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这些年,因为工作,因为爱情,我们各自的行迹划遍了中国大地。而无论在哪里,当行迹有所重合或挨得稍微近一点的时候,我们总是找机会见面。见面也不做什么,只是并头睡一晚上,说说话,聊聊天。这年头,联系的成本可以微小到几兆流量,见面的成本却往往大到兴师动众。交朋友的过程只是微信搜索的一瞬间,想把距离拉近,却像宇宙里的一颗星寻找另一颗星。伊伊知道我的初夜是在哪几个城市尝试了几次才成功的,我知道她发现摄影师劈腿后几点钟在哭,买了几点钟的车票离开的。她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卡夫卡和角田光代,我知道她隔多少天会写一组小诗。
有时我想,我只有伊伊这一个朋友吧。其实也不是,是我们的关系拉高了我对友情设定的标准。我们从没有对对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分量的感情都是无言的。或者也不是有分量,而是,我们就这样自然地存在于对方的生命里,并行下去。得与失都常见,自然地存在却最稀有。
我们一直都相信对方会过得精彩,因为我们不懒、不笨、不丑。但是,我们都是女人。《泰坦尼克号》里,露丝妈妈对露丝说:“因为我们是女人,我们的选择从来都不容易。”我以前总以为这是对女人的压制和歧视,现在看,其实男人也不容易,只是男人在这些不容易里,常常占据了主导的位置。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女人也只是在种种不容易里,与男人争抢主导位置罢了。
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为什么饭前伊伊在“苏宁电器”对我说:“我对婚姻没有什么期待的。”
我说:“那也不能这么快领证啊。”
“他一直想要结婚,从刚认识时,他就说要尽快结婚。像他这样的男人,家里一切都给他准备好了,就差个老婆。一开始,我也确实反对过,觉得至少要谈半年才领证。后来,他一直催,我就觉得,随他去吧,抗议干什么呢?结了婚,再去经营自己的东西,也行吧。毕竟,我现在对婚姻也没有什么要求,能过日子就行了。”
这话也有理,不过我依旧担心道:“像这样闪婚,怎么知道一定能过日子呢?”
“所以,我现在对婚姻没有什么要求了呀。”伊伊转了转眼珠。
我明白了,不再说话。
伊伊自嘲道:“至少,我老家的亲戚再也不会催我了。你知道那些阿姨,现在都不问你有没有对象了,直接问‘你什么时候办事’。‘有没有对象’是留着问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的。”
我笑了起来,觉得伊伊的描述很有画面感。笑完,又有点累,盯着对面冷冷清清的步步高柜台发呆。
“你觉得韦子凡怎么样?”她问。我知道她是真心问。
“挺好的,比摄影师好。”我说,“是过日子的人。”
“那就和他过日子吧。”
于是,一顿火锅吃到大半,子凡和伊伊喝了那杯交杯酒。当时,我正低头拨去鸭血上的花椒,一抬头,看见两人胳膊绕在一起,把啤酒往嘴里送。
“哎呀,应该给你们拍张照的!”我大声笑道。
“不用拍。”伊伊微笑。
我也觉得没有必要,但那一瞬间,我还是挺感动的。
四瓶啤酒消灭掉之后,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都往后坐一坐,歇会儿。我看到子凡悄悄抚摸着伊伊披着头发的胳膊,这个动作昭明两人的爱情才展开不久。伊伊看着我,轻声说:“他喜欢长头发。”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阿庞,在夜市上也这样抚摸过对方的身体,喝过交杯酒,好像也是啤酒。喝完,他笑嘻嘻地说:“我们这就算结婚了哦。”我也笑嘻嘻地说:“嗯。”
那会儿,我们才二十一岁。谁也没有料到之后的路有这样长。谁也不知道,异地恋的滋味是这样的……这些年在恋爱里,我感到辛苦,可也谈不上痛苦,加上阿庞肯念书,心地不算坏。虽然他不太会照顾人又读书读得有点傻,虽然他一高兴就说我们领证吧,转天又各奔东西,但这段恋爱总体“差不多还行”,还是值得朋友们劝我珍惜一下、坚持一下。
我明白的,所以二十五岁之后,我就很少哭了。如今,我开始长法令纹了,没有什么事能让我轻易恸哭,晚上十一点前必定睡觉。人与事都是一波来一波又走的,只有保养身体最重要。
休息了一会儿,子凡把剩下的菜全倒进火锅里,然后给伊伊夹了一只鸡翅。阿庞见状,笑嘻嘻地拿起一只鸡蛋对我说:“我给你打一只蛋吃。火锅烫鸡蛋很好吃的哦。”
话音刚落,也许是手指上有油,鸡蛋吧嗒掉在锅边碎掉了。我们连忙喊服务员来擦。阿庞脸红红地说:“哎呀,蛋碎了一地。”
说完,他呵呵地笑起来。我在清汤里夹了一筷子阿庞最喜欢的金针菇给他。不过,阿庞不愿意就此歇菜,又拿起一只鸡蛋说:“我的蛋碎了,还有这只。”
我看着面前的菜盘子笑了笑,也没有怪他语无伦次。我知道阿庞一直在这顿饭里努力,努力证明他是个镇得住场、撑得起我的男朋友。但对面的子凡脸上写着“丈夫”两个字,这天然的段位就不一样,尽管他不言不语,阿庞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其实,阿庞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我们一起参加过好几场同学的婚礼了,从来没见他像今晚这样手忙脚乱。
“你觉得这顿火锅吃得怎么样?”我问他。
阿庞看看我,笑嘻嘻地放下筷子,说:“还行。”
“还行就是很高的评价了啊。”我向伊伊笑道,“以前,阿庞对我最多的评价就是‘还行’。我不高兴,他说,还行就是很高的评价了啊。”
“哎呀,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嘛。”阿庞笑道。
我想换一换话题,便问伊伊:“你们今天跑了一天,明天休息吗?”
“哪里能休息呀,最近都忙死了。昨天跟他选了一天家具,明天还要去看这些东西。他只有周末能出来,下个礼拜天又轮到他值班。”
阿庞对子凡的军事类工作很感兴趣:“那你们值班的时候干些什么?看看电影?”
子凡点头:“看电影。军用网速下东西比外面快。我们有时候也翻墙看看外面的东西,新闻什么的。”
“哈!”阿庞激动起来,简直要扔掉筷子,“军队里面也翻墙?!我靠!帅啊!”
伊伊不解:“翻墙是什么?”
阿庞聪明地闭了嘴,把解释的机会留给子凡。不过,子凡不善言辞,憋了一会儿,只说:“我会翻三米高的墙。”
伊伊愣了两秒,说:“啊,好冷啊。”
我和阿庞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是这顿饭里我的嘴巴咧得最大的一次。好不容易笑停了,想了一会儿,我又扑哧一笑喷出了金针菇。所以,虽然这天晚上我和阿庞各自心怀鬼胎,对面的两人又是闪婚燕尔,我们还是挺开心的,还是感到过节比上班好、有伴侣比没伴侣好。这顿饭的滋味也还是挺适合我们年轻人的,金橘汁与虾滑尤其不错,又不贵,只吃了不到三百块钱。
结束的时候,我先去了下洗手间。出来走到门口,听见阿庞在和伊伊聊天。
“我下半年打算出国,想想,感觉有些对不起小雅呢。呵呵呵。”阿庞微醺地摇晃着身体说。
“阿庞,读到博士已经够了。还是先安定下来比较好啊,小雅比我更需要安定的生活。”伊伊说。
“其实也还好。”我向她微笑道,“一个人生活比较自由。他们理工男最好骗,你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去!”阿庞骇笑,“看来我要加油了。”
“加油啊阿庞,早点让小雅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子凡结完账出来,我们便一起下楼。这时候是晚上八点多,对光谷来说,夜生活才刚开始,但是我们都觉得应该先回去休息了,改日再见。
“反正接下来几年,我都在武汉了,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一些了,不像前两年。”伊伊边下楼梯便扭头对我说。
“嗯。”
“下次你来我家里找我,我们好好聊聊天。今天太匆忙了。”伊伊说。
阿庞笑问:“你们女生在一起聊什么?裙子?淘宝?”
“是啊,”我笑道,“淘宝,还有其他什么的。女人的聊天很乏味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一楼,来到世界城中间的路上。伊伊走在前面一点,拉着子凡的手。我想起当初和伊伊一起手拉手走在城市街头的情景,其实挺怀念那种感觉的。子凡是适合过日子的人,有他拉着伊伊的手,即便是闪婚,即便子凡未必知道伊伊为什么突然同意闪婚,我想两人的未来还是会越来越好。一个女人对闺密最大的期望不就是这个吗?
我跟在两人身后,绕过一个雕像,再绕过一个小花坛。我习惯了一个人走,但是阿庞也拉住了我的手。他把热烘烘的身体紧紧挨着我,不时看着我笑。我知道此时他的心中对我格外充满爱意,因为酒,因为子凡,因为伊伊。
我没有把手挣开,因为我确实也在爱着他。
我们住的地方离光谷不远。伊伊和子凡住在汉口,要坐地铁回去。我们陪他俩走到人流纷纷的地铁入口,彼此告别。
“再见。”
“再见。”
“下次见。”
“常联系。”
然后,他们专心地走下台阶。
我们折回头,去公交站台。光谷原本在武汉还算齐整,现在中间那块圆盘不知为何被扒掉了,成为一片硕大的工地,拦了漫长的蓝色隔板。我们沿着隔板走了很久,夹在春运一般的人流里走上天桥。没走几步,我们就发现真是昏了头——不上天桥也可以去公交站的,但是扭过头向后面看看,还有更多人在往这天桥上走。前面是人,后面是更多的人,停下来,人们便咂着嘴把面前挡路的身体往一边推。那么,就只有接着往前走,不能再回头了吧?
我便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哭的。面前的城市渐渐浮动,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我不想被阿庞发现,便调整气息抑制住抽泣,跟着他走下去。在天桥下面,我们看见两个喝醉的中年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唱歌。他们像相扑手一样架住彼此的胳膊,头抵着头,左右摇晃,唱的是一首有点烂俗的情歌:“不要说我错,不要说我对……爱情这杯酒,谁饮都得醉……”但是他们的衣裳是很体面的。
“好诡异。”阿庞盯着他们看了看,对我说。然后,他发现了我的泪光。他一愣,但没有说什么,拉着我的手,来来回回地找一班不知何时会来的591。夜晚的都市如一锅百沸汤,那对喝醉的男子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伊伊与子凡估计已经到了长江那一边。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阿庞在我耳边说:“不要哭,过两年就好了啊。我们明年也结婚……”
“不是的。”我在心里说,“我是突然想到,地铁里人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