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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临安人初至

春去秋来,转眼几度寒暑,飘摇的山河初定,南北对峙,而南宋都城临安已是一片繁荣安宁。

初春时节,天气还带着些许凉意,但街市上叫卖的货郎挑着扁担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耍武的卖艺者虎虎生风,却让这春寒料峭的早晨多了丝温暖。

一驾马车踢踢踏踏地走在街上,早春和煦的阳光洒在车顶,却驱不散它带着的寒意。马车走到一处,却被层层叠叠聚拢的人群所阻,驾车的是个中年大叔,他身材高大,略拔高了身形,待看清是一个说书人,也来了兴致,停车细听。只听那说书人合上折扇,清了清嗓子,朗声吟唱,车夫不禁也挺直了脊背,满面激动与骄傲。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正是当朝岳元帅的大作《满江红》,去年岳元帅一场胜仗打的金兵败退数百里,金人扶持的伪齐政权也因此土崩瓦解,可谓是大快人心,也鼓舞了南宋兵将的士气。岳元帅班师回朝,官家不仅亲自出城迎接,还特留岳元帅在京修养些时日,以示表彰,岳元帅麾下将帅也封赏不断。

说书人吟诵完,围观的百姓一阵叫好,齐夸岳家军英勇无敌。车夫听着赞颂,不禁朗声大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却未发觉身后的帘子不知何时挑起,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清秀娇嫩的面庞露了出来,她微扬着头,似想看看热闹,可她个子娇小,什么也看不到,可听到满街都在颂扬岳家军的功绩,心里一阵阵的欢喜,不禁问道:“大叔,京城里的人都很崇拜岳家军吗?”

车夫笑着接口,“那是自然,若无岳家军,怎可保我大宋社稷江山,若无岳家军,临安城中又如何能像如今这般热闹繁华!大宋的百姓之所以能安居乐业,自全赖岳家军,怎能不崇拜敬仰呢?”

小姑娘歪了歪头,似是不能全然理解,她白的几近透明的脸颊因着早上的寒风微微有些泛红,嘴唇也一片青紫,似是有宿疾缠身。说书人收了赏钱离场,围观的百姓也散了,微微起了风,小姑娘受不住地咳嗽起来。车夫才猛然惊觉,急忙放下帘子,急道:“小妹啊,你这身子骨不好,万万吹不得风的。途中病倒了一次,已耽误了不少行程,张将军都恨不得飞马赶来接你了。好不容易身子见好了,你若再病,我可再无颜面见张将军了!”

小妹缩在车壁,一手抚着胸前顺气,好不容易止了咳,哑着嗓子笑道:“我的身子,大哥最清楚不过。每到开春变天时总要咳一咳的,能顺利来到临安,已经多亏大叔照拂了,我与大哥感激都来不及了,怎会怪罪大叔,大叔多虑了。”

车夫缓了缓脸色,想着小妹苍白柔弱的样子,又想着她乖巧体贴的个性,心中一叹,随即朗声道:“小妹且放宽心,这次张将军特地接你来京城,就是为了治你的病。你是不知道,赵大夫的医术堪比再世华佗了,真真是妙手回春。沙场上多少几近丧命的将士都是他给救回来了,所以啊,你这病更不在话下了,指不定几副药下去,你这病就好了。”

小妹压着咳意笑了笑,苍白的脸因想到大哥关切的眼神而红晕了起来,她点点头,柔声道:“大叔说的是,我的病铁定能治好的。”

车夫再不敢耽误,趁着人散了,赶忙驱马向前。小妹靠着车壁,因着颠簸又想咳嗽,但怕惹车夫担心,强自压抑,可车内憋闷之气,让她更加难受,她急急打了窗帘,新鲜空气迎面扑来,她呼吸顺畅了许多,刚要放下帘子,却瞄见远处高耸的碧山下连绵起伏的华宇宫殿,虽少了宏伟气势,却多了江南山水间的秀致灵气,她看得有些出神,竟脱口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车夫闻声回头,见她又露出头来,赶忙催着她回去,可小妹竟恍若未闻,只愣愣地望着远处的琼楼玉宇,车夫想着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看到这样华丽的楼宇自然好奇,道:“那便是官家所住的皇宫啊!”

小妹遥望着在阳光中屹立的秀丽宫殿,悠悠地问:“那皇子也住在那里?”

大叔好笑地看着小妹,一直觉得她是个聪慧伶俐的丫头,却没成想也有这般冒傻气的时候,想来姑娘家都有怀春梦啊!不想敲碎姑娘家的玲珑心,他只道:“那是自然。不过,当今圣上的情况有些特殊,住在这宫中的不是皇子,而是两位小公爷,他们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并非当今圣上的亲子。”大叔长叹一声,同为男子,他是极同情官家的,好好一个儿子夭折了,这十几年来东奔西跑,虽是**佳丽无数,却再无生养。思及此,他又是一叹。

小妹双眸一亮,充满了好奇,又问:“那官家的儿子住哪儿呢?”

大叔苦笑连连,想是穷乡僻壤又是个姑娘家,因而不知道时局吧。仍耐心地答:“官家曾有过一位皇子,还一度立为皇太子,可惜三岁时夭折了。此后官家再无所出,大臣们劝谏国不能无储君,可太宗皇帝的子孙在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掳往北国,只有太祖子孙零星得散步在各州县,官家下旨将十岁以下的‘伯’字辈的孩子中选出贤能者送入宫中,如今这两位便是官家亲自选出的,以待来日继承大统。”

小妹茫然地点点头,貌似听懂了,眼珠一转,又问:“那官家更喜欢他们哪个呢?”

这个问题把大叔问倒了,他怔在那儿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道:“官家既然将他们一同留在宫里,自是不会厚此薄彼的,该是两个都喜欢的。”

小妹“哦”了一声,又望了望那皇宫,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便缩回车里坐好。大叔这才松了口气,他一个武人,平时哪里会关注这宫里哪个娘娘皇子得宠失宠的,可刚才小妹那一通问,倒让他想起临行前岳元帅跟幕僚们谈到了一位小公爷,好像是建国公——

马车拐出拥挤热闹的街道,进了府宅林立的小巷,不多时,一个小院渐行渐近,门口似是站了几个男子,一个男子看到马车欢呼了一声,转身跑进了院子,其他几个则纷纷跑了过来,当先一个少年拉了缰绳,扬头笑道:“顾大叔,你可是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少年的声音清亮刚正,他一笑,明媚的阳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大叔看到少年,眉梢眼底都是欢喜,笑答:“顺利顺利!老顾我今天面子大啊,连赢官人都来接我了!”

其他几个也都是年岁不大的少年,看着眉开眼笑的老顾,一个少年没忍住,叫道:“赢官人接的可不是你,是车里娇滴滴的姑娘!”其他少年也哄笑起来,老顾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唤作赢官人的少年似也红了脸,眉梢一扬,几个少年还笑闹着,只觉得眼前一花,各个屁股上挨了一下,一个个翻倒在地,鬼哭狼嚎。

车外那一声打趣,让车内的小妹有些难堪,可随即一声声惨呼让她不由自主地撩开车帘,正对上一双洋溢着飞扬神采的眼睛,那样自信与快乐。她一愣,只觉得那双眼睛弯了下来,配着唇边的笑意,当真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温暖。

“小妹,”熟悉的呼唤,让她别开了眼,她向外探了探身子,只见院门口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端立在那儿,一个箭步就已冲到了车前,稳了稳身形、眨了眨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小妹经他这一看,没来由地鼻子泛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大哥”。

男子浑身一震,眼眶泛红,不由得伸出双手,下一刻小妹扑进了那熟悉温暖的怀抱,多年的分别只为这一刻的团聚。男子心情激动,颤抖着搂着妹妹,几年不见,他的小妹竟已长得这么大了。他轻柔地抚摸着她头顶的头发,想着小时她常常仰着头求他给她梳辫子,他就觉得恍如昨日。

“大哥,我好想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小妹窝在大哥怀里闷闷地说,大哥蓦地将小妹紧紧搂在怀里,坚定地说:“好,再不分开。”

小妹微微抬头,展颜一笑,大哥也是一笑,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涘儿还是那么爱哭,还是那个鼻涕虫。”涘儿抬头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笑得格外高兴,悄声又补了句“真好。”涘儿闻言眼眶又是一热,这次却没再落泪,而是柔柔一笑,随着他的手跳下了马车。

涘儿站定,扭头一看,大哥的身影愈加高大挺拔,从军多年让他身上散发着威武强硬的气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长高了许多,可站在大哥身边,自己显得格外渺小,她皱了皱眉,暗地用手比了比,自己还不及大哥的胸口,不禁又皱了皱鼻子。

大哥却全然没注意她的举动,向顾大叔道了谢,便牵着她的手走向那群站得直挺挺的少年,涘儿一抬头就看到方才那个阳光少年正乐呵呵地看着她,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抬手在脑袋上一比划,涘儿的脸一下子红了,方才的幼稚举动竟全让他看见了。

大哥指着那少年笑道:“小妹,这是岳元帅的长公子,人称赢官人,你叫他一声岳大哥便是。”

少年爽朗一笑,“我叫岳云,大哥平时喜欢叫我的字,应祥。我家兄弟太多,你若是愿意,叫我云大哥也是可以的。”

涘儿还记着他刚才的取笑,一时不愿开口叫他,可大哥还在一旁等着,她只得装作害羞地低头咬着舌头,叫道:“云大哥。”

可在别人听来她这云大哥叫的像“晕”大哥,岳云一愣,随即失笑,笑得眉眼弯弯,却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连声叫“好”。

大哥以为涘儿口音难辨,看岳云也不在意,就拉着涘儿跟其他几个少年介绍,他们全是岳家军的子弟兵,因为相熟,听说涘儿要来,便都跑来凑热闹。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正屋厢房齐备,院子左侧一棵冲天的大树昭示着院子年代的久远,而花圃里的草已泛了绿意,显得春意盎然。

涘儿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以后要住的新家,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她抬头笑看着大哥,大哥也低头看着她,见她笑自己也笑了起来。

“张大哥,”一声娇唤,涘儿心头一跳,转过头看向堂屋,只见一个娇俏的女子站在檐下,眉眼含笑地望着他们,素净的衣裙更衬着她幽雅婉约,宛若一枝青莲。涘儿看得痴了,不由得心里赞叹临安的女子确不是她们小地方的女子可比,只是往那一站便自有一股风姿,掩都掩不住。还没等她叹完,身后几个少年已低声叽咕起来,涘儿听了一耳朵,便已明白,略带几分取笑和不满抬头瞪着大哥,凑近了低声道:“怪不得大哥急急把我接过来,原来是让我见嫂嫂的。”

大哥的脸腾地一下竟泛了红,原是晒得黝黑的脸皮也泛着红光。他几分不好意思地拉了涘儿的衣袖,道:“你莫乱说辱了杨姑娘的清誉。是大哥要为你置办一些女儿家的东西,又怕自己想得不周全,因而才找杨姑娘帮忙。”

那杨姑娘笑着点点头,轻移莲步走了过来,纵是走路也如跳舞一般轻扬。“张妹妹,听张大哥说你今年十一,我虚长你几岁,便担了这姐姐的虚名了。张大哥总怕你来了之后少了东西不方便,想着我同是女孩子心细,便让我过来看着还缺什么,这还张罗着,你就到了。”

涘儿一双大眼眨了眨,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虽婉约,性子却直爽干练,屈身给她行了一礼,柔柔地唤了一声“杨姐姐”。杨姑娘笑着牵了她的手,说要带她看看她的屋子,就往厢房走,涘儿也不拒绝,跟着她进了屋。窗明几净,淡粉的床帐,素兰的被子,小巧精致的妆台,古朴简单的衣橱,一切都极合她的心意,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床边坐下,轻抚着床褥,想着这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这屋子都是张大哥一个人布置的,她说你喜欢素净的颜色,便选了这烟笼纱做床帐,又说你喜欢家乡的溪水,便选了蓝色的被单。其实我是一点忙也没帮上,是张大哥生怕委屈了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做家事、这么心疼妹妹的大哥。张妹妹,我真是有些羡慕你了。”杨姑娘笑看着屋里的一切,望着一脸安静宁和的涘儿,情不自禁地说道。

涘儿怎能体会不到大哥的用心,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自母亲去世后更是相依为命,都视彼此为最亲近的人,若不是大哥志在报国、投入行伍,他们是怎样也不会分开的。心酸混合着感动让她抽了抽鼻子,咽下眼泪,起身笑着走过去,握住杨姑娘的手,笑说:“还是要多谢杨姐姐的。”

杨姑娘看着她柔柔的笑容,握着她细软的小手,皮肤白皙的似乎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清亮的眼眸虽精神,却难掩病倦。想到张大哥平日里紧锁的眉头,全是为了她的病。不由得心疼,叹道:“妹妹未来前,张大哥便一直忧心你的身子,来了临安自然能把病治好的。”

涘儿点点头,忽然抬眸问道:“我小名叫涘儿,大哥平素喜欢叫我小妹,还未问姐姐的闺名,知晓了姐姐的闺名,你我以后便是姐妹了。”

杨姑娘笑意深了几许,道:“我小字甜婉,你若喜欢叫我婉姐姐就是了。”

涘儿当即甜甜地叫了一声“婉姐姐”,杨甜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又说了些话,只听岳云在外叫唤:“杨姑娘,小妹,你们的悄悄话留待以后再说,大哥可是亲手做了很多好菜,你们再不出来可是要被那群饿狼抢得什么都不剩了。”

涘儿已经许久未尝到大哥的手艺,一时间食指大动,杨甜婉应了一声,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说:“待小妹歇息几日,我便带着你游一游这临安城,名胜古迹之多,便是游西湖一日都游不完。”涘儿点头应了,一出门,便看见岳云抱着臂笑看着他们,一看到他坦荡荡的笑,涘儿竟有些不好意思刚才叫他“晕大哥”了。

岳云却不计较,直呼她们快去,否则即便是以大哥的威严也压不住那群饿狼抢食的阵势。涘儿听着就想笑,刚走进饭堂,一股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她满足的闻了闻,突然就觉得饿了,一双眼睛更是亮了亮。她一抬头,正对上大哥宠溺的眼神,她咧着嘴笑开了。

“鄂州前军统制张宪速来接旨。”涘儿浑身一震,惊恐地看向大哥,大哥也是一愣,随即肃容命岳云出外迎接,自己入内室着官服。涘儿看着岳云出去,几个少年也去准备香案,自己却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饭堂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见了大哥竟将一切都忘了。大哥张宪是岳元帅麾下的得力干将,从军多年与金军对峙,打过无数场胜仗,去年与金扶植的伪齐政权一场大战,更是打垮了这荒唐政权,金主一气之下废了伪齐的君主刘豫。即便胜仗无数,也是皇帝的臣子,如今皇上宣召会是何事?

肩膀突然被人握住,她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惊愕地回头,杨甜婉宽慰地扶着她细弱的肩膀,温柔地看着她,她报以一笑,可她知道此时的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过不多时,就见张宪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涘儿坐在椅上,杨甜婉陪在一边,他冲杨甜婉感激一笑,走到涘儿面前,缓缓蹲下,抱歉道:“本想趁着清闲带你好好在临安玩玩,如今是不能了。待大哥回来,一定好好陪你。”

涘儿平视着他,浑身英武不凡,却又温和无比,她温顺地点点头,“大哥安心去,我没事的。何况,家里还有婆子,生活起居不用操心。刚才婉姐姐也说了,会时时来陪陪我。大哥当以国事为重,勿以我为念。”

张宪的眼神越加深邃,抬手摸了摸涘儿的头,起身向杨甜婉躬身一揖,说了声“拜托了”,便往外走。涘儿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追到门口,叫道:“大哥,你的荷包呢?”

张宪一怔,为难地看着她,涘儿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冲他一笑,“那个荷包旧了,丢了就丢了。等大哥回来,我送大哥一个新的,一定比那个好。”

张宪苦涩一笑,翻身上马,带着岳云等匆匆而去。

涘儿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口,抬头望了望蓝天白云,在这里能看到凤凰山的一角,她这才有了意识,自己真的来到都城临安了。

走到临安最繁华的御街上,涘儿不由赞叹京城就是不能与乡下小镇相提并论。大哥北上蔡州,收纳金叛将刘永寿的军队,一去已有半月。起初几天,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她身子不好,卧床休息了几日。府中只有一个烧饭的婆子刘妈照顾,倒是岳云没事会来看看他,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岳宣抚知道她身体不好,特别将皇帝御赐的许多珍贵药材都送了过来,还说那位赵军医正在外地搜集药材,很快就会回来给她诊治。涘儿连连谢过,想着有一日能同别的女孩子一般蹦跳说唱,自己就说不出来的高兴。

“想什么,这么高兴!”旁边的杨甜婉推了她一下,涘儿这才回过神来,冲她一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高的楼、这么长的街、这么美丽的丝绸,原先在家乡赶一次集,就认为是人山人海了,现在来了临安才知道什么叫热闹!”

杨甜婉好笑地摇摇头,扶着她的手臂谨防她在人群中被人冲撞,指着旁边的店铺跟她说着,涘儿细心听着,不时问些什么,杨甜婉专拣些有趣的事跟她说,涘儿极为开怀。涘儿忽然想起临走时与大哥说的话,赶紧问附近可有布坊,杨甜婉一笑,带着她转了个弯,指着前面的牌匾说:“这家如意坊,是临安城里最好的丝绸布坊,不仅衣料好,针黹刺绣也是顶尖的。”

涘儿抬头看着漆金的牌匾点点头,就要上台阶,突然身旁的杨甜婉吃痛地叫了一声,身后一男人兴奋地叫:“杨姑娘。”涘儿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一个壮硕的男子正站在台阶下,一手紧攥着杨甜婉的手腕,激动莫名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让她害怕起来。

杨甜婉眼中闪过惊恐,随即强装平静生疏地道:“奴家见过王副统制。”她作势行礼,想抽回手,奈何那人却死攥着她不放,她有些着恼,想强行挣脱,可男人的手劲岂是她能抵抗的。突听那王副统制闷哼了一声,松了手,她急忙抽手行了礼,带着涘儿退了一步。眼中隐含担忧,这人名叫王俊,也是岳宣抚帐下的将军,虽比张宪年长,军功却远不如张宪,因而一直屈居人下。此人征战时也算忠勇,可唯独有些好色,自她进岳家军慰劳三军时,他就不时来纠缠,那时还有张宪为她周旋,不知今日在大街上可如何摆脱此人,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涘儿。

王俊揉了揉手肘,刚才刺痛了一下,竟让他无法忍受,这才放了手,此刻手肘却全无异样,他以为开春蚊虫孳生,不知被什么蛰了一下。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杨甜婉身边站着一个小姑娘,身量未足,体瘦羸弱,却别有一番弱柳扶风、一吹即倒的娇弱。不免细细看来,越看越觉得心痒难耐。

杨甜婉见惯了男子猥琐的眼神,此时看他如此看涘儿,心中一冷,思量着要不要将涘儿的的身份说出,看看张宪的名头能不能镇住他。她正愁着,涘儿歪着头问:“婉姐姐,他是谁?你叫他副统制,那他是大哥的下属吗?为何看着比大哥年老?”

杨甜婉暗叫糟,果见王俊的脸黑了下来,只得介绍:“王副统制,这位姑娘是张统制的妹妹。小妹,这位是鄂州前军副统制,确是张大哥的下属。”

涘儿点了点头,望着王俊甜甜一笑,叫道:“王大哥。”

王俊已猜到她就是张宪的妹妹,想着张宪备受元帅的信任,屡次提拔,不由气结,可眼前笑靥如花,一声呼唤更是让他软了半边身子,不由地笑着答应:“原来是张家妹子,岳家军上下一体,宗本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小妹,我虽比宗本年长,但军功可不如他,但宗本一向尚礼,平时也会叫我一声‘王大哥’。”

杨甜婉看着王俊的嘴脸,涘儿懵懵懂懂个的样子,心里着急,面上却不好发作,刚要找借口带涘儿离开,王俊却笑道:“看样子,你们是要去如意坊,我正好也要去做一身春秋长衫,不如一起吧?”

杨甜婉刚要说“不是”,涘儿却点头道:“是啊。”杨甜婉急得掐了她一下,她扭头一笑,转而说:“不过,杨姐姐说前面的颜家巷有一家丝绸铺子,做工比这里好,而且价钱更实惠。我们刚说要去那儿的,王大哥就来了,不如一块去吧。”

杨甜婉一愣,涘儿刚才那一笑,似安抚,却似藏着狡黠,她不禁闭了口,看着涘儿扯了扯她的衣袖,柔声道:“杨姐姐,你说颜家巷不远的,咱们现在就去吧。”杨甜婉愣愣地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转头瞟了一眼王俊,王俊一门心思全在涘儿身上,哪里会去想颜家巷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一路上,王俊一直在说自己与张宪多么的袍泽情深,多么患难与共,涘儿一脸崇拜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七拐八绕,他们偏离了御街,走进一条狭长的巷道里,虽然狭窄破落,却挤满了人,货郎沿街摆着摊子,店铺也是人声鼎沸,方言不绝于耳,王俊不自禁地皱皱眉头,他是北方人,又常年在军中,哪里听得懂这吴侬软语。涘儿却眉开眼笑地看东看西。

突然她拉着杨甜婉走到一个卖绣线的老婆婆的摊前,低声问:“婉姐姐可会说临安话?”杨甜婉不明所以,但仍点点头:“略会说些。”涘儿笑得天真无邪,凑到杨甜婉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杨甜婉一愣,吃惊地看着她,却见她慧黠一笑,扭头去挑选丝线。杨甜婉看着她,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俊无趣地站在她们身后,她们突然放下绣线,挤过人群进了一家铺子,他回过神来,就要跟去,那婆子却拽住他的衣袖,举着绣线咬着舌头说着什么,他没听懂又甩不脱,只得从荷包里取出些铜钱扔在摊上,跟着挤进了铺子,满屋子都是大大小小的瓷器,杨甜婉和涘儿正穿梭在架子间,他长出了口气,跟着走了过去,刚要走到她们身边,侧面的架子突然一歪,数个瓷瓶砸了下来,他伸手去接,接住一个,另一个则摔个稀碎,他暗叫不好,果然听身后老板阴湛湛地说:“这位大爷,请您照价赔偿。”王俊一愣,回头看去,哪还有杨甜婉和涘儿的影子,他冷哼一声,刚要申辩不是他碰的,店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个大汉已挡住了大门。

御街上依旧繁华热闹,只是街角树下停了一驾简约精致的马车,马夫直挺挺地站在车旁牵着缰绳纹丝不动,而马车附近或近或远也站着人,货郎和寻常百姓一看便知不凡,都自觉地绕道而行。

过不多时,一个着灰色长衫的男子从窄巷里穿了出来,直奔马车,临近时驻足整理了衣衫才走近,守在车窗下的男子贴近窗帘回道:“爷,霍远回来了。”

帘子里轻轻应了一声,叫霍远的男子垂首走到车帘旁,恭声道:“禀爷,那小姑娘果然去了颜家巷,让杨教习用临安话对卖绣线的婆子说绣线要王副统制付钱,便拉着杨教习去了一家瓷器店,小人打听到那家店专门碰瓷讹人,便守在门外,王副统制付了钱也跟了进去,还没走到那小姑娘身边,身旁的瓷器就砸了下来,小人看清那架子设有机关,人只要走过碰到机关,那架子上的瓷器就会掉落,而那小姑娘却似知道一般,拉着杨教习绕了过去。王副统制吓了一跳,那小姑娘就拉着杨教习跑了出来。”

门帘内似是一声轻笑,一个少年爽朗的声音笑道:“有意思,那后来呢?”

霍远听了听,帘内的主子并无异议,又回道:“小人看到那家店关了店门,似要讹钱。而爷让小人跟的是那小姑娘,我就没去理会那王副统制。那小姑娘一路紧拽着杨教习出了颜家巷,出了巷口就笑了起来,可她笑着笑着就气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依小人看来那小姑娘似有沉疴痼疾,而且相当严重。咳了许久才止,杨教习不敢耽搁,立刻扶着她回去了。小人不便再跟,就回来复命。”

帘内轻轻“嗯”了一声,车窗下的男子会意,立刻冲车夫点了下头,马车平缓地跑了起来。一直跟在车旁的男子呆呆地望着起起伏伏的门帘,主子有多久没这样注意过一个人了,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方才主子从玉皇山的八卦田下来,沿着御街体察民情,主子无意间的一次掀帘,目光就落在那瘦瘦小小的身影上,看她兴味颇然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一颦一笑皆落在主子的眼里,很少看到主子这样舒畅随意的样子。直到那个鄂州前军副统制王俊出现,主人的眉皱了起来,待看到那小姑娘飞快地动了动手指,那明晃晃的针一晃扎在王俊的手肘麻穴上,主子意味深长地笑了。鄂州前军统制张宪的妹妹,这个小姑娘他记住了,说不定他日——他没再想下去,主子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笑笑,恭谨地跟在车旁向凤凰山走去。

杨甜婉半扶半抱将涘儿扶到床上休息,伺候的刘妈看到涘儿苍白得泛青的面孔,吓了一跳,急忙去厨房端药。杨甜婉脸色也是不好,从没见过有人咳嗽得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铁青,险些以为她这口气接不上来。许久,她终是喘匀了气,平静地靠着树坐下,脸色难看却依旧笑着。那笑让人心疼、心酸,她这才明白为何张宪提到这个妹妹时眼中的怜惜和愧疚。

涘儿半靠着床栏,不好意思地看着杨甜婉,杨甜婉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垂着头,道:“今日若不是为了我,小妹也不会发了病,都怪我。”

涘儿反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姐姐说哪里话,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岂能让他占了姐姐的便宜。只是我学艺不精,哥哥又说我不是学武的料子,因而穴位虽认得准,却没什么力气,否则准叫他一天都抬不起胳膊来。”

杨甜婉看着她生动的表情,不禁一乐,道:“我还真不敢相信你娇滴滴的,说刺就刺,幸好他没发觉。”她想了想,正色道:“今日怕是为你惹祸上身了,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动了不好的心思。我想着拿张大哥的名头吓吓他,却没想到他却似是不管不顾了。这人平常虽然言语轻佻,却从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今日看他行径,真是令人不齿。涘儿,自今日起,你最好少出门,待到张大哥回来,让他再去压他一压,绝了他的念头。”

涘儿无声地点点头,靠着床榻没什么精神,杨甜婉本还有话要问,可看她的情形,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妥当,就扶她躺好,盖好被子,退了出去。吩咐刘妈去请大夫,自己则站在庭院中发呆。颜家巷是临安城里有名的买假货赝品的地方,但外地人知之甚少,因而人生地不熟的人时常被骗,涘儿来临安不过半月,怎会知道颜家巷。她怎么知道那家瓷器店会碰瓷,而偏巧就站在有问题的架子旁,架子刚摇晃了一下,她就拉着自己冲了出来,熟门熟路地穿过巷子到了外面的大街,连她这半个临安人都分不清街街巷巷,可她这么个小人竟一清二楚。她不禁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想着涘儿眼中的狡黠,张宪眉宇间的忧愁,自己的心竟莫名的乱了。

正胡思乱想着,岳云急火火地冲了进来,看到她舒了口气,朗声道:“我去了瓦舍找不见人,就想着你可能在这儿。”杨甜婉伸手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岳云将声音降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疑道:“这日头才刚偏西,她是睡了午觉未起,还是睡了晚觉?”

杨甜婉粗略将事情说了,岳云气得冷哼一声,“好个王俊,竟将主意打到小妹身上,看我不拆了他的骨头。”杨甜婉急忙拉住,劝道:“此事关系小妹的名节,切莫声张,还是等张大哥回来再私下里说吧。”她看岳云止了步,突然问:“你方才着急找我,可是有事?”

岳云一拍脑门,急道:“险些气过了头,方才宫中传了旨意,要你带瓦舍的舞姬进宫面圣,说是最近有宫宴,要你们排些歌舞。传旨的太监找不见你,我就急忙出来寻你,你果真在这儿,快些回去,旨意耽搁不得。”

杨甜婉转念一想,道:“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贵妃娘娘便提过吴国公寿辰一事,要我早些准备。涘儿一来,我就忘记了。好,我这就回去,涘儿这就有劳岳大哥多照顾了。”

岳云一笑,“涘儿是大哥的妹子,也就是我妹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人动她一根汗毛的。你快快回去吧。”杨甜婉点点头,上了岳云驾来的马车。岳云吩咐了刘妈以及护院,也急匆匆地走了。

房门轻轻推开,涘儿望着空落落的院子出神,杨姐姐是“瓦舍”的教习,还要进宫献艺,还识得军中的将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呢?风一起,她又咳了起来,胸口火烧一般,她赶紧退回房中,大哥让她进京是为了治病,可她这病——她摇了摇头,躺回床上翻身睡了。

春意渐浓,天气和暖,郎中的几幅药下去,将她的风咳之症压了下去。想着大哥已走了月余,自己答应给他绣的荷包却至今还未动手,在家里转了半天,刘妈找来的布没一样合心意,刘妈又不让她出门,她只能借着午睡,偷偷翻了窗出去,门房打着瞌睡,她轻手轻脚溜了出去,想着买了布和绣线就马上回来。

凭着上次逛街的印象,她走上御街,一路寻到如意坊,她捏了捏袖袋中的荷包,走了进去,没成想脚刚迈进门槛,迎面就撞上一人,直撞得她鼻梁生疼,捂着脸弯着腰,却有人一掌推在她肩膀上,耳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没长眼啊,横冲直撞的,撞坏了我家少爷,你担待得起吗?”她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鼻子抬眼,但眼中含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少年按着胸口扶着柜台站着,旁边的小厮扶着他细声询问着。

涘儿有些心虚,刚才的确是走得急了,只顾着掂量银子,忘了看门,本是自己的错,她撑着地起身,走到那少年面前,屈膝行了一礼,歉然道:“这位公子没事吧,我并非有意,请您见谅。”她低垂着头,只听“咦”了一声,却不答话,她不解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眼中光华闪耀,夺目得让她不敢正视,她又垂下头。

“没事,我刚才也莽撞了,姑娘的鼻子没事吧?”他清朗的声音响起,语气中仿佛又带着笑意,让人听着舒服。

涘儿下意识地揉揉鼻子,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把门让开,刚才既然在门口相撞,他必是要出门的。她看着那双精致的靴子走到门口顿了一下,忽又转身走了回去。她皱眉盯着那靴子,又瞅了瞅他袍子的下摆,上等的丝绸长衫、精致的苏绣,她刚才匆忙一看,这少年也就比她大了一两岁,个头却很高,怪不得她一头撞上了他的胸口。五官虽不出众,但未语先笑,笑意中却又平添了一种凌人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视。涘儿想着他既然不走,她也不能站在这儿不动,悄悄抬头看了看,见他站在柜台前看着女装,自己则走到另一边看布料。杨姐姐说的果然不错,这如意坊的丝绸布料的确上等,不论颜色、花纹都极其精致。她自幼身体不好,也就只能做些针黹刺绣的事情,看到满眼的上好衣料,她喜出望外,一匹匹细细看过。大哥最爱宝石蓝色,璀璨的蓝色一入眼,她就觉得非此不可,将布料放在手心摩挲,柔软舒适,不论是贴身还是挂在身上都非常合适,她伸手小手在布匹上比划,测量着多少合适。

旁边的少年虽站着看衣裳,眼神却时不时地飘过来瞅她,旁边的小厮却急得不得了,轻声催:“少爷,您刚才不是说这没有合心意的吗?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要是让夫人知道了,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

那少年却不理,只呆呆望着涘儿发呆,听他说话不耐烦地摆摆手,忽然觉得一股香气盈鼻,清清爽爽的,他嗅了嗅,忽然眼睛一亮,走到涘儿身边,拱手作礼。“这位姑娘,我今日想为家母挑一身衣裳,只是花样繁多,看花了眼,实在无从选择,不知道姑娘可否帮我出出主意。”

涘儿闻言扭头,正对上他的眼眸,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微微垂眸,听他说话有礼,又极有孝心,想着他有母亲可尽孝道,自己却没有,遂笑着点点头,随着他走到女装前,问他母亲喜好的颜色、花样,又问了性格脾性,涘儿略略思考了会儿,从一堆衣裳中选了一身碧水蓝天为底、白芍文绣为缀的衣裙,她将衣裙展开,铺展在他面前,笑道:“令堂喜静、性素雅,不适合浓烈的颜色。公子看,芍药高洁、大气,这身白芍衣裙可好?”

少年愣了一下,只觉得再没有比这身衣裙更合适的,他拍了下脑门,摇头笑道:“我方才怎么就没看出呢?确实配我母亲的端庄秀雅、超凡脱俗。”他笑着跟老板说结账,涘儿看他高兴,想着他母亲也会高兴,心里漾着满足,又走回去看布,却发现她看上那匹宝蓝色布已被老板包了起来。她忙叫住老板,老板朝她身后一指,笑道:“小姑娘,这位公子已将整匹布买下了。”涘儿转头一看,愣住了,那少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那眼中的得意让她觉得遭人戏耍一般。她慢慢走过去,那眼神虽然不怀好意,可她仍旧想试试。“这位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成全。”

少年笑得恣意,“姑娘但说无妨。”

涘儿非但没有放心,反倒忧心起来,可那块布确是她心中属意,不想割舍,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想求一角布料,不用太多,只要两个手掌大小即可。还望公子割爱,我愿付双倍的价钱。”

少年痞痞地笑,招呼老板将布匹拿来,道:“我看上这块布料,想拿它做一件襕衣,也用不得许多,若是姑娘喜欢,剩余的料子我愿赠与姑娘,算是姑娘为家母选衣的答谢。只是——”

涘儿满心欢喜,听他声音渐渐低沉,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却不料他猛地握住她左手手腕,把她往前一带,笑道:“只是,你得让我亲一下——”说着俯下脸就要亲她的脸,涘儿瞪大了眼,还没想明白他的话,他的唇就压了下来,涘儿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有了本能反应,脸一侧,右手便伸了出去,可还未碰到他的手肘,她右手手腕也被他攥住,指尖的绣花针已被他夺去捏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涘儿一惊,想着这招从未失手,今日怎么就被他抓了个正着,不禁又羞又怒,狠狠地瞪着他。少年却好似没看到她刀子一般的眼神,碰了碰针尖,又摸了摸绣线,笑道:“你个子小小,却是会暗箭伤人啊!”

涘儿瞪了他一眼,歪着头笑:“我就是会暗箭伤人,如何!看招!”她右手手指一动,少年虽握着她的手腕,仍是偏头一避,却什么也没有,他知道被她骗了,转头瞪她,迎面却是一阵粉末,他这才明白真的被骗了,常年的训练让他屏息后退,以袖遮面,原本攥着她的手臂一痛,只觉掌心细滑的手腕一挣,他再想使力,却抓了空,他一愣,袖子一甩,脸便露了出来,清爽的气息萦绕,他深深一吸,只觉得神清气爽,便是刚才他闻到的薄荷香气。

“公爷,是刺客——”旁边的小厮吓了一跳,不禁大声叫嚷起来,可还没喊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你鬼叫什么!哪有刺客!”他环顾店面,哪还有她的身影,瞪着小厮喝道:“人呢?”

小厮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泄气地甩袖,徒劳地走到门外看了看,熙攘的人群摩肩擦踵,他好笑地摇摇头,抬手检查手臂,这才发现原本捏在指间的绣花针上的绣线缠在小指上,红色的丝线、银色的针,他的心一动,顿时觉得心情大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将绣花针插在上面包好,又放回怀中,快步走回柜台。

老板原本就看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刚才小厮那一声“刺客”更让他心里有了计较,原本想不收钱,可看到那明晃晃的金子,心里又是一阵打鼓,悻悻得把钱收了。

少年看着那匹宝蓝色的布料,随手一撕,扯下两个巴掌大的料子,往老板面前一扔,沉声道:“下次等那姑娘来了,就把这块布料给她,不论你编什么理由、使什么手段,都得让她收了。若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匿了,日后你也别想在临安立足了。”

老板原本一脸讨好,看少年也是笑脸迎人,可不知怎的,一股压力扑面而来,让他不自禁地弯腰垂首恭听,连声答应。可许多都无人应声,直到旁边的小伙计捅捅他,他才支起腰来,店里却哪还有人。

涘儿偷偷抬起头,朝外望了望,确定那对主仆离开,她才支起身子,长出了口气。自己现在呆的巷子斜冲着如意坊,又有死角,她能看到店铺,而店铺的人却看不到她。刚才真是吓到她了,至今她都没想明白那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她放松下来,人靠着墙,一阵风过,突然就觉得嗓子痒痒,她身后掏腰间的荷包,这才想起刚才将薄荷粉都撒了出去,她任命地闭了眼剧烈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她怕把人招来,捂着嘴弯着腰,可越是压抑,咳嗽越是不止,直咳得她眼冒金星。突然,有人点按了他背后的穴位,掐着她的下巴塞了一刻药丸,她此刻没有力气,又被制住,只能吞下了药丸。不消一刻,气息渐渐顺畅,咳嗽也止住了,可此刻她已经是泪眼朦胧,只觉得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却什么也看不清。

手腕一暖,三根手指搭在脉上,她一怔,心道这是碰到大夫了吗?眼睛渐渐能视物,刚瞥到一抹青色,就听到头顶一声叹息:“小姑娘,你可是不会照顾自己啊!”

她一愣,微微抬头,阳光暖暖得罩在他的头顶,仿佛一道光环,她微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却又听到一声惊叫:“哎呀,我的蚂蚁都搬家啦!”手腕的温暖骤失,眼前更是阳光大盛,她抬手一挡,下意识地转身低头,只见那一抹青色跪在墙角,弯着身子用一个罐子在装着什么,她好奇地走过去,待看到罐口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她叫了一声退了一步,捂着嘴道:“你弄这些做什么?”

那人嬉笑地抬头,见牙不见眼,一副献宝的样子。“这可是宝贝啊!这种蚁类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摇头晃脑地把盖子盖好,再拿包袱皮包好,牢牢地抱在怀里。

涘儿看着洞口还有很多仓皇逃窜的蚂蚁,不解地问:“这还有好多,你为什么不装了?”

他拍了拍罐子,扭头看向她,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似乎这个背光的角落一下子亮堂起来,破落的墙壁也因他而辉煌起来。涘儿心中一叹,并不是没见过俊朗的男子,而是像他这样如有阳光一般的俊俏男子却真未见过。但他两鬓霜白,唇上滑稽的八字须,眼底的沧桑,却道尽他久历世事,已是不惑之年。他笑道:“凡事适可而止,我既知道了此处,以后若需,过来取些便好。”他双手合十,闭眼默念,十分虔诚。

涘儿本不是好事之人,可不知怎的,见到他古怪的举止,竟似有许多问题要问。她微微弯腰,道:“大叔,你这又是做什么?”

那人将包袱抱在怀里,崇敬地看着仍在洞口爬动的蚂蚁,道:“今日我杀他们一千,日后必能恩泽世人,希望他们不要怨我,能够继续繁衍生息。”

涘儿一震,复杂地望着他,却见他收了脸上的严肃,仍是满脸笑意,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似摇头似点头,倒让她一头雾水。忽然将怀里的包袱塞到她手里,涘儿茫然接住,低头看了看包袱,又抬头看了看他,他却满面忧心地盯着她:“小姑娘,适才我给你把了脉,你的身子骨着实不好。不像先天不足,倒似后天受过重创。虽是勉强救了过来,但身子底子已掏空,这些年倒也全力医治,但始终无法拔除病根。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能活到现在,只能说是医者尽力了。”他叹了口气,指了指那个包袱,道:“这包袱里有我搜集的几味药,加上刚才的蚂蚁,倒是能治治你的咳症,要调养好身体,可不是一朝一夕了。”

涘儿一愣,知道他是医者,但无论如何,岂能随便拿人东西,她急忙将包袱递了过去,拼命摇摇头,道:“这位大叔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常年咳嗽,早就习惯,这蚂蚁既是大叔千辛万苦找到的,何不用在更需要它的人身上,正如大叔方才所说希望它能恩泽世人。我这身子,多活一天都是上天垂怜,何况我心无挂碍,孑然一身。适才多谢大叔出手救我,张涘感谢不尽。”福身盈盈一拜。

那人倒也没推辞,接过包袱又抱在怀里,沉默地点点头,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忽又停步转身,肃容道:“小姑娘,我从不轻易许诺,但你这病,我一定尽力想办法。只劝你一句,身心轻松才是养病之道。”说完他转身走进巷中,瞬间带走了一地的阳光。

涘儿的怔忪变为苦笑,不禁伸手抚上左边的锁骨,那里依旧隐隐作痛。

阴沉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碧绿的江水一遍遍地冲刷着堤岸,一叶扁舟渐行渐远,隐没在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天与地、水与火,仿佛一瞬间融合在一起。冰冷的江水抚着她的衣摆、血水漫过她的膝盖、喊杀声、马蹄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银光一闪,心口大恸——

她猛地坐了起来,右手紧紧按在锁骨处,即便这样,撕裂的疼痛依旧让她呻吟出声。十年了,自她有记忆以来,几乎每晚都会做同样的梦,天与地、水与火,厮杀、血腥,娘亲在世时说这是梦魇,只要她长大了,就会好。可是她现在十一岁了,为什么还没好,难道她还没有长大?

她长出了口气,寂静的夜、深沉的黑,她知道又是一夜无眠。她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瞪着帐顶。一阵风钻进帐内,她微微发颤,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这才发现亵衣的领口大开,她一愣,难道是刚才做梦时弄的?她理了理衣襟,往被子里钻了钻,即便睡了半夜,被窝依旧冰冷,她蜷了蜷身子缩成一团。

突然,隔壁细微的声响让她屏息静听,确是大哥的房间,照顾她的刘妈睡在外间,若有似无的鼾声仍在,莫非是贼?她悄悄起身,摸出枕下的针线包捏在掌心,赤脚摸出了房间,她潜到大哥房间的窗外,又停了一阵,动静虽小,却能听出是翻箱倒柜的声音。她咬了咬唇,将一枚针从门缝处塞了进去,恰好嵌在门闩上,又将一枚粗针插在门槛外,才用手指舔破窗户纸,将一块东西塞了进去。她听了听,悄悄躲进墙角,静等他出来。

屋内安静下来,她的心却提了起来,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脑中灵光一闪,她蓦然回首,一双黑眸撞进眼底,她张口欲叫,脑后一痛,往前栽倒,竟扑进了那人怀里,一股怪味冲鼻,她昏厥前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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