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天台上情深意长的对话，
在青春年华暧昧的情节，
坐在我身旁的记忆，
还有亲密接触后心底的拔节声，
终于在今天被打磨成完整的样子……
-1-
半夜被几声惊雷吵醒，大雨敲在雨棚上，狂风把窗外的树木吹得呼呼作响，晚上忘记关窗，雨水就会打湿窗台。
一场雨过后，气温直降到十七度，雨水打在屋棚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阳光把病房里白色的窗帘照得发亮。
夏天给尹安东买齐了他住院这段时间所要看的篮球杂志，江湛刚把病房门推开，就看到尹安东正在做仰卧起坐。
“土拨鼠你在搞什么！给我躺床上去！”夏天把杂志随手甩在柜子上，“不怕被人看到哦。”
“哎哟，这家医院的护士和医生都忙着数江湛的钱呢，我怕什么。”
“不怕海镜看到？”
“她都在易擎宇那儿，怎么会想得到我，”尹安东嘟起嘴，一头栽进枕头里，宽松的蓝条纹病衣好像小丑的戏服，“我在这里都要闷死了。”
“谁会想到易擎宇会来真的，白血病欸……我们再怎么演也斗不过他这出吧，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夏天叹了口气。
“干脆告诉海镜易擎宇是装病，大不了让江湛多给医生塞点钱，实在不行，一不做二不休，我上去杀了他……喂，你在听吗？”
夏天的思绪被尹安东摇晃的手掌打断，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会吧……真杀啊。”
“白痴，”夏天向江湛招招手示意他靠过来，“听我说，我们为了让海镜跟我们成为朋友，让她爱上尹安东做了这么多事，可是现在反而每个人都跟她产生了隔阂。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一直以来演的戏好像仅仅是为了不让海镜爱上易擎宇，这根本就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呀，我觉得现在无论如何要先挽回我们在海镜心中的地位，至于易擎宇嘛，我们之后再想办法。”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谁啊？”尹安东立刻钻进被子里。
“我，海镜。”我攥着几本尹安东最喜欢看的篮球杂志靠在门边，走廊里传来一阵凉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哦，进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拧开门，夏天和江湛都在，病房很干净采光也好，在这样的地方养病至少心情不会太差。我刚想把杂志放在柜子上，就看见旁边有更厚的一摞，有些尴尬地把视线移开。
我站在柜子边，没有勇气再向前一步，他因为我才分心输了这场比赛，我还有什么资格送他篮球杂志，尹安东肯定不会再需要我了。
“过来。”他的声音穿透皮肤，直接抓住我自责的心，乖乖地被他拉了过去。我迈着小步子，离他越来越近，如果他要骂我甚至打我，我都甘心接受。
他起身一把拥住我，像抱着一个世纪未见的恋人。他把鼻子凑到我发间，一句话都没说。
“对不起，都怪我……让你输了比赛，还害得你跟擎宇……”眼眶又一圈一圈地开始泛红，他这样我就受不了了。
“嘘……”他在我耳边轻轻吐气。
“要不是我那么晚才去体育馆，要不是我突然冒出来，要不是我一直那么自私、那么任性，现在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
“海镜，我喜欢你。”
他终于，一字一句，说出了这几个字。
那些在天台上情深意长的对话，在青春年华暧昧的情节，坐在我身旁的记忆，还有亲密接触后心底的拔节声，终于在今天被打磨成完整的样子，一块写着“我喜欢你”的璞玉。
夏天和江湛会心一笑，他们明白事情出现了转机。
-2-
“五十多万？”尹安东瞪着眼睛，我给他们说了易擎宇的情况之后所有人都开始担忧起来。
“我先出十万。”江湛站在黄昏模糊不清的阴影中，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也回去想想办法。”夏天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失去这个动作已经很久了，久到快要忘记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过。
光线顺着夏天的皮肤遁去，我心里跟着漆黑一片。
夏天继续说：“海镜，你放心吧，易擎宇也是我们的朋友，加上这次的事尹安东也有责任，我明天一早就去通知校领导，我们筹款去！”
光线越来越亮，直到把夏天笼罩成一个通透的发光体，身上紧闭的毛孔渐渐拨开黑色的云雾，任由一丝丝光线顺着照进来。
-3-
早上吃饭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叔叔开口，每次话到嘴边却又变成绵密的唾液流回喉咙，直到电视上的新闻报道一个捐款的节目之后，我才借着契机说出来。
“什么？”叔叔喝着稀饭差点呛到，“我上哪儿找五万块啊？”
“你不是在学校做生意嘛！”叔叔的态度让我很失望，饭也没有胃口吃了，“我的朋友有困难，他可是易擎宇欸，这点小忙也不帮吗？”
“这哪是什么小忙啊，就靠卖奶茶赚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你跟我的生活呢，今后你上了大学怎么办？不是我不帮忙，小易这孩子也在我这工作，我心里也疼啊，但是五万确实太多了，你说捐五千，我绝对直接给你了。”
“五千？”我一掌拍在桌子上，“难道一条命就值五千吗？”
我气得拽起沙发上的书包夺门而出，我听见叔叔在里面大叫，其实我不是不理解他，我当然知道家里的状况，只是我觉得如果为了救一条命、救我喜欢的人，哪怕我不上大学了、不再买新衣服了，付出所有的一切也是值得的。
-4-
刚进学校，一路上就听见同学们正在讨论易擎宇得了白血病的事，看来他生病的事已经在学校传开了。上楼的时候，前面的几个高年级男生说，易擎宇全家人都得了艾滋病，一个接一个地死，真乱。我也不管他们是不是高年级的学长，冲上去就是一顿乱骂，几个男生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一人甩了我一句“贱人”就往楼上跑了。
贱就贱吧，至少还是个“人”，总比他们连人都不如的好，我自嘲地想到。
教室里人声鼎沸，大概都在讨论易擎宇的事，流言以各种姿态四处传播着，就连仅剩的一点微弱的光芒都要狠心吹灭。
夏天走到我的位子上，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干什么？”
“江湛的十万块。”
“他真的搞到这么多钱啊？”
夏天点点头，说：“刚才我已经去广播站向负责人说明情况了，一会课间操的时候应该会开动员大会吧。”
我接过银行卡，手都在颤抖——从没拿过那么多钱。客气地向她说了好几个“谢谢”，她眉头立刻拧在一起，形成深深的纹路，我无奈把校服的拉链朝上扯了扯，眼神飘向其他地方。
这个时候，夏天又放了一个黄色的信封在我桌上，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撑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叠一百元的钞票，数了一下，有十张。
“尹安东给你的，是他这两个月的生活费。”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都是为了你。”
我的心就像被人急速按着快进和快退，在快快慢慢跳动的频率里，过去那些时光重新复现，它们就像去很远的地方玩了一圈，累了就回家了。
-5-
夏天躲在楼道里打电话，心里拥挤着悲伤，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说：“夏少群，你给我听好了，这是你欠我的，一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挂掉电话之后，夏天站了好久，等待眼泪干透才转身，结果发现江湛站在他身后很久了。
“找他要钱是不是？”
“别再让自己受委屈了。”夏天没有说话，江湛不管这是在学校里，一把揽住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怎么来学校了？”夏天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哭腔。
“我来找你们班的田双双。”
“找她干什么？”夏天松开他，心里对她抢了班长的职位耿耿于怀。“呵呵。”江湛笑而不语。
-6-
课间操的时候，校长在广播里鼓动每个班下午组织一次募捐大会，争取尽快筹到钱给易擎宇送去，因为这样才能不耽误化疗的最佳时间。擎宇班上的同学画了一张很大的宣传海报贴在布告栏上，还在食堂门口、楼道上、福利社、办公室外都立起一个红色的捐款箱。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有胃口只是盯着外面的捐款箱，路过的人很多，不过大多数学生都是刻意离箱子远远的，鲜有人肯丢钱进去。
快走的时候叔叔进来了，他拎着两杯奶茶放到我跟夏天面前，然后坐到我旁边。
“真不准备理我了吗？”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眼镜戴得有些歪。
我转头看向夏天，跟他赌气。
他放了两沓钱在餐桌上，说：“一万块，我的极限了。”
我吸了吸鼻子，脖子有些僵硬地扭回来，伸出手把叔叔的眼镜扶正，然后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7-
下午的募捐，我拿了一个纸箱子跟着夏天走到讲台上，眼袋君首先投了三百块钱，接下来是同学，三块、十块、一块、一块、五块……
还有一些人稳坐在凳子上看热闹，等有一个同学笑着丢进来六张一角钱的时候，我哭了。
“太过分了。”夏天在边上咬牙切齿道。
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不知道痛，没有亲眼看着一个生命的消亡，就永远不会在乎自己的那一份力量。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悲剧，都是由人们一手造成的，那些充满爱与同情的箴言都是假的，不过是因为处于只有施舍才会变得伟大的现世。肮脏的巨大漩涡把所有人本性里的善心全部吸走了，还剩多少可以留在与人的相处上，因为灾难和同情流的眼泪，可以在第二天醒来就挥发干净，然后在第三天醒来时开始埋怨、第四天醒来时不予理睬，未来的某天醒来习以为常，好像你就该死、你就该多灾多难。
等到最后一个人捐完，我看着箱子里颜色各异的一堆零钱和硬币，心里翻滚的海浪狠狠撞击着心口，从眼睛里不断喷出来。
“难道……”我已经泣不成声，“要我给你们跪下吗？”
“你们也够了吧！”尹安东突然从后门进来，他走到我跟前抓起箱子里的零钱，用他细细的声音大声吼道，“你们都在装什么逼啊，拿一两块钱丢进来是给谁看的？是不是今后如果你奄奄一息的时候，老子也拿一堆零钱来给你当床垫啊。”
他把钱丢到空中，零钱像雪花散落一地，他指着座位上的同学说：“你们这些女的，当初偷偷跑去楼上班级看他、偷偷暗恋他、写情书给他，说人家长得帅的时候怎么那么大方，现在就他妈这么没出息了啊，有本事你们把他病治好了再去爱你们的学长啊！还有你们这些男生，玩那些破游戏光买点卡都花了几千块了吧，跟女朋友在一起时，玩这吃那的钱花得大方得很，让你们为校友捐钱的时候就成缩头乌龟了，你们这男人是怎么当的啊？”
“尹安东，别……别说了。”我哭着拦住他，然后蹲在地上把零钱捡起来，夏天也被尹安东吓到了，蹲下来一起帮我捡。
班上瞬间安静得像结了冰，过了一会儿，眼袋君又从口袋里掏了五百块钱放进箱子里，然后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又上来，箱子里出现五十、一百、两百、六十、三百……
那个刚刚捐六角钱的男生满脸通红，他战战兢兢地站到尹安东的身边，掏出来一张一百元放进去，然后朝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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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社的会长联系了言星当地最好的电视台，报道了易擎宇的事，每天医院里都有十几个好心人过来看望他，有的捐钱，有的送吃的，还有些善人甚至连名字都不留直接就往银行账号里打了钱。等最后夏天统计的时候，学校这边一共捐出了二十一万，加上社会上捐的三十多万，差不多够了。
我们到易擎宇的病房后，发现田双双也在里面，养母说她这几天经常抽空来看望他，还带了几千块钱来。收到学校的善款之后，养母跪在地上，嘴里哭喊着“谢谢”向我们磕头。
易擎宇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脸上已经由白色渐渐变成乌青色，经过几次化疗之后头发也全掉光了，暗黄色的头皮上偶尔还连着几根枯萎的发丝，有时候他刚吃了一口饭就全都吐了出来，然后趴在床上不停地干呕，好像要把胃液也一起呕出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易擎宇是最痛苦、最脆弱的，每次化疗之后，根本难以入眠。我告诉他大家现在都很好，而且那个编辑说只要他病一好，立刻就给他出书。他看着我却说不上话，只是眼睛不停地闪烁，眼角堆满了泪花。
他恢复得很快，因为坚强早已成习惯。校长和八字胡偶尔也会来医院看他，学校已经停了易擎宇的课，随时欢迎他回来。我跟尹安东、夏天和江湛渐渐消解了之前的不愉快，生活又回到往日的平静中，因为大家都各自怀着心里的期待，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误会彼此了。
那天离开病房的时候，夏天想要给我解释之前江湛的事，却被我拒绝了，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些多余的解释。每当解释一出现，就表示一定发生了令人误会的事。
我只是告诉她，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误会。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给她向我解释的机会。
-9-
我拿着遥控器晃了一圈，最后停在娱乐台，报道说新一届的超女演唱会有多么成功，那些当初青涩的女生现在都已经化着专业的妆站在镁光灯前接受无数人的欢呼。
从陌生到一点点骄傲再到习惯，仿佛只用了一夜的时间。
而言星的冬天，似乎也只翻过了一页。
屋里与大街上似乎是两个世界，里面的人穿着薄薄的针织衫吹暖气，外面是冰冷刺骨的寒风。言星这个南方城市被一片雾霭笼罩着，街上的行人套着加厚的羽绒服以最快的速度朝家里奔去，把头藏在毛毛帽子里，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夏日长长的白昼几乎被冬夜夺去了一半，人们的生物钟被六点入夜第二天七点天明的时间拉扯得不成样子。那时候等不到天黑，现在却害怕清醒。
2006年12月12日，星期二。
我看着手机的日历，每一个特别的日期都被我标上了三角形符号，春节、植树节、叔叔的生日、易擎宇的生日，还有各种纪念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遇到闰年多一天。在人们既定二十四小时的规则里，时间安稳地行进着，每一个特别的日期里，我们都许下关于未来的愿望，希冀之后的某一天能够实现。可是，等到遇见那一天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平淡中过去，之前的愿望也再次被平移到接下来的时间里，就跟我星座运势书上的语言一样，哪怕预言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好事发生，我也会把这份期待挪到后面，等到好运真正发生的那一天，就会欣喜地以为是星座运势准，之前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其实只是这份“奇迹”经过时间的推移后很自然地“发生”而已。
所以时间，就是不经“过”的东西，等一觉醒来，就已经度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
-10-
我从厕所里走出来，刘海梳得很整齐。距离上一次去看望易擎宇，已经快半个月了。
易擎宇换了病房，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再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健康地出现在我面前，想着想着，就已经走到了他的病房门口，我握着特地从花店买来的一束粉色的花，准备敲门。
“擎宇，我给你削个苹果吧。”田双双的声音。
我的手像被点了穴位似的停在半空中，她怎么来了。
“啊！”女生叫了一声，我把耳朵贴近房门，想听听里面发生什么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出血了，好像我的书包里有邦迪，我去拿。”
“你乖乖躺着啦，我自己去拿就好了。”
她居然对易擎宇说，乖乖躺着，“乖乖”两个字真刺耳，易擎宇干吗这么关心她？女生之间的嫉妒和猜忌像雨季的河水一样。
“海镜，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呀？”擎宇的养母突然出现在旁边。
“哦……呵呵，”我小声说，“我想看看擎宇去做化疗了没有。”
“还没呢，一会儿医生就过来，先进去吧。”
我尴尬地点点头。
田双双看我进了门主动向我问好，她居然踩着一双高跟鞋来医院，短发也被梳得很整齐，可能是因为描了眼线的缘故，原本就很做作的双眼皮把眼睛衬托得更大了。来医院探病都要化妆、穿高跟鞋，而我自己连高跟鞋碰都没碰过，一直是一双运动鞋走四方的人，怎么可能比得过人家。
她支着手指，上面缠着一圈有爱心图案的邦迪，好像在炫耀易擎宇对她的爱心一般。
“怎么又买东西。”易擎宇的脸色已经好转，也可以很顺畅地聊天。
“康乃馨啦。”我把花放在病床前面的台子上，“跟你在佳期小店打工的时候穿的围裙是一样的颜色，哈哈。”我故意制造气氛来掩饰心里的尴尬。
“海镜！”田双双走过来把花拿起来，“这里医生要摆仪器，放那边就好了。”她把我的康乃馨放在一堆别人送的花里面。
空气的花香，还有她身上扩散出来的浓重香水味，凝结成一把尖刀在我的心脏表面划出条条伤口，好像威胁我再不离开，就会被活活刺死在这里。
没一会儿主治医生就来带易擎宇去做化疗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没有大碍的话过几天就可以进行骨髓配对了，只要一找到合适的骨髓立刻就能进行手术。
生命总是美好的，我颠了颠背上的书包，想陪易擎宇去化疗室。
田双双及时横在我面前，嘴角微笑的弧度很好看，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很友好地说：“海镜，谢谢你这么关心擎宇，你先回去吧，马上要上晚自习了。”
“喔。”我朝易擎宇看了看，养母和田双双把他扶到轮椅上，他也朝我挥挥手，“你快回去啦，别让老师逮到，谢谢你的花。”
“喔。”我大方地朝他们笑笑，“那你保重身体哦，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11-
最后跟他养母道别，我先出了病房，没有坐电梯，而是拐进楼梯间。
刚踩下第一阶楼梯，一滴眼泪就落到了地上。
我扶着把手，斜靠在楼梯上，每下一步都感觉心上的伤口就被撕扯一寸。我张着嘴，一股强大的冷气流顺着胸腔倒灌进心里，带着隐忍的痛楚，我不由得哭出声来。
当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田双双，可以每天都来看望易擎宇，可以随意摆放我的花，更可以像他女朋友一样理所当然地让我回去，这种无力感比当初易擎宇倒在我面前还要难受。
我曾经一度以为，易擎宇来佳期小店打工、加入星座同好会、给我鼓励、牵我的手抱我的时候，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好的，让一个狮子座王子来保护我这个迷途的羔羊，我甚至单纯地觉得我终究能跟他在一起。可是现在这样算什么？这么长久的相伴怎么可能就被一个陌生的女孩给完全取代了呢？
我想问，宿命，你到底是什么？
宿命就像一个操盘手，它把我们捆绑在一个大转盘上随着心情裁决，中间的指针最后落在谁身上，谁就会变成局外人。
不幸的是，指针就落在我身上，易擎宇还没来得及拉住我，就被宿命赶走了。
-12-
晚上我没有去上自习，而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凭叔叔怎么敲门都不开。
刚搬来言星的时候买的绿萝已经长得很密，周围支出了很多很小的枝桠，我看着它绿绿的叶子出神，突然手机震起来，是尹安东的电话。
“喂……”
“晚上为什么没有来学校？”
“我……”
“老师说数学书后面第六题印错了，应该是证明线段AB和DE垂直。”他好像不是很想知道我的回答。
“哦……”
“想我没有？”
“想你死。”
“真是的，不要这么冷嘛，关心我女朋友也有错哦。”
“谁是你女朋友。”
“你。”
“我挂电话了哦。”
“不要啦。”
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哪点好，他会喜欢上我。
最后我们聊了很多，他边耍嘴皮子边逗我开心，自从输了那场比赛之后，他就很少打篮球了，我知道他嘴上说不在乎，心里还是很失落的，两年一次的比赛，又准备了这么久，下次比赛要等到他上大一的时候，高中这一块的记录只能留白了。
合上手机之后，我把作业甩到一边躺在床上，胃里不舒服，舌间苦苦的。
喝醉酒的疯子在楼下唱歌，我搓了搓脚，冰凉得难以入睡，最后翻了好几个身，直到夜里三点，才合上眼睛。
-13-
夜深得像是泼了墨的画卷，易擎宇的病房还亮着灯，他趴在床上，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浓痰黏在喉咙里，时不时地恶心呕吐。
“哥，要不要叫医生来啊。”田双双拍着他的背，满脸疼惜。
易擎宇摆摆手，告诉她这是化疗过后正常的反应，然后躺在枕头上，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你再跟我说一下爸爸妈妈的事吧。”
“喔。”田双双在易擎宇身边坐下，把他的袖子撸上去，手肘上露出一个烟头烫伤的疤痕，她也把袖子撩起来，一模一样的疤，“爷爷当年欠下的赌债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我只知道他们把你送去孤儿院，把我给了亲戚。那些讨债的坏事做尽了，可能他们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吧。”
“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一次，不过当时我太小不认他们，又偷偷跑回亲戚家了。”
“他们一定很伤心吧。”
“是啊，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错的只是上一辈不负责任，连累了我们。”
“不要对养母说我爸妈的事。”
“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就是我妈妈。”
“……”
夜里的风，像是无奈的叹息，易擎宇靠在枕头上，脑袋里做了很多假设——
如果爸爸妈妈当初没抛弃他的话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果没有人去孤儿院领养他的话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果养父没有精神病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如果每一个爱过的人都恰巧爱着自己那会是什么样子？
可惜现在，物是人非，记忆里从来没有你们的样子。
-14-
这天下课，手机屏幕上亮起一串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是易擎宇的养母打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医院找不到跟易擎宇相配的骨髓，手术要暂时停止，这对我、对她、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来说，无疑都是晴天霹雳。
“没事的，没找到我们再找，总有合适的。”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要急，总会有办法的。我脑袋突然发热，言语也不受控制了，说：“阿姨，我的骨髓呢？能不能看看我的骨髓行不行，不行的话我就去求我那些朋友，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海镜……”养母开始抽泣起来，“你真是一个好姑娘。”
“阿姨，一定不要告诉擎宇这件事，我怕影响他的心情。”
“他……已经知道了，”她说，“今天药都不吃了。”
“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下午……下午我就先过来化验。”
我给易擎宇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听，只好编辑一条短信发过去，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好怕他因为没有合适的骨髓而自暴自弃。
“还记得那个约定吗？只要你病好了，编辑就出版你的小说。”
-15-
化验室里，医生正在验我的血，他说只要HLA分型结果符合就表示与易擎宇相配。我坐不住，等待总会让人紧张，于是跟医生说了一声先去易擎宇那看看。
病房里，易擎宇睡着了，手边躺着一堆凌乱的书，桌子上的花堆也散落在地上，养母正趴在凉台上嘤嘤哭泣，见我进来便抹掉眼角的泪，她说易擎宇昨晚就跟发了疯一样又是撕书，又是摔杯子，情绪波动很大，可能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不行就不治了，太痛苦了。”说着说着，养母又哭开了。
“怎么能轻易放弃呢？”我坐到养母旁边，安慰道，“他现在是因为生病情绪低落才会这样，我平时认识的易擎宇，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说什么也要战斗到底。”
这一个小时的等待太难熬，易擎宇睡得很不踏实，总是翻身，像个孩子一样支支吾吾说着梦话，我看着他那张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的脸，之前的阳光少年已经不复存在，顿时心生疼惜。
刚想给他养母削一个苹果，病房的门就打开了，是刚才给我化验的医生，他满面愁容，摇着头，喉结上下移动，挤出来两个字：“不配。”
我像被压着千斤重的石头，重心不断下坠，直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失望？伤心？悲痛？无助？我要用什么样的词汇才能形容现在复杂的心情，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能够拯救这个即将逝去的少年，可现实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发生转折，然后无情地在我身上打了一个红叉。
养母又绝望地哭开了。
易擎宇被吵醒，睁着蒙眬的睡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个刚出生的孩子，脸上写满了问号。
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突然，主治医生从门外冲进来，声音非常亢奋，他大叫了一声：“找到了！这个女生的适合！”
白色的化验单像在发着阴冷的白光。
门外一双高跟鞋撞击地面发出的“嘚嘚”声越来越近，田双双踩着步子进来了，一只手用棉签按着刚抽过血的胳膊。
“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进行手术。”主治医生看向她，每个人都看向她，我也看着她，心里已经对自己嘲笑了千万遍。
“我愿意。”田双双笑着看向易擎宇，我看见易擎宇的眼角也沁出了一丝泪，他们默契地回应，就像最亲近的人。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在场的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推出去，直到整个病房里只剩下我自己，都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好像已经死了，然后灵魂飘到喜欢的人身边，再看着他的生活。我一直都相信，那些死去的人没有变成土里的灰，也不会变成天空里发亮的星，而是以另一种形态继续生活在我们身边。
——他们能看见我们的悲伤和快乐，却无法告之我们他们的祝福。
因为我们看不见他们，所以无法向他们诉说心底的话。
-16-
易擎宇手术后的一周，我带着女编辑一起去看他。
刚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江湛正好出来。对他，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释怀。我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进了病房。
田双双居然在电脑上帮他整理书稿。
易擎宇恢复得很快，虽然身材更加瘦削，但气色很好，头发也慢慢长了出来。编辑嘘寒问暖地跟他寒暄着，我就站在一边看着田双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书名想好了吗？”编辑问他。
“还没呢，双双在帮我想。”易擎宇伸手指了指田双双。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去年他那句“就麻烦你帮我取书名喽”明明是对我说的，为什么现在就换成了另一个人？我向后退了几步，走到一大片阴影里，眉毛微微皱在一起。
“你女朋友？”
“是。”
“呵呵，长这么漂亮，一大堆粉丝都要伤心啦。”
我就像一尊原本就会被丢弃的雕像，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终于变成了残垣断壁。只可惜，我身上没有纯金箔片，眼睛不是蓝宝石，剑柄也没有红宝石，更没有一只燕子可以把我唯一存在过的证据留下来。
快乐王子的心永远都烧不毁，而我的心却是融化最快的那一颗。
整个过程中易擎宇都没有看我一眼，病房好像变成一片汪洋，再多停留一秒，我就会溺死在这里。我心里默默数着秒数，终于要离开的时候，易擎宇对我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就像我们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喂，那些初稿可以还给我了。”
-17-
易擎宇，我的狮子座王子，在我爱上你的分分秒秒里，我以为我们一定会抵达那颗只有你我、只有盛夏和风的星球，是你没有等我，带上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生，一起住进我看不见的远方。
想说再见的时候，我怎么哭了呢。
好吧，既然已经来不及，那么，再见吧，纵然心里有千般万般不舍。
-18-
一股强大的冷气流盘旋在言星的上空，年末的一场寒潮终于降临，树叶上凝上了一层厚厚的霜，悲伤的心事蒸发成云，降落成雨，变成一团一团的冰晶，言星的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
-19-
“3、2、1……”大家举起酒杯，“新年快乐！”
我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一杯啤酒，对面的尹安东已经略微有些醉意，夏天怕喝醉变成接吻狂魔见人就亲，于是就大献殷勤地给江湛和叔叔倒酒。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又是一年了。”叔叔感叹着帮尹安东烫了一盘他最爱的牛肉。
今天是元旦，我们一行人在盛星广场上最有名的一家火锅店聚会。
“叔叔，再烫点毛肚吧，好好吃哦。”尹安东朝叔叔挥挥手。
“我说土拨鼠你还没吃够啊，你从去年就开始吃，都已经吃到今年了。”夏天翻着白眼，可能是想到尹安东在她家住的那段烂回忆，一种嫌弃感油然而生。
“我打算吃到它倒闭的那一天。”
“最好撑死你，皆大欢喜多好呀。”夏天别过头眼不见为净，她端起一瓶啤酒就往我杯子里倒。
“还喝啊……”我看夏天给我倒满了之后就把酒瓶放回到地上，“喂喂喂，你怎么不给你自己倒啊！”
“我不能喝嘛。”
“少来！”说着我强行给夏天满上一杯，然后举起酒杯朝她大吼一声，“感情深，一口闷！”
“好嘞，海镜都这么man，姐也是个爽快人！”夏天说话突然变得铿锵有力，端起她的酒往我杯子上狠狠一碰，黄色的啤酒溅了一手，“你干了，我随意。”
“好……”我刚想喝，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夏天以为得逞了，偷笑着抿了一小口，“夏天，你太没意思了啊。”
她朝我使了“原谅我”的眼色，然后拍拍江湛，“让江湛跟你喝。”
“……”
江湛端起酒杯，朝我笑起来。
“希望一切都可以过去。”我话中有话。不想再看到他那带着刀子的温暖笑容，于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酒全部吞了下去。
突然手机震了起来，是一串陌生却又熟悉的号码。
要不要接，我想了一下，估计是朋友来送新年祝福，于是接起电话，用试探的音调问：“喂？”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海镜。”听声音，就知道是易擎宇。
“……”我想起这串已经删掉的号码，“什么事？”
“题目定好之后，书三月份就可以下印厂了。”
“喔……”对面的几个人突然都把我盯着。
“你能帮我想个题目吗？”
“为什么？”
“呃……因为你答应过我。”
“我是问你，”我看了一眼他们，然后背过身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行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睛里流出来，我假装在地上捡东西顺手抹掉眼泪，一团白雾在眼前聚集然后又散开，彻底结束了。
-20-
一次病变带来一场若即若离的冒险，我从进入这个迷宫的第一天起就封锁了前进的道路，这不是冒险，这是自愿跳进去的坑。
我想，我已经想好了书名，就叫《我赋予你伤害我的权利》。
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