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突然下了起来,快得吓人。二十九岁、衣装整饬的白骅几步迈向路边的屋檐下,先躲过兜头这一阵浇。他夹紧了阿玛尼小包,思量着若这雨一时不停,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避雨。附近有栋未完工的写字楼,空荡荡的一楼还没装门,几个建筑小工躲在那里。两个本地妇女冲到一个报刊亭的伞下躲着,大声向报刊亭大爷索要几张卫生纸擦汗。不行,都不行,白骅紧张地搜寻着。左手边五十米处,有两个年轻男人冲进了临街一家店面,看上去像是一家咖啡馆。白骅想也不想,抬起脚就冲了过去。果然是家咖啡馆!温柔的褐色调、沁凉的空调气息令人如入梦境,外面的大雨立刻被隔在了梦境之外。
白骅今天本来心情不佳。项目招商令人不胜其烦,私驾刹车又出了问题,他只能忍着六月的潮热天气打车来这鸟不拉屎的开发区见客户。但是,一进咖啡馆,白骅忽然平静下来了。我还是很能随遇而安的,白骅想。相比屋檐下与报刊亭,新开的小咖啡馆总要好得多,还可以点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地打发掉因为下雨而偷闲的时光。
不过,白骅在前台看了一会儿产品单,点了一杯普洱。他只喝朋友从日本捎给他的蓝山。
郊区的咖啡馆一般比较冷清,此时因为躲雨,倒很有些人在座。白骅在靠墙的一个圆桌边坐下,等待服务员送茶,顺便打量四周。这咖啡馆布置得小而精,样样都是咖啡馆必有的,也因此并无新奇。白骅在扶手上撑着胳膊,目光落定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孩身上。
从白骅的角度,看到的是她稍侧的脸。她的脸偏瘦,眉眼细长,是种本本分分的秀气,倒是那肤色令人愿意流连几眼——细腻的、米白色中略带一点鸭蛋青的肤色。这种皮肤哪怕在曝晒之下也不会狼狈地发红。白骅在心里确定皮肤是这女孩的优点,接下来,他又找到了她另一个优点:她的下巴。白骅喜欢这种小而圆的下巴,显得它的主人聪明而又敦厚。总之,这是一张不会令白骅惊艳,但是愿意多看看的脸。他还是青涩少年时,与一个类似模样的女孩有过一面之缘后,他就蛮喜欢这种脸了。
那一年,是六年还是七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市里,他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顶着炎炎烈日找工作,在一辆公交车上晕车了。邻座一位女孩察觉到他的不适,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帮他缓解了燃眉之急。彼时,他对那位女孩十分感激,而女孩清秀的模样,也有点符合他平时对满分女友的幻想,不禁暗暗心动。
可他从未谈过恋爱,干巴巴地回答着女孩“晕车可有好一点”“毕业生好不好找工作”的关怀,几番鼓起勇气,也无法开口向她要联系方式。他没在目的地下车,于幸福与紧张中又耗了几站,直到女孩下车离开,遗憾才与汗水一起,哗啦冒了一脸。
如果不是下雨,白骅并不会想起这多年前的小事。少男看中少女是常有的事,往往只是当时感觉众芳失色、非她莫属,过一阵子,就淡去了。如今,白骅也有了令他满意的现女友。不过,他总感觉这女孩有某种气质,令他不自觉地将她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起来。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一只五角玻璃杯里是普洱,送到他面前。另一盏浅水蓝瓷杯里是咖啡,放在那女孩手边。女孩抬起头,道:“谢谢。你们这里咖啡可有续杯?”
白骅感到身体深处某根弦震了震。是她!他听到自己在对自己说。“晕车可有好一点?”“咖啡可有续杯?”如果只是脸庞相像,也就算了,却连语气也一样,爱用本地方言很少出现的“可有”。不会有这么多巧合,时隔六年,竟然再次遇到当初的女孩!白骅急急地吞了一口普洱,端起茶杯,移步到女孩对面的沙发前坐下。
“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竟然突然下这么大。”白骅搭讪道。他并不紧张,因为自己不是面目猥琐的男人。他只是想和这女孩说说话。
“嗯。上午还有太阳呢。”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略有些讶异,倒也平静。说完,她的目光移向玻璃墙外。
“这家小咖啡馆倒挺不错,不然下这么大的雨,都没有个像样的地方躲一躲。”白骅也向玻璃墙外看。这个二线城市十分热衷开发新商业区,四方皆是灰黑色的高楼大厦,细小的绿化植物蜷在路边。冷漠而规整的现代社会,唯快不破的商业场,喧嚣的背后是一片灰黑色的死寂。
白骅其实喜欢这种世界,喜欢这种喧嚣与死寂。念书时不知道,一挣到钱就发现自己喜欢。但他眼下对一切利益纠葛暂时都不关心,甚至有点想关掉手机,因为——女孩真是美好的生物啊,尤其是安静、善良又好看的女孩。他稍微侧身,舒服地倚在扶手上,静静打量着女孩的脸。越看越像她,连文雅的气质也一如当年。他看出她在这些年里也成熟了,如今大概二十五六岁,腮边已无毛茸茸的孩子气,却有一丝天真停留在她细细的眉毛里。没有眉粉修饰的眉毛像一种健康的春草,白骅有点想伸手抚摸一下这米白底色上细细的黑。
“你上班了吧,还是在读书?”他温和而严肃地问道。
“上班了。”女孩说。她把目光移回来,在他脸上扫了扫。他看出她神情里有些疑惑、有些犹豫,加上一点百无聊赖,但是,并没有反感。这一点他确定。
“你肯定也上班了。”白骅没有再问什么,女孩忽然开口说。
从这一刻起,就不是搭讪了,而是聊天。白骅在心里微笑起来。他向前稍微俯身,接上女孩的眼神:“对。我比你大,已经上班好些年了。”言毕,心思一动,又加了一句:“如果不是下雨,我们这样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哪里会偶然聊聊天呢。”
“嗯。上班不容易。”女孩简单答了一句,便垂下带着笑意的眼睫毛不再吭声。是的,她不记得自己了,不过没有关系。白骅盯着女孩,从她背心裙里露出的锁骨,到拢着咖啡杯的细细的手指,再回到刘海下的米白色面庞。他感到她没有化妆的睫毛正一颤一颤散发着安静的羞涩。
真的是如入梦境啊,他白骅,不能说是情场老手、玉树临风,放在公司里也是拿得出手的了。他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但那些和眼下都不一样。眼下,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节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一瞬间,他甚至想,那日头下金晃晃的空气才是真正的夏天,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夏天,如今空调屋里的昼夜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见过你。”白骅脱口而出,接着微微皱起了眉。是怨自己开口太快,也是出于诚心,想让女孩相信这是真话。
女孩“扑哧”一声,露齿笑道:“你这——”
“不是,我是真的见过你。好几年前,六年还是七年前吧,你是不是在公交车上遇到过一个晕车的男生,给了他一瓶矿泉水?”白骅真诚地睁大眼睛。
女孩微微张开嘴,随即又抿上了。她看上去有点儿紧张,也许是没有料到搭讪竟会变成真的有所探寻的聊天。白骅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很感谢你,所以对你印象蛮深。我想,不会有长这样像的人吧?而且,我记得你有点外地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黄山人。”女孩说。
白骅温柔笑道:“黄山,风景很好的地方呀。南方水土果然养人。”他还想接着赞美她几句,想一想又收住了,“不管你是不是她,或者记不记得有这件事,反正我们就当随便聊聊天好了。你看外面雨还是那样大。”两人都向玻璃墙外看了看,马路牙子已经积了长长的水洼,水花密密麻麻绽了一路。“当时,我年轻,看到这样好心的女孩子,都不知道该讲什么。不像现在,我可以坦坦然然地坐在你面前说话儿。时间啊,过得真是快。”白骅道。
女孩依然不答,只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口。咖啡杯放回桌面时,白骅凝视那半杯轻轻荡漾的褐色液体,翻出速溶咖啡稀薄的奶迹,有一点心疼地想:“她值得享用更好的。她配得上……家里蓝山还有。”
“其实,我也记得你。”女孩忽然开口道。
“是吗?”白骅一惊,坐直了身体,“你记得?”
“我不记得,但是听你这样一讲,我就想起来了,以前好像是在公交车上碰到过一个跟你有些像的男生,给了他一瓶水。当时也是夏天,特别热。”女孩有些俏皮地微笑了一下,“不过,我只想起来这些,你其他的记忆我不负责。”
白骅摇摇头,道:“真是难以想象,我们又碰到了。”随即肃然道,“姑娘,当年一饮之情,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