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伊忽然侧过头来对我说“我们领证了”的时候,我的目光正翻过OPPO、华为、亚马逊阅读器的柜台,看着正在摆弄苹果六的男友阿庞。伊伊见到阿庞,跟我说他好像瘦了,我却觉得他还是那样胖,半低的头压出腮下两块蓬松的肉来。
那可不是小鲜肉,是岁月的肉,男博士缺少运动的肉。我不太喜欢,但当听到伊伊说“我们领证了”的时候,恍惚在那两块肉上也看到了一丝岁月的丰饶。
“呵,”我斜了她一眼,“领证了。”
我未能预料自己的口气里竟有责怪的意思,也许确实是因为他们领得太快。他们认识才四十七天,每周末见一次面,两人最多才约会六七次。可我为什么要责怪她呢?那毕竟是她的个人选择。又是为什么,她看向我的目光,竟然有些胆怯,这让与我身高相同的她好像忽然间变矮了三厘米。这和她平日的性格可是大相径庭。
“韦子凡问我,领证的事有没有告诉小雅。我说还没有。他说你还是要跟她说一下的。”
“怕我骂你吗?”我说。
同时心想:为什么“还是要跟她说一下”呢?
“是啊。”她说。
“我骂你干什么呢?”我说。
伊伊笑了起来。我也笑了,随后移开目光,因为我看到了她眼角上密密的细纹。也许是这几天比较热,忘记涂眼霜的缘故。我将目光投向右前方半开的玻璃门,在那里,影影绰绰与自己二十七岁的容貌对视。我想,以伊伊的观察力,应当也已看出,我的两颊之间,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拉出了无可逆转的两道最初的痕迹。
没错,法令纹,该死。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一日,端午节的第二天。武汉光谷的人流与闷热令人惊骇。我非常懊悔选择在光谷和伊伊见面,显得我们两年才一次的珍贵的会面是跟逛街差不多的事似的。我们应该在安静一点、绿化好一点的地方见面,比如大学校园。大三那会儿,我们刚认识,第一次见面就选在武大樱园楼下。
我们避开了游人如织的时节,在树林里慢慢聊了一下午。当时,我们聊小说、诗歌、写作、其他学校、考研和理想的恋爱。那时,她还戴着嫩黄色的发箍,我还穿着七分牛仔裤。
当时,她还在和那个摄影师热恋,写长长的童话暗喻两人的情路。我那时的话还不多,见到陌生人一般不开口,却不知为什么,与伊伊刚认识,就有一下午的耐心。
那一聊,就至今。其实,我至今也不爱说话,但见到伊伊,就觉得这个朋友是应该和她好好说些什么的:关于生活,或不关于生活;为了交流,或并不是为了交流。
阿庞看腻了手机,伊伊的新婚丈夫子凡买完了水,两个男人在我们面前相见了。一个说:“你好。”一个说:“嗯,你好。”说完,他们都笑笑,各自目光不定,浮向各自的女人。我和伊伊像安抚小孩一样各自牵住他们的手,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寻找餐馆时,我们使劲向光谷步行街里面走,走到世界城的深处,看人流少了一些,又跑上那仿欧式建筑的三楼去,挑了位置最高的一家火锅。
“啊,终于清静了。”我随手扎起头发,长吁一口气说。喝了一口先送上来的加冰金橘汁,很意外,竟然真材实料,非常好喝。
伊伊坐在我对面,也对金橘汁赞不绝口。今天是子凡第一次见我和阿庞,他请客。点菜的事我们就丢给两位男士商量,我和伊伊随便地聊着天。女生一过二十五岁,也许看着还是女孩模样,聊的东西总归还是和婚恋有关,什么时候结婚,找了哪里的工作便于结婚,要不要孩子……我和伊伊,因为做过文艺青年的缘故,先说了会儿最近看的书和电影,再提到婚姻。
“我们今天下午才到汉阳区领的证,他的户口在汉阳。领完了,回家把脸上的妆洗掉,就来找你们了。”
“那我们不是见证了你们成为夫妻后的第一天?”我说,确实感到荣幸。
“哎呀,也没有什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领证啊?”她微笑道,看看阿庞。
“还没影子呢。”我说。
“阿庞,什么年纪要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不能无限制地让小雅等待啊。”伊伊说。
“嗯嗯,你说得对。”阿庞咧开嘴笑道,脸颊边的肉红红地鼓了出来,也许是刚才热出来的头昏还没有消,也许金橘汁对他来说效果和啤酒一样。我们四个人里,三个都在安静地坐着,他竟然有了兴奋而微醺的样子。
伊伊和我对视了一眼,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你们吵架了吗”的疑惑,但她没有开腔,我也没有说话。
一位系黑围兜的男服务员端上了一口大大的鸳鸯锅,一位系白围兜的女服务员开始一盘盘地上菜。这是一个中档火锅店,一切都是“差不多还行”的水平,包括店面装修和菜品的新鲜度,包括餐具的样式和服务员动作的轻重。碟子越堆越多,碰撞出哐哐的响声。鸳鸯锅的热气在空调风口下转圈,在我们四人的鼻子下都溜了一趟。就我吃火锅的经验来看,这香气也就比麻辣烫高一个层级。但是今天是过节,所有好一点的馆子人都人满为患,能找到一家人不多又还行的火锅店也算不错了。这样想,这“差不多还行”的一顿饭,倒也有了一些适切的意思。
子凡看上去是个其貌不扬、性格沉闷的男生。不,已经成家了,是男人。从上菜起,他就兢兢业业地各种布菜、调火、为我们找醋碟。吃了几片肥牛和虾滑,他倒了一杯啤酒,敬我的金橘汁。我问了一下他的年纪,竟然比伊伊小半岁。本来我看他衣着那样老成,表情那样持重,还猜想他是三十还是三十多呢。
相较之下,阿庞虽然大一岁,看着却比他显小,可能是子凡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而阿庞还在念书的缘故。
“你们一周才见一次吗?”我问他。
“我这种部队里的单位管得死,只有周末才能请假出来。有时碰上周末要值班,只有伊伊来找我,感觉挺对不起伊伊的。”
“比我们还是好一点,我们两个月才能见一次。”
“你们一直都在异地恋吗?”
“嗯,阿庞还在读博,没有出来。”
“博士呀,厉害。”子凡敬阿庞一杯,微笑道。
“没有没有,初次见面。她们两个是好朋友,我们也算有缘啊,呵呵呵呵呵。”阿庞一边碰杯,一边在座椅上扭动起身体来,看着比子凡更小了。
阿庞在读博士。读书是他的信仰,他接下来还想出国。一年,或两年,我不太清楚他和导师的计划。平时,我的工作是广告文案,业余时间写文章、练书法、弹钢琴。在朋友圈里,我是自得其乐的女文青。伊伊则在养猫、画画、写诗。一直有共同的朋友说我和伊伊是双璧,说了这些年,直到我们从二十上下的女孩,长到二十七八的女人。
直到我对朋友圈感到厌倦,一两个月也懒得看一次;直到伊伊宣布她要和子凡结婚,从那以后,她朋友圈的男性都开始沉默。
这些年里,我们认识的情侣们,要么分手,要么就结婚了,只有我和阿庞,维持着校园式异地恋的面貌。我们在武汉、南京、长沙见面,在上海、合肥、芜湖见面。住的旅馆是三十块钱、四十块钱、五十块钱、八十块钱、一百块钱一晚的。我想阿庞是习惯了,毕竟异地已经五年,再延长个几年也不要紧。我从来没有要求他赶紧跟我结婚,因为我是文艺青年啊,我知道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我知道既然当初曾看中他的天真,如今就不能出尔反尔,阉割他那象牙塔里的天真。
我本来也习惯了,可今天看到伊伊和子凡,心里就像倒进了金橘汁,甜里涌酸,酸里泛甜。一分神,就咬破了一颗花椒,嘴巴里立刻轰轰地麻起来,赶紧猛喝了一口金橘汁。再喝一口,就见底了。我示意阿庞给我倒一杯啤酒,问伊伊:“你要吗?也喝一点吧。”
伊伊点点头,接了一杯,笑道:“我以前总以为我不能喝啤酒,现在发现也是可以喝的。”
“是啊。”我说。我放下酒杯,平平地和她对望了一眼。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因为是我与伊伊,也不尴尬。
我有一次正式和阿庞提出分手,在两年前的深秋。当时,我的时间还比较自由,去他做实验的地方住了一个月。短租的房子不好找,最终选了一处潮湿背阴的小屋,因为离他做实验的地方最近。我一去就开始感冒,在中药冲剂的气息里,他告诉我他准备出国,但我们却是因为选哪家外卖而爆发争吵,最后我在冷战里独自回家。我想了一晚上,跟朋友宣布我和阿庞断绝了关系。他沉默了两天,第三天晚上打电话来苦苦挽留:“我们的感情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考验,多么珍贵啊。”他说这话时是痛哭的,我却一点眼泪也没有,因为当时我正在家里转来转去地找空调遥控器,急得五心烦躁,便说:“等下再说,我找个东西。”
他哽咽着说:“好,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呜呜呜……”
我挂了电话,却仍然找不到空调遥控器。我感觉已经被初冬的第一阵寒流冻得要死了,却连取暖的工具都无法启动,这才烦得哭了起来。最后,在床头柜后面找到了,我如获至宝,马上打到三十度。空调咕嘟咕嘟地准备了一会儿,很快,暖风吹了出来,扑在我脸上。周身一暖和,我就不哭了。
我和伊伊,都是在二十三四岁那会儿哭得最多。她的摄影师男友两次劈腿,她都是打电话来向我哭诉的。阿庞向我展示他的冷战功力的时候,我也找她哭。其实,我们在大学里认识的时候,也快毕业了,又不是一个院系的,从来没有像亲密朋友一样好好相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