘儿。他慌忙撤拳,酒意让他行动略有些迟缓,身子往后一仰,竟滚下了台阶。

涘儿惊叫了一声,赶紧过去扶他,张宪摔得有些晕,拉着涘儿的手,大着舌头问:“你怎么蹲在这呢?晚上天凉,当心冻着。”

涘儿扶着她去拍门,刘妈开了门,看张宪颠三倒四的样子,立刻搭着手将张宪扶了进去。刘妈出去打水,涘儿给他脱了外衣和靴子,将他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盖好被子,起身想给他倒杯水喝。

张宪突然握住涘儿的手,道:“涘儿,别走。”他力气之大,竟将涘儿拉倒在床头,涘儿稳了稳身子,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不走,大哥在这,我能去哪儿呢?”

张宪撑着头看着她,眉宇纠结,嘴唇几开几合,像是要说什么。涘儿低头凑到他的唇边,低声问:“大哥,你说什么?”

张宪攥着涘儿的手忽紧忽松,涘儿也觉得耳边他的气息忽快忽慢,探了探他的脉,竟十分紊乱,涘儿一慌,猛地抬头,道:“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上次的旧伤复发了?”

张宪眼中燃起的火苗瞬间熄灭,他跌回枕上,闭上了眼摇摇头,闷声道:“没事,刚才酒劲上头,现在没事了,你回房歇息吧。我睡一觉就好。”

涘儿不放心地看了看他,见他呼吸平稳,指下的脉搏正常,这才稍稍安了心,想来刚才确是醉酒所致。刘妈送了热水进来,涘儿浸湿了手巾,附在他额头上,张宪几不可查地避了避,接过手巾自己擦了脸和手,笑道:“从军一个人惯了,让你伺候我,还真不习惯。我酒醒的差不多了,你快回房吧。”

涘儿点点头,眼中仍有担忧,总觉得今晚的大哥有些怪,却说不出哪里怪。见他一径地催她,涘儿只好起身,叮嘱他早点休息,随手关了房门。

桌上一灯如豆,张宪觉得刺眼,将手巾盖在脸上,手巾透着淡淡的药草味,想来是涘儿长年服药,身上沾染了药味,他鼻翼翕动了几下,猛地坐起身,将手巾扔进了铜盆里,双拳紧紧攥起。

静了许久,他略微平静了些,默默从领口里拽出一跟牛皮绳,绳子的一头绑着一支闪亮的箭头,小巧精致。他摩挲着箭头,闭上眼颓然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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