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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秘闻乍听来

一夜无梦,醒来神清气爽。她窝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许久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在地上,都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她蜷着身子发呆,就是不想动。

突然,她揉了揉眉心,昨天似乎有什么事她要记得的,可此刻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慢腾腾地起身穿衣,洗漱完才出去。刘妈正在打扫庭院,见她出来,笑脸相迎:“姑娘今日的精神不错,脸色也好。刚才见你睡得那么沉,就没忍心打扰。现下是不是饿了,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涘儿也觉得今天身子格外的轻巧,笑着走到院中晒晒太阳,扭头问:“刘妈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刘妈摇摇头,“没有啊。我先去给姑娘热药,再给你熬些粥,你这身子可是饿不得。今日日头好,姑娘晒晒也是好的。”说完放下扫帚去了厨房。

涘儿在树下的小凳上坐下,碧空如洗,竟是一片云也没有,一如她的脑子。她扭头看向大哥的房间,凝神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进去。大哥的房间朴素到出了一床一桌,还有一个柜子,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她看着纤尘不染的房间,打开窗子让阳光晒进来,摸了摸窗棂,又走到柜子前,轻轻打开柜门,里面只有三两件长衫,还有一个长木匣子,她将匣子拿出来,走到桌旁坐下,看着依旧无华的匣子,终是抽开隔板,里面只静静躺着一块手帕,素白的手帕已泛了黄,显是年代久远,她将帕子取了出来,一点点打开,帕子一角绣着一朵翠菊,阵法稚嫩,却也生动可爱。而包在手帕之内的是一块通透碧绿的翡翠玉佩,观音像栩栩如生。

“男戴观音女戴佛”这句话一下子涌了出来,不知那另一块玉上篆刻的佛是否能保佑玉佩的主人。大哥苦寻了多年,至今音讯全无,她都劝说大哥放弃,大哥却仍然坚守诺言。

吃过早饭,时辰还早,刘妈见天气不错,就说今日初一,要去崔府神君庙拜一拜。她见涘儿难得精神好,就劝她出去走走。涘儿想到大哥的心结,还有那块玉佩,便随着刘妈收拾了香烛出了门。刘妈怕她累着,特地让门房驾了车,三人踢踢踏踏地往玉皇山走。

玉皇山在都城之内,因是风水宝地,官家将预示着重视农耕的九宫八卦田开垦在玉皇山脚,每年农节都要亲来耕种,以示与民同甘共苦。平时八卦田都是由常年驻守在此的太监打理,每到秋收,这些粮食蔬菜便会运到宫中,由官家亲尝这一年的收获。

而玉皇山另一去处,是不远处的崔府神君庙,相传当年官家从金营中逃出,到了江边却无渡船,一个老者凭空出现,指着一旁的马让官家骑。追兵在即,官家便骑马渡江逃过一劫,哪想到刚过江,那马却变成了一滩烂泥。世人都说这位老者就是西汉爱民如子的县令崔瑗,而崔府神君庙更是自此香火鼎盛。

眼前的人潮汹涌着实吓了涘儿一跳,几乎庙内处处都站满了人,人人虔诚、各个祷香,涘儿混在其中就如一粒尘埃落地,毫无声响。刘妈怕人多挤到她,带着她来了后院,让她等等,自己先去跟庙祝添香油钱。涘儿点头答应,自己站在种满奇花异草的庭院,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碧草艳花,无不迸发生机。院中无人,又颇为可观,她突然来了兴致,沿着花圃欣赏,走着走着才发现这院子远比看着大,走过种着高高灌木的花圃,竟是假山围湖,藤蔓由假山顶垂下,荡涤在湖水中,水面涟漪点点。涘儿只觉得眼前景色颇为熟悉,竟有些家乡的秀丽精致。她走到湖旁,假山石延伸到水边,恰有一人高,她慵懒地靠着假山,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还未尽兴,手指却碰到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事,她吓了一跳,收手扭头,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瞳眸,她一惊,退了一步,脚底一空,她暗叫不好,却也回转不了,挣扎着仰倒,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拽了回来。因为那人卧在假山石上,因而她整个人贴在石壁上,尖锐的石头硌的她生疼,不禁龇牙咧嘴地叫唤。

“小妹妹,你没事吧?”涘儿却心道,你这样撞在石头上,看你有事没事!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再疼也是为了救她。她摸了摸脸,揉揉肚子,摇摇头,不停吸冷气。突然,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往后仰,又差点栽进湖里,这次她再没好气,粗声粗气地嚷:“小哥哥,你要看我的伤势,能不能不吓我!你再这样,我今天铁定要跌进湖里去喂鱼了。”她一边嚷一边抬眼瞪他,却看清了他的面目。肤白如雪、五官精致,俊俏倜傥。看样子十二三岁,不知是不是因为长身体,整个人被拉得细长,细瘦的腰肢,让女子看了都要嫉妒几分。

少年让她说的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干笑着退后几步,羞赧道:“我不是有意吓你!方才我睡在石上,没想到会有人的,吓到了你,确是我的不是。小妹妹,你莫生气。”他的袍子本挂在假山上的藤蔓上,他连连倒退,袍子“刺啦”就扯了一个大口子。他本就紧张,这下更是羞于见人,一闪身就躲到石后。

涘儿看他耳朵都红了,觉得甚是好玩,知他脸皮薄,撕坏了衣服便羞于见人,真是从未见过这么害羞的男孩子。虽然她不认识他,可她知道若是他衣衫不整,怕是怎么也不肯出来了。她悄悄走到大石旁,道:“小哥哥,你出来。”

少年闻声又往里躲了躲,声音里有几不可查的颤抖。“小妹妹,我衣衫不整,不便见人,你快快离去。待我换了衣服,再来向你赔罪。”

涘儿抿唇一笑,真被自己猜中了。想着他窘迫的样子,竟跟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起来,她的心不禁软了下来,憋着笑道:“小哥哥,你衣衫不整,不便见我,但我离开了,你仍要出来,可这庙里挤了这么多人,难保不会撞见别人!哦,你肯定想拜托我去寻你的家人,可一则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未必会听我的话,二则我也不愿替你去叫。所以,你躲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替你出个主意可好?”

少年许是觉得她说的有理,便问:“是什么主意?”

涘儿从怀中掏出针线包,道:“小哥哥,我虽然年纪小,但针黹女红却不落于人下,你若愿意,我便给你修补一下。”少年迟疑不说话,她撅撅嘴,不满道:“你是想一个人在这待到所有人都离去再出来,还是想穿着破衣烂衫出去丢人现眼,抑或是我为你修补好,你欠我一个人情。你自己选吧?”

少年挣扎了几番,终是妥协,可一个难题又冒了出来。“可我若脱下外衫,只着中衣对着你,终是不妥。若是让他人看到,毁了你的清誉。还是不——”

涘儿听他语气中的回护之意,心头一暖,道:“谁说让你脱衣服了,你背转过去,我将你的衣衫补好,不就得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隔着石头连连道谢,背转过身,还不忘提醒她。涘儿转进石后,见他面对着石壁,几乎贴了上去,不禁失笑。她蹲下拾起他的下摆,上好的布料,她暗叹不是丝绸,否则想补也不能了。她刚要下针,突然想到什么,急道:“小哥哥,我马上就要下针了,在我说好了之前,你千万不要说话。可记住了?”

少年身子一僵,许久才使劲点了点头。涘儿只觉得他有几分呆劲,也不管那许多,一手捧着下摆,另一只手手指如飞,细小的针在衣缝中穿梭,不一会儿,便补好了,她用牙咬断线,将线头藏起来,又检查了一遍,甚是满意,道:“好了,小哥哥。你可以说话了。”

少年微微扭头向下看,见衣衫完好如初,乍一看竟看不出修补过,不禁对她又是感激又是敬佩,连声道谢,但心底存着疑问,终是问了出来。“为何方才你缝补时不让我说话呢?”

涘儿收拾好自己的针线包,放回袖袋里,才笑道:“这是我们老家的忌讳,若是为别人身上穿着的衣衫缝补,那人绝对不能说话,否则日后定会被人认作贼子。”

少年一怔,细细打量着她,问:“你老家在哪儿?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习俗?”

涘儿仰头笑道:“我老家在秀州,家里的老人们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少年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眉梢眼底带了些亲切,点头道了声是,侧着身子往外走了一步,两人顿时又站在阳光之下,他扭头问:“你方才说我欠你一份人情,不知小妹妹要我怎么还呢?”

涘儿本想说那是激将之法,可看他一脸认真,便知他是绝不欠人的那种人,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她摩挲着手腕,突然痛了一下,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刚才让他抓握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

少年也看到她手腕肿的老高,想是刚才抓她时太用力,她皮包骨头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心,不禁起了疼惜之情,他急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她手里,道:“这是化瘀止痛的良药,非常有效,你赶紧抹些,很快就会消肿的。”

涘儿茫然看着他,不明白他好好一个少爷为何身上揣着伤药。少年却会错了意,忙道:“这是为我抓伤你的赔礼,不算做还人情,你慢慢想,我不着急。”

涘儿摇头大笑起来,“小哥哥,你是不是极怕欠人情,生怕占人家一丝便宜,这么忙着撇清关系。”她摇了摇瓶子,道:“我不是怕你赖账,是不明白为何你身上会有伤药,难道你时常受伤吗?”

少年本就被她牵起思乡之情,听她问起伤药,不禁苦笑道:“这不是为我准备的,是为我娘准备的。因为我们分隔两地,不能见面,我就想着若是遇到机会,可以托人给她捎回去,因而才会随身携带的。”

涘儿见他满脸依恋和想念,偏又装作大人的淡然,将瓶子往他手里一塞,气道:“你既然知道你母亲时常受伤,为何不在她身边尽孝?你不知道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吗?与其来庙里祷告祈福,还不如回去陪伴左右、承欢膝下,让她能感受到你的心意,这岂不比你一个人忧心又不能照顾要好许多!”

几个问句把少年问懵了,他无奈地垂下头,仿佛自言自语,涘儿听不分明,只听得“责任”“包袱”。他忽而抬起头,盯着她笑道:“是的,与其远在千里挂念,还不如回去承欢膝下。小妹妹,多谢你骂醒我。”说完竟转身跑了出去。

涘儿对他转变态度之快不能适应,握着瓶子发懵,忽而扬着手里的瓶子叫唤。少年却已跑到院门口,他回身一笑,道:“小妹妹,既然我要回家了,这个药便再不需要了,你留着好好养伤。”他嘴里说着,脚步却一点没停,他人转出了院子,声音却飘了过来。“小妹妹,你放心,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一定还。待我娘亲病好了,我一定回来找你算账的!”

涘儿瞪着院门发呆,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她扬着唇角,不能抑制地大笑起来,他真的明白什么是“算账”吗?她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瓶子,笑着摇摇头,走出了花园,正好刘妈添了香油出来,两人结伴去拜神。

但涘儿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拜了神,涘儿照例为张宪求只平安签,不想竟是下下签,大凶之兆。这么多年,她从未求过下签,在临安的第一支签竟是不祥。她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央求着刘妈送她去岳宣抚的府邸,打探一下张宪北上的消息。

到了大门口,正巧遇上岳云遛马回来,见涘儿脸色不好,急问她的病情,听涘儿说了缘由,他不在意的笑笑,道:“这签早就应过了。小妹,你就放心吧,赵先生说大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话没让涘儿放心,却让她一颗心悬得更高,惊问:“你说什么?大难不死是什么意思?莫非大哥受过极重的伤?”

岳云一看涘儿的脸色,方知自己心直口快,把不该说的说了。此刻涘儿追问的紧,他又不能不答,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原以为大哥会同你说,现在想来你刚到,大哥就接了北上的任务,哪有时间跟你说去年那场大战。唉,这次大哥回来铁定要对我军法从事了。”他吸气鼓足了勇气,道:“小妹应该知道去年我们与伪齐那一战的大胜,却不知道最后与金援军决胜的一战,大哥几乎九死一生。若不是有赵先生这神医在,我们都不知道大哥能否挺过去。不过,幸好,大哥昏迷了三日,终是醒了,在赵先生悉心调养三月后,终是恢复如初,这才派人去秀州接了你来,大哥原本是想那一战结束就接你过来的,就这样耽误了大半年的时间。”

涘儿的心紧紧揪着,眼前是大哥略显清瘦的面庞,原来他竟到鬼门关走过一遭了。心痛无以复加,可疑问仍旧重重。“大哥马上银枪一绝,深得先父真传,寻常武人根本无法近身。何况,大哥熟知兵法,排兵布阵绝无疏漏,岂会让人伤他!伤他的人是谁?”

岳云一凛,眼前仿佛再度浮现那一骑绝尘而去的霸道与杀气,置身于那慑人的恐惧之中。“那人是金国贵族,受封奉国上将军,名叫完颜亮。他从军于金国梁王完颜宗弼帐下,原本默默无闻,却不想金军为保河南之地,竟派完颜宗弼救援伪齐,大哥的先锋军正对上完颜亮的一万人马。大哥本想速战速决,却不料此人战法娴熟,竟是分毫不让,竟不畏生死地冲进我军阵营中,一阵冲杀,几乎搅乱了大哥的阵法。大哥逼不得已与他决斗,他却毫无方才冲杀时的磊落,下手阴狠、藏有后招,大哥被他一剑刺在心口,若不是大哥的亲兵郭进反应快,从侧翼扑救,大哥怕就回不来了。”

涘儿都能想象出大哥当时难以置信的眼神,和那铺天盖地的杀气与血腥。她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却胸口血气上涌,她按捺不住,竟又咳了起来,剧烈咳嗽让她目不视物,只觉得喉口一热,嘴里一片腥甜,身子一软,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硝烟四起、血肉横飞,铁蹄战马、金戈铁甲。一骑黑马突然冲破重重列阵,手中三尺长剑寒光凛凛,黑色战甲透着死气,头盔下的那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透着不屑的笑意,一剑刺了过来——

涘儿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她以为的大叫却只是沙哑的呻吟,她脑子木木的,胸口闷闷的,想是又犯了病。她皱眉想了想,方才不是同岳云说话的吗,怎么此刻竟躺在床上,她一惊,这才发现置身的房间如此陌生。她唤岳云,却无人应答,只得穿鞋下床,推门出去,是一处简陋却干净的院子,她扶着墙壁慢慢走着,想找个人问问。不知走了多远,她再没力气,跌坐在门槛上喘气。

“官家复立秦会之为右相,必是要重操议和之路。去年金国废掉刘豫的伪齐,官家便迫不及待地派王伦北上揣摩金国的意图,如今金国休兵,官家更是要议和了。岳帅,若是官家执意议和,那收复故土便是不能的了。”一个悲愤的男声在涘儿背后的屋内响起,她一个激灵,转身细听。

“确然,官家再无当时剑指中原的决心,怕是要偏安一方了。只是二圣尚在北国受苦,千万同胞沦为亡国奴,这样的国仇家恨岂能或忘。况且,那秦会之回来的太过蹊跷,我总是不能安心,今日他又再度提起重修殿宇之事,官家甚是同意,怕是要长驻此地,不思北还了。”沉稳如五岳的声音响起,让人觉得心安。涘儿隐隐猜出此人的身份,却不敢妄动。

“是啊,秦会之复为右相,怕是议和之事已定。官家决意如此,我等也不能左右。若是嗣立的储君能主张北伐,那么迎回二圣、收复中原还是有希望的。”沉吟半晌,又道:“官家这些年膝下只有建国公和吴国公两位小公爷,他们同为太祖后裔,本不该厚此薄彼。只是,吴国公虽聪慧过人,但言谈间对北伐并不认同,因而备受官家和贵妃娘娘的宠爱,听说私下与秦会之交往过密。建国公虽不善言辞,但极为忠孝,据说前阵子还写了北伐的文章,惹得官家很不高兴。这样看来,官家和贵妃娘娘是属意吴国公的。”

“国之储君,关乎江山社稷。若不能完成光复大业,便枉为太祖子孙。建国公虽较之吴国公年幼,意志却极坚定,堪当大任。既然官家还未决定,我等便上书保荐建国公,官家自不能视我们如无物。只要拥立建国公,收复故土便指日可待。”

只几句话,涘儿的后背便被汗水浸透,她惶恐地瞪着门板,听着里面商量着如何上书、如何措辞,胸口如火烧,锁骨处疼痛难忍,喉口一腥,咳嗽的同时血又喷了出来。她无力地趴在地上,听到头顶门口处一人惊喝:“她是何人?”

涘儿胸口剧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人蹲着身子连连问她,她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不远处脚步声响起,岳云急急奔过来,道:“爹,她是涘儿,大哥的妹子。”

“哦?她便是张安抚使的女儿,宗本的妹子?”沉稳依旧,却多了一分焦急。

“是,她刚才发了病,我出去抓药。想是她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便出了来。”岳云将她扶了起来,细细地查看脸色。

“怎不请赵先生来看呢?宗本接她来不就是为了让赵先生为她拔了多年的病根吗?”

岳云将她拦腰抱起,道:“方才赵先生已来诊过脉,说涘儿是后天受创,耽误多年,他虽没有十足把握,但仍愿尽力一试。只是仍少一味药引子,他必须要亲自去找,他一刻也不停留,说走就走了。只是临走前留了方子,说是暂时能控制住她的病情,不会再恶化,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爹,我先送涘儿回房间,她如今身子这么差,又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极不方便照顾又不安全,我想让她暂住在咱们府上,待大哥回来,再接她回去。不知爹意下如何?”

“你设想的很周到,便让她住下吧。听说宗本府里还有一个婆子,也接她过来照顾,让她们住在角院里,避嫌些好。一切都由你来安排吧。”话落,便又转身进了堂屋。

岳云一颗心都放在涘儿身上,急急抱着她往后院里走。涘儿昏昏沉沉间,脑子里却始终盘旋着建国公和吴国公两人的名字。

涘儿一病就是月余,天天不是躺在床上喝药,就是拿起针线做活,偶尔无风时,刘妈才让她坐在窗前晒晒太阳,喂喂鸽子。岳云几乎天天都来看她,他一直自责于不该将张宪受伤的事告诉涘儿。但为了避嫌,总是匆匆问问她身子好些没,饭菜可可口,便匆匆去了。

倒是杨甜婉来过两次,第一次,涘儿连下床都不能,她怕涘儿劳累,只略略安慰几句,便回去了。但涘儿看出她欲言又止,只是她精神不济,实在没有精力去问。第二次来,涘儿身子略有好转,两人坐在太阳底下聊着家常、聊着花样,杨甜婉看着她手中初见形状的荷包,不由叹道:“涘儿的针黹刺绣真是无人能比。山水在这荷包上仿似有了灵气,而这字雄浑有力、刚毅非凡,神韵一览无余。可这针法我却有些不识,有些像苏绣,又不全然是。”

涘儿抿唇一笑,“是我学艺不精。先母是开封人,擅长汴绣,从小就手把手的教我。后来,我们逃难到了秀州,旁边正好有个刺绣坊,母亲没事时也会过去帮忙,因而我又学了些苏绣的针法,才会弄得汴绣不像汴绣、苏绣不像苏绣的,真应了‘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句话。”

杨甜婉摩挲着荷包的针脚,摇头一叹。“涘儿真是过谦了,殊不知你已将汴绣的古典和苏绣的精致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这山水不仅灵秀,而且大气,这几句诗气韵天成,让人一看就热血沸腾。以你的技艺,怕是宫内专掌针黹的宫女都比不过你。”

涘儿看着荷包上绣着《满江红》的最后几句,想到大哥看到它时的欣喜,她就将杨甜婉的夸赞悉数收下。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她看看荷包,又看看杨甜婉,摇头叹道:“这荷包我不送大哥了。”

杨甜婉一怔,拿着荷包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的话无意间触动了什么,也不敢开口,有些紧张地望着涘儿。谁想到涘儿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瞬间燥红了脸。“怪不得大哥丢了那荷包都不找我要新的,原来是有人会送他更好的,才不稀罕我送的呢!”涘儿那暧昧不明的眼神扫在她身上,让她好似置身熔炉里,燥热难耐。可转瞬她又白了脸,怔怔地出神。

她望着天空,看到几只鸽子从头顶飞过,她忽而低头直视着涘儿,问:“涘儿,你为何不问我是做什么的?寻常女子都是待字闺中,我却时常抛头露面,与男子相交,你就不会嫌弃我吗?”

涘儿脸上的笑意依旧,眼中温暖如春水。她岂会不知杨甜婉的身份,这阵子住在岳府,岳云时常过来,她终究还是问了。杨甜婉是瓦舍的舞姬,因舞艺超群,进宫献艺,被官家惊为天人,尤其她那带着临安腔调的歌喉,更是抚慰了多少背井离乡的将士,因此官家便时常让她如军营表演以犒赏三军,因而与张宪结识。岳云还曾说张宪重伤时,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三夜,直到张宪苏醒,她才倒了下去。

涘儿轻叹一声,伸手握住杨甜婉柔弱无骨的手,才发现她指尖冰凉,手心满是汗水,她掏出帕子为她擦干,才道:“姐姐为什么要这么问?姐姐待我如亲妹,悉心照顾、温柔抚慰,还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那些待字闺中的寻常女子会这样对我吗?况且,姐姐对我大哥有救命之恩,我永生都不会忘。我只知道婉姐姐对我好,婉姐姐是关心我的,其他的重要吗?”

“可别人会怎么说我?她们若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也会说你的!”杨甜婉虽然心中暖洋洋的,可是压在她心底的压力仍然无法释放。

涘儿扬着笑脸佯装生气,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她说什么!她们说的好听,我暂且听听,说的不好听,我就权当是放屁!干吗要为不相干的人破坏了我们的心情,我们是为自己而活,只要问心无愧,就能抬头挺胸的活着。”

杨甜婉原本紧皱着眉头,却在听到涘儿那一句“放屁”而嗤笑起来,手指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将那二字挂在嘴边,你也不羞?”

涘儿握着她的手指借势歪在她怀里,笑道:“我是山野村姑,粗野惯了。姐姐若是看不惯,可以时常来教我啊!让我学学京城的礼仪,这样姐姐跟我走在一块,才不会被别人笑话!”

杨甜婉一怔,将涘儿紧紧搂在怀里,会心一笑。“我这岁数真是虚长了,到头来还要涘儿来劝解我,我真是惭愧!”

涘儿转头仰望着她温柔的眼眸,狡黠一笑:“姐姐是关心则乱。我想若是我没有那个叫张宪的大哥,姐姐可不会如此伤春悲秋的!”

杨甜婉俏脸一红,伸手在涘儿脸上掐了一把,复有凑到她胳肢窝那哈痒,娇嗔:“你个小妮子,知道什么是伤春悲秋,就信口胡说,看我不罚你。”

涘儿笑着叫着,气终究不够,开始喘了起来。杨甜婉这才想起她的病,连忙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幸好这段时间药起了效果,涘儿的气喘没那么严重了,不一会就平复下来,趴在杨甜婉的腿上不愿动。杨甜婉连连自责,涘儿罚她讲故事,既然要学礼仪,不如就先从皇宫中讲起。杨甜婉抚着她的头发,想了想,讲起了当今皇上与宫中妃嫔的旧事。

当今圣上赵构,乃北宋亡国之君赵桓的弟弟,因金军踏破都城开封时,俘虏了皇帝赵桓和太上皇赵佶,其余后妃皇子也都被俘北上。只有当时在金营中作质子的九皇子康王赵构逃过一劫,在逃亡途中被拥立为帝,建立了南宋政权,年号建炎。而康王的家眷也跟随二圣去了北国,其中就包括康王妃邢氏,幸而一位归宁在家的侧妃潘氏也躲过此次浩劫,并生下皇长子赵旉。可建炎初年,金国兵强马壮,南宋则靠着几位忠心大将守住长江一线不失,皇长子在乱世中出生,终究没能在乱世中长大,因一次军变受惊,三岁便夭折了。赵构痛心疾首,身边虽有几位嫔妃,却都再无生养。而这众妃中最为传奇的就是如今统摄**的吴贵妃,贵妃出身将门,少时便入宫随侍赵构左右,更是一路陪伴到了临安,时常劲装护卫赵构,患难与共。因而,赵构定都临安后,便封吴氏为贵妃,族中子弟也极其显贵,只是她也无所出。赵构惦记仍在北国的王妃邢氏,遥封为皇后,因而中宫仍虚,由吴氏暂掌凤印。

涘儿翻了个身,趴在她腿上,看着她裙上的璎珞,漫不经心地问:“我听顾大叔说宫里有两位小公爷的,他们既然不是官家的孩子,官家真能将他们视如己出,托付这大好河山吗?杨姐姐,你时常进宫,你觉得官家比较喜欢谁呢?”

杨甜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歪头想了想,才道:“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官家的心意又岂是我们可以揣测的。只是两位小公爷虽同是太祖子孙,又同时进宫,但养育他们的娘娘却不同。吴国公赵璩是太祖四子德昭的六世孙,一进宫就由吴贵妃养在身边;而建国公赵瑗是太祖次子德芳的六世孙,由张婕妤抚养,两位娘娘都受官家敬重,这两位公爷也是不分伯仲,究竟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涘儿木然地点点头,忽而抬头一问:“贵妃的品阶不是高出婕妤许多吗?那么子以母贵,吴国公自然比这位建国公多些优势吧?”

杨甜婉点点头,又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吴贵妃自官家龙潜时就服侍在侧,加之多年患难,理应比寻常人亲近些。可是,涘儿这话我也是进宫时偶然听到,你听听就是,切莫乱说。”她见涘儿谨慎地点头,又观察了下四周,才又道:“我听宫女们说,吴贵妃虽得官家敬重,但并不受宠,若是宫中没有重大庆典,官家与贵妃几乎是不见面的。贵妃常年居于贤志堂,礼佛诵经,不大管事的,反倒是张婕妤更受宠些。还有一件秘闻,也不知是真是假,说给你听权当给你解闷。我听说吴贵妃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后来不知是丢了还是死了,官家觉得亏欠她,才将吴国公交给她抚养,当是慰藉。”

涘儿将脸埋在杨甜婉的腰间,也不说话,只静静地趴着。

杨甜婉轻轻拍着她的背,又道:“不过,单说官家更喜爱哪位公爷,依我看吴国公更得宠些。前些时吴国公生辰,官家特命我等为吴国公献舞。宴上官家多与吴国公笑谈,相反建国公几乎未曾开口,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直至宴会结束。两位国公爷虽然年龄相仿,但脾性相差甚远,可能吴国公更合官家的脾性也未可知。”

“哐啷”一声大作,涘儿一惊,整个人弹了起来,惊恐地看向院外,杨甜婉也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忽听炸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圣上岂能如此!既是过继,建国公便不该再回去守孝,这三年丁忧之期,多少事都要变啊!”

杨甜婉听得建国公,猛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喃喃:“怎么这么快,前些日子还只说是病重,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涘儿不解地拉了拉杨甜婉的袖子,“姐姐说什么?是谁病重?”

杨甜婉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只轻声答:“是建国公的生母,张夫人。前阵子建国公挂虑母亲,张婕妤便遣人去问,说张夫人偶遇风寒,但也渐愈,让娘娘和公爷不必担心。谁能想到这才一个月,人却没了。”

涘儿茫然地看着她,又望了望前院,声音渐低,却依旧难掩怒气,她看了眼发呆的杨甜婉,抬步走出了院子。声音忽高忽低,她听不清楚,但那高亢的声音她还是认了出来,就是那天她晕倒前那个与岳飞谈话的人。听声音,他很愤怒,而岳飞的声音完全被他压了下去,甚至只能听到他在叫嚷。

“宣抚,您前些日子刚递了请立资宗的折子,官家现今就准了建国公的丁忧,三年啊,建国公还不知能不能回来。这储君之位是非吴国公莫属了!如今秦会之已在朝中拉拢朝臣,若再加上吴国公,怕是我大宋连这半壁江上也丢了!”

“住口!储君之事休要再提!”岳飞深沉地冷喝一声,随即平静地道:“即便最近无战事,也不能放松将士们的操练!你回营严加督促,再过一阵等宗本回来,你们二人将河南之地的排兵布阵图呈上来,以备来日。”

涘儿站在堂屋拐角的檐下,一眼便能看到堂屋大敞的房门,只听屋内以军礼应了一声,一个壮硕的男子退了出来,可看他怒发冲冠的样子和走路的架势,仍让涘儿不由自主地地往后缩了缩。听他与岳宣抚说话的口气,他必是军阶极高的将领,可岳宣抚麾下猛将如云,却不知是哪一个。

“爹,王叔也是气愤,口不择言了。”岳云爽朗的声音响起,却莫名带了一丝小心翼翼。

岳飞长叹一声,似是千斤重担压在身,苍茫道:“云儿,你知道那天为父上了请立建国公为储君的折子,官家是如何答复的吗?”

堂屋内有一刻的沉默,涘儿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只听岳飞悠悠地念了一句:“犯吾法者,惟有剑耳。”岳云倒抽了一口冷气,涘儿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紧贴着墙壁,竟抖了起来。

“爹,难道官家要效仿高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吗?”岳云的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震惊和恐惧,却在极力掩饰。

岳飞又是一声叹息,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悠悠道:“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悠悠的叹息,浓烈的无奈充斥在涘儿的脑中,她不知怎么走回自己的院子,只觉得天地间都在摇摆,她把控不住,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妍丽的女子迎面跑来,她脚一软,跌了下去,被一个娇软馨香的怀抱接住,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涘儿”,好像娘的声音,可是娘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朦胧中,依旧感到天摇地动,头痛欲裂,左胸到锁骨处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拔了出来,似真似幻,又像久远的记忆。忽而,她能听到周遭杂乱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她很想大喊一声,让他们安静,可怎么也张不开嘴。忽而,她又什么也听不见了,遥遥地望见母亲握着少年时大哥的手,殷殷嘱托:“宪儿,树秀于林、风必摧之,切记切记,莫要像你父亲!”她看到娘格外的高兴,就要扑过去,可脚底却被什么陷住,怎么也拔不出来,她看着母亲与大哥相携离去,眼前光怪陆离,她分辨不出,害怕地蜷缩着身体,怪像慢慢消失,她像一个婴儿般宁静安详,一个人轻抚着她的头,笑道:“咱们家乡有个习俗,丑名好养活。你的生死由天,就唤你‘死儿’,希望阎王爷听到你的名字能放你一马,期盼你能长命百岁吧。”

涘儿喉如火烧,想咳又咳不出来,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难受时,娘亲总是将她抱在怀里,一宿宿的抚慰,可现在没有了,娘亲不在了。她呜呜咽咽地哭着,感觉自己声嘶力竭,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脖颈被人托了起来,唇边湿润,她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吞咽着,可舌下的苦涩却让她皱起眉,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是昏暗的房间,唯有桌上一盏油灯摇曳着散发着光芒,她身子沉重,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看出这是她在岳府的房间,她张张嘴,想叫刘妈,可开口沙哑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她一怔,随即面前压下一片阴影,她吓了一跳,却听那阴影笑道:“小姑娘,你真是不会照顾自己啊!”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话,让涘儿犯了阵迷糊,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可下一刻,那片阴影飘走,她的眼睛却紧跟着他,蓦然与他的笑眼相撞,她似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别开了眼,心虚地垂下眼睑。

此人正是当日在街口抓蚂蚁的大叔,也不知是否是陷在昏暗中,涘儿总觉得他身上多了丝剖析人心的凌厉,似在怨怪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毫不避嫌地坐在床边的凳上,细细地为她诊脉,过了许久才将她的手放进被中,道:“小姑娘,算你命大,我出外一月有了奇遇,你的病能大好了!”

涘儿愣了回神,一时间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下一刻她琢磨过味来,却难以置信,想支起身子问他,可锁骨一痛,她摔回枕上,喉间有了咳意,可她还未张口,那人在她胸前点了几下,隔着衣服在锁骨周遭的穴位上施了针,她的疼痛瞬间减小。她满怀期盼地瞪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将一切希望打碎。那人也了解她急切的心情,一手按在她肩上,冲她笑道:“小姑娘,你放心,我赵彦清本事不大,说话还是算数的!两年,我定让你与寻常小姑娘一样能跑能跳、能唱能叫!”

涘儿茫然地瞪着他,依然无法相信他所言非虚,直到他眼底坚定的笑意融进心底,她终于有了她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大叫大笑,不必总是踱着小碎步,不用再控制自己的情绪——自她有记忆以来,她每日每夜都在想如果她能像个寻常的孩子,她要做好多她一直想做的事,那样大哥就不用那么担心她,娘也可以安心。如今真的可以了——

“哇”的一声,凄厉的哭声响起,刚刚合眼的岳云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跃了下来,常年从军的他,第一反应就是从取下床头的佩剑,仗剑而立,仔细辨认了一下声音的方向,才恍然自己仍在家中,而不是军营。猛然响起,自己刚从涘儿的房间回来,莫非是涘儿——他大惊,破门而出,急急跑向后院。

刚一进院子,见几个丫鬟婆子都堵在房门口,岳飞则站的离门远远的,不时还问问里面的情况。岳云这才想起现在是夜里,又是女孩子的闺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向父亲递了一个眼神,走到门口叫了一声“赵先生”。

赵彦清讪讪地走了出来,看到岳飞父子询问的目光,不禁摇头一叹,道:“我行医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听到我说她会痊愈,却哭得肝肠寸断的患者啊!”

岳飞父子一怔,岳云神色复杂地望着映着斑驳的影子的窗棂,又是心疼又是怜惜。是喜极而泣吧,大哥一直说涘儿是痼疾,今日他才知道那是旧伤,一处足以致命的旧伤。若不是当时救治及时,后来又一直用心医治,加上涘儿能够忍耐那处旧伤的折磨,才能撑到现在。若是碰不上赵先生,她恐怕熬不过这一两年的。思及此,他不禁往前走了几步,这才依稀听到房内传来的话语声,原来杨甜婉在里面陪着涘儿,他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突然他很期待大哥回来,看到涘儿活蹦乱跳的样子,该是多么高兴,他多年来始终纠结的心事终于可以放下了。

随后的一个月里,不管赵彦清熬了多苦的药,涘儿从不叫苦,接过来就喝。不管身上扎多少针,多么酸胀,她也绝不动一下。虽然足不出户,每日就跟着赵先生碾药、熬药,她本就对穴位感兴趣,没事时就追着赵先生问东问西,赵先生也很耐心,都会给她详细讲解。一月的时间似乎一晃眼就过去了,身体的变化虽不明显,但她咳嗽的时间逐渐减少,午夜梦回时胸口的疼痛也减轻。她暗暗高兴,这只是一个月,两年的时间她真的可以好起来的。

第二个月赵彦清似乎变换了治疗的方案,不再总让她呆在房间里,不仅让她出门走动,还让她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她知道是为了她好,不管多累、出多少汗,她都会按要求做好。每次做完,她虽然大汗淋漓,却通体舒畅,渐渐的有了气力,人也精神了很多。

这一日,杨甜婉来看她,见她面色红润,人也丰腴了不少,拉着她的手高兴的合不拢嘴。赵彦清见两个姑娘憋了很多话,便让她们出门逛逛,给涘儿置备几件夏衫,自己留下来写写医案。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街上,涘儿因心情好,看什么都新鲜,杨甜婉跟在身边看着,不时为她解释。杨甜婉始终关心她的病情,禁不住问了起来,涘儿一一答了,末了又问她当初是如何照顾大哥的,听她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出神。杨甜婉被她那种眼神看得心发慌、脸发烫,一手指戳在她脑门上,嗔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涘儿却巴住她的胳膊,抬眼看她,见她双颊绯红,艳若桃花,不禁起了取笑之意。“我是什么眼神了?婉姐姐说说我这是什么眼神?好好说着大哥的事,姐姐自己红了脸,还反过来怪我!”

杨甜婉娇羞地直跺脚,也顾不得形象,便追着她打,涘儿的身体今时不同往日,跑跑跳跳也无大碍,就在大街上穿梭着跟杨甜婉嬉闹。御街上本就人多,两人追追打打、笑笑闹闹的,被涌来的人群一挤,杨甜婉半天听不到涘儿的声音,收了笑闹之心,止步四望,可身旁熙攘的人流却哪还有涘儿的影子,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高声叫着涘儿的名字,四下寻找——

涘儿惊恐地看着杨甜婉越走越远,可是捂在嘴上的手丝毫没有松开,搂着她腰的手也没有松开,她刚才被制还未出手,腰就被一个大手禁锢住,任她如何挣扎都不能挣脱。她气力不够,才一会功夫就被那人拖至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吵杂的人声渐远,她也越来越害怕。

突然,嘴上和腰间的手松开,她踉跄了一步,骤然回头,迎上一张清隽俊秀的脸,她吃了一惊,倒退一步,脚底一软,就往地上栽去,男子急忙伸手扶住她,略显忧郁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一开口声音却极沙哑。“才多久不见,你见了我就吓成这样了?”

涘儿连连摇头,没被他的话逗笑,反倒红了眼眶,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袖子,却又不敢,央央地叫了声“伯——”,便立刻改口叫:“大少爷。”

年轻男子不过十七八岁,虽然面容俊秀,衣衫却已褴褛,风霜沾染在他眉间鬓角,夺去他身上清朗的气息,反多了丝压抑。他听涘儿这样叫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握住她缩回的手,略显无奈地道:“涘儿,出了那个家门,我再不是什么大少爷,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伯瑜哥哥’吧。”

涘儿怔忡地望着他,一时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他嘴角的无奈化为眼底的疲惫,她才恍然大悟,惊叫:“大少爷为何离家?现在府里正是需要大少爷的时候啊,老爷怎么会让你走?难道是因为,二少爷?”

伯瑜眼底的悲伤一闪而过,随即是无尽的沉痛,他似乎不愿多说,只低头细细打量着她,轻抚上她已红润的脸颊,唇边才挤出一丝笑。“原本我是不答应你来临安的,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纵使我有千百个不赞同,都可以放下了。”他看着涘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抬手阻止了她,才道:“涘儿,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想到处走走,算是游学、也算是散心吧!我知道你想劝我,可涘儿,你从小就知道我的心结,这个结解不开,我呆在那里只有痛苦。何况,我唯一的牵挂也没了,我更是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了。可我还是担心,还是放心不下——”

涘儿仰视着他,急问:“是担心二少爷吗?”

伯瑜轻笑着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头,道:“是你呀,涘儿。伯琮虽比我年幼,可心智却比我坚定果决,他想做的事,我拦不住,只盼他来日不要后悔便是。倒是你,聪慧伶俐,可心中牵挂太多,你顾虑的越多,就越容易被人牵制。涘儿,我知道你的性子,我不想让那些肮脏市侩的东西沾染你。只要你身子好了,就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涘儿听他言辞恳切,一心只为自己着想,不禁红了眼眶,握住伯瑜的手,虽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伯瑜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离开的,过往她看多了他的挣扎无奈,也许离开对他来说真是解脱,便不再劝。只是想到他要离开,心中千般不舍,他也不急,只微微笑着看她。她平复了一下情绪,仍紧攥着他的手,问:“你要去哪呢?”

伯瑜长出了口气,眺望着远方,耸了耸肩,随意道:“还没想好,也许会往南,也许会往北,也许会去大漠。心之所至,任性而为。”

涘儿知他是真的放下了,也为他高兴,咧嘴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胡乱用手背擦着,却被一只温暖的手紧握住,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可眼泪却掉的更凶。伯瑜不厌其烦地为她擦,直到涘儿看着他一脸严肃,真有她一直哭他便一直擦的架势,不禁破涕为笑,抬头对上他深褐色的瞳眸,终是一怔,惶然低头。

伯瑜却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他的眼睛,满眼忧虑却又为难,咬了咬牙,才道:“涘儿,记住这双眼睛,不要让他骗了。”

涘儿一抖,那一瞬她似乎瞥见他眼底的犹疑,可下一刻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的泪再不能抑制地泛滥成灾,她哽咽着问他:“我们还会再见吗?”

伯瑜摸着她的头,笑道:“当然会!除非你不想再见我!”他虽笑着,但眼底竟深埋着难言的紧张。

“怎么会!”涘儿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会不想见你。”说完她涨红了脸,默默低下了头。

伯瑜收起笑意,眼底的紧张却消失无踪,他轻抚着她的头发,似是要将这种感觉深埋心底。涘儿见他不说话,不安地抬头,他却笑了起来,笑容明亮温暖。“好了,你快回去吧,否则那位姑娘非急死不可!”他握着她的肩膀转身,轻轻往前一推,道:“去吧,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涘儿想回头看他,却被他扳住头,她的泪又涌了出来,她却再没回头,尽量脚步轻快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心便痛上一分,可她知道如果想伯瑜高兴地离开,就不能回头。可心头的痛压抑不住,她大叫道:“伯瑜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她知道他一定能听到。直到走出巷子,她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站在巷尾,面对着街上的喧闹,背后竟是那样的寂寥,她不由自主地回身,毫无意外的,巷内已空无一人。心的一角似乎陷落,她捂着嘴蹲在巷尾哭,看着空落落的巷子,泪再也止不住。

杨甜婉找到她时,着实吓了一跳,蹲在她面前,一径地问她,涘儿什么也不肯说,呜咽一声扑在杨甜婉肩上哭,杨甜婉真是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可又着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只能连声安慰她,旁人的眼神也置之不理。

不知过了多久,涘儿又放声大哭转为抽噎,杨甜婉知道她渐渐平静,松开手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有谁欺负了你吗?”

涘儿抽泣着摇了摇头,缓了半天才道:“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有感而发,就哭起来了。我真的没事!”

杨甜婉看她不想说,也不想逼问,只点点头。虽然她哭得面色潮红,可嘴唇却泛白,想着她身体刚刚有了起色,怕又出了意外,便催着她赶紧回去。涘儿确是累了,任由她扶着往回走,心情却始终平复不了。

刚到了大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刘妈正往车厢里装东西,见她们回来,急道:“赵先生都问过你们好几回了,还想派人出去寻你们呢,你们就回来了!”

涘儿低垂着头,不愿说话,杨甜婉看了她一眼,才问:“刘妈,你收拾东西是要去哪儿?”

刘妈也没看出涘儿的异样,只道:“不是我,是赵先生要带涘儿出去。方才赵先生吩咐的急,我也没听明白,反正是说要带涘儿去找一味药,说去晚了就没了!这才急着收拾东西,想着涘儿一回来就走的。”

杨甜婉微微一惊,还未开口,赵彦清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还喊着:“涘儿还没回来吗?还是让人出去找找吧——”他话音刚落,便瞅见门口的涘儿,高兴地一步跳下台阶,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涘儿你可真不禁念叨。好了,既然回来了,咱们即刻启程,可不能耽误了!”

涘儿精神不济,任由赵彦清拉着上了马车,杨甜婉则不放心地望着她,涘儿终是提起些精神,打着帘子冲她笑了笑,“姐姐,不必担心。我有些想不开,说不定陪着赵先生出去走走反而好些。再说,有赵先生在,我的身体一定没事的。”

赵彦清坐在车头,听了这话才转头细看涘儿的脸色,眉头蹙了蹙,却不细问,只对杨甜婉交代道:“婉丫头,我带涘儿到钱塘江边住些日子,那里天高云淡、水波荡漾,既利于养病,也助于修心,你就不要担心了。”他挥了下马鞭,马儿扬蹄跑了起来。

涘儿巴在窗上看着杨甜婉的身影越来越小,岳府大门被其他院落遮挡,突然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又要离开,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呢?一座红墙绿瓦的院落越来越近,涘儿放下帘子的瞬间瞄到朱漆大门上的匾额上烫金的大字“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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