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秘密,筑成了保护自己与他人的心墙。
那些秘密,就像漆黑水域里柔软的水草,
浓浓密密包裹住想要一探虚实的人。
那些秘密,把友情都吓怕了。
-1-
你是不是不小心弄坏了心房的门,被主人赶了出去?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的一切都将属于你,可你为什么不懂珍惜呢?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有几个人是真正爱你的,可你盲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闯祸,嘿,会不会有一天连我都不会再信任你了,不管你是不是炙热,我是不是不堪?
我们都渐渐偏离了世界中心,你变成眼泪堆积在我的眼睛里,我的回忆沉溺在这片湖泊,好难受,却又一次地催促你离开。
那么明显存在过却又触碰不到的你,你的名字叫友情。
-2-
星座同好会终于在迈入第二个年头的时候评上了“优秀社团”的称号,五千元的奖金我们都拿去唱歌、看电影、吃饭了。下学期就要离开难免有些不舍,星座同好会可能是我在高中最值得留念的事吧。
说来也奇怪,社团更像是比学校还要庞大的网络,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刚好都在这里面,就好像是以我为圆心所形成的一道弧线,由头至尾把我紧紧裹住,他们是保护我的壳,让我安然享受变幻莫测的世界。
-3-
尹安东吃冰激凌的时候中了两张五月天歌友会的门票,他告诉我随便买了两根就中了两张。我可是都快吃吐了这个牌子的冰激凌也不见门票的人,三块五一根每次买心里都在滴血,好不容易中了次奖,结果去网上一输兑奖号告诉我是“QQ秀一套”。
五月天的歌陪伴我走了快六个年头,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歌,那句“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失去自我的形状”被我在作文里、同学录里、日记里“引用”了无数次。
“我们俩去吧,就在青川的基隆广场,连路费都给报销。”
“好!能签名吗?我家里有好多他们的CD和卡带哦。”
“必须能,他不给你签,我把他打趴下。”尹安东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秀了秀肌肉。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还是那个幼稚的扫帚星。
一个期待埋在心里时,就会不自觉地去计算时间,原本二十四小时好像就变成四十二小时般漫长。这段时间为了报答他当初大义凛然把生活费给易擎宇治病,我把饭卡直接拿给他刷,他也只能靠我接济,夏天那个“吃再多都长不胖”的体质连自己的伙食都周转不灵,结果我隔三差五地去找叔叔要钱充饭卡害得他以为我是因恋爱而食量大增。
终于有一天叔叔忍不住问我,我向他抛了一个媚眼,娇羞地说:“人家养了一只宠物啦。”然后像旋风一样立刻从家里逃了出来。
“哦,养宠物啊……”叔叔反应过来,“蓝海镜,你的宠物是要刷饭卡的吗?”
-4-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我跟尹安东一前一后地拜托眼袋君给我们签假条。我的理由是,要去看一个重病的亲戚,我形容那个亲戚已经病入膏肓多么多么可怜,而他死之前的愿望就是看看我,于是眼袋君泪眼婆娑地签字同意了。
尹安东出来的时候我问他编的什么理由,他说有一个重病的亲戚看到她侄女之后心愿一了就两腿一蹬,今天下午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尹安东说不知道为什么,刚把这个理由说完,那个眼袋君立刻趴在桌子上大哭,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签字。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得,他这借口直接是我的续集。夏天要是在的话,再编个三部曲,那眼袋君怕是要哭进医院吧。
我们在便利店买了一堆零食,从言星到青川,至少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坐公交车去车站的路上,我把一只耳机放在尹安东耳朵上,他只喜欢摇滚范儿的英文歌,这种舒缓的情歌只会变成他的催眠曲。
我听着歌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初春的阳光并不炙热而是温柔地洒在脸上,很多游动的光斑烫在蓝色的瞳孔里,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这是来言星的第五个年头,每次都是坐着公交车匆匆经过这些街道,看似熟悉却比谁都陌生,甚至前面的巷子什么时候拆迁的都不知道。
还记得高一的时候夏天经常带我来这边吃水煮鱼,那家的美女老板总会放很多辣椒,我不是言星本地人所以不太能吃辣,倒是夏天,两片嘴唇都已经快肿成《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那么夸张了,还是乐此不疲。而且最奇迹的就是,不论我吃多少第二天额头上绝对会长痘痘,只好用厚厚的刘海遮起来,结果它们就像搬家一样又跑到脸颊或下巴上,但是夏天好像辣椒吃得越多皮肤就越好,她曾经还想过用辣椒酱做面膜,皮肤一定会变成婴儿那样吹弹可破。
想到夏天,如果她知道我们俩私奔去看五月天而不叫上她的话,一定会掐死我,夏天也很喜欢他们,但不是因为歌,而是主唱的样子,第一次给她看阿信的照片她就说这丫绝对是一女王受。
-5-
公交开进市区,尹安东突然把脑袋垂下来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试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又抖了一下肩膀,可就是弄不醒这头猪,只好放弃了任由他躺着。
闹市区人来人往,公交放慢了速度,刚往前开了没几步,就看见夏天在一家书店门口被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两个人像是在吵架。
红灯亮了,公交刚好停在他们对面,我把车窗打开,夏天想挣脱他,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嘴里好像在吼“我不去”“你滚”之类的,有一些来往的路人在一旁看热闹,声音很杂乱,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突然那个男人打了夏天一巴掌,把她直接打到了地上。狭窄的街道像细小的水管,人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在车上惊叫了一声,然后把尹安东摇醒拉着他就往公交门边上冲。
可恨的司机非说没到站不能下车,绿灯一亮又继续开了出去,尹安东显然还没睡醒,我咬着嘴唇抓住把手,开到下一站已经过去五分钟,往回跑的时候我告诉他夏天被欺负,可等到我们跑回去的时候夏天已经不在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四周还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奇怪,刚刚夏天就在这里啊。”我转了一圈朝四周看看,没有夏天的影子。
“会不会看错了?”尹安东问我。
“怎么可能,那BOBO头,红色发卡,除非她还有个孪生姐妹。”我掏出手机,准备给她打个电话。
“海镜?土拨鼠?”夏天端着一杯饮料正好从书店里面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夏天你没事吧!”我合上手机冲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把她转了一圈做了次全身检查。
“我?”夏天愣了一下,揉揉我的耳垂问我,“我会有什么事啦。”
“不是啊,我刚刚看到你在这书店门口……”
“我在书店里都待了一个多小时了,这不是才出来嘛,”她朝我们挥了挥手里新买的漫画书,表情有些僵硬,她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反倒质问起我们,“你们跑到市区来干什么?”
“那刚刚我看到的是谁……”我小声嘀咕着,不可能看错的,又不是只看到一个背影,我看到的是夏天的正面,而且还听到她的声音才确认的,但是当事人却若无其事地站在我们面前,这该怎么解释?
“喔。”夏天这才看到我的短信,“你们要去看女王受的歌友会!”
尹安东点点头,然后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说:“只有两张票。”
“好了,票给我,你可以回去了。”夏天把手伸出来,不冷不热地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去看他的不全是些小女生啊,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追什么星。”说着,就上前自己动手去掏尹安东的裤兜,“再说了,上次不也是我跟海镜去看吗?”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过?”我看向夏天,心底腾起一个气泡,漾进空气中随即炸开,变成翻涌上升的白气,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掩藏在最深最深的海底里,火山正在慢慢积蓄着能量,终有一天会逃脱桎梏,释放出来。
只见夏天皱了皱眉,靠着胸部当武器,把歌友会的门票从尹安东裤兜里拽了出来,如果我告诉她尹安东一点都不惧怕胸部,而且他之前已经碰过我的,不知道她肠子会不会悔青。
“你太霸道了!”尹安东委屈地抱怨着。
“放心啦,一定把你的海镜完璧归赵。”夏天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往街口走。
“喂,我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
-6-
去青川的大巴上,我靠着椅背,把MP3的歌单从第一首翻到最后一首,可没有心思听下去,于是扭过头去看睡在旁边的夏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她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很明显的手掌印。
“夏天。”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嗯。”她立刻就回答我了,什么嘛,原来她根本就在装睡。
“那个……”我顿了顿继续问,“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
“海镜。”她叫我。
“怎么?”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啊?”这小妮子又犯什么神经,“当然。”
“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千倍万倍那种吧?”
“傻瓜。”我一把抱住她,躺在她的肩膀上,用手搓了搓她的头发。
“哎哟,”她突然弹了起来,“不要动我头发啦。”
“反应干吗这么强烈。”
“因为……”她明显在想如何回答,气音格外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朵边上,“头可断,发型不可乱啦!”
-7-
最后看完五月天的歌友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奔波了一天,我脸也顾不上洗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在一片欢呼声中,阿信像王子一样出现在舞台中央,把他们出道这几年走红的情歌几乎都唱了一遍。夏天坐在我旁边一边挥着荧光棒一边大哭,直到从会场出来,她还是没能止住眼泪,骂着脏话说这丫女王受的歌怎么那么催泪,是要唱死人吗。
我想应该不是歌的问题。
-8-
上次月考的试卷发下来,我非常平稳地保持着班上二十多名的“良好”成绩,眼袋君每次考试都会把本科和专科的分数线划在我们的考试排名上,说是要让我们增加对即将到来的高三的危机感,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危机,反正我的成绩就算去天佛寺烧高香也只能是这个样子,能上个大专就不错了。
同学进来叫我说外面有人找,走廊上都是课间休息的学生,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过来,想想可能是谁的恶作剧吧。
我咧着嘴,刚想钻进教室,就听见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我后面传来,我转过身就呆住了,眼前的中年男人比尹安东都高,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站在楼道里就像恐怖片里的死神。
他是在上次那个在街上打夏天的中年男人。
“我不认识你。”我往后退了两步,男人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扯了过去并用力地架住我的肩膀,我刚想大叫,他就使劲勒住我的脖子,然后在我耳边说:“我是夏天的爸爸。”
上课铃响了。
“你想带我去哪儿?”我被他拖着,根本动弹不得。这个自称是夏天爸爸的人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把我往楼下拽。
“上次在书店门口打她的人是你吧?”我仰着头,却只能看到他微微抖动的喉结,教学楼里的人越来越少,气氛开始紧张起来,我用脚蹬着地面,“我要回去找夏天。”
他突然掐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楼梯后面的空地拽去,强烈的痛感从胳膊上传来。
“你弄痛我了!”我大叫一声。
他直接一巴掌落在我脸上,我不敢作声,泪水顺着脸颊的弧度流进嘴巴里,咸咸的。
“你给我离夏天远一点。”他把我堵在墙边,送给我一句警告。
我已经傻了。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羞耻感,两条腿失去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狰狞的脸,“你看看你的样子,让你死都便宜你了。”
“该离她远一点的人是你吧?”当害怕到了一个临界点时就会变成反抗的武器。他又一巴掌打过来,空旷的过道上传来刺耳的回声。
“你一个大人打女生算什么,你才该死!”我不顾一切大声吼道,脸上就像绷起的白纸没有一点血色。那男人已经失去理智扯着我的头发,一掌一掌重重落在我的脸上,“谁该死?我让你说我该死!让你说我该死!”
已经记不清被他打了多少下,只能感觉到身体像被野兽践踏过一般虚弱,身体里的液体开始流失,血液和眼泪急着寻找出口。那些被称做自尊的因子被风吹散,附着在叫做悲剧的种子上,经过风吹日晒、电闪雨淋,独自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树干是我的身体,树根是我的脚,树枝是我的手臂,树叶是我的头发,光合作用把氧气挥发成一片灰尘。
——无论是谁都不愿意靠近一棵悲剧的树。
-9-
一些人的声音,一些若有似无的孤独,一些年华,一些记忆,组成一部元素冗杂的电影,因为太过煽情导致观众一片唏嘘。
主角从进到这所学校那天起,就被赋予了一个标签,就是无论怎么欺骗、背叛、讨厌、爱恨,所有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是一个无敌女超人,超人怎么会是弱者。只是超人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厚的心可以抵抗一切如戏剧般的高潮,周遭的人带给她的每一个必须要坚强的鼓励,背后都掩藏着一脚一脚踩死她的期待。
“夏少群!”夏天发了疯似的冲到她爸爸面前,挥起瘦小的拳头砸在他的心口,“你在干什么?”
尹安东几个箭步跑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口腔里像是通了电流,有种轻微的麻痹感,我牙齿上沾满血,整张脸肿了起来。
“我让你跟我回去!”夏少群朝夏天吼道。
“你滚!”夏天也哭了,“你滚回你的佛罗伦萨,滚回那个婊子怀里,从你离开我和妈妈那天起,我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为了她值得吗?”夏少群指着我,义愤填膺地跟她说,“是,我是对不起你妈,那你呢,你现在做的这些屁事就对得起你妈?”
最后,男人被学校的警卫押到校长办公室。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尹安东把冰块敷在我脸上,手被冻得通红,我已经哭累了,嘴唇苍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他真的是夏天的爸爸,不过早在夏天几岁的时候就跟她妈离婚了,现在拥有意大利的绿卡也拥有新的家,妻子是一个很厉害的地产商,言星一中就是她投资的。
“他不是我爸爸,他已经跟我妈离婚了。”夏天对警卫说。
“离婚了也有监护权,”他转过头指着坐在一旁的校长说,“我要你立刻给她办理退学手续,我要带她走。”
“我不走!”
“夏总,你听我给你解释。”校长礼貌地走过去,想要带他出去说话。
夏少群推开他吼道:“我都知道了,学生傻,你们也跟着傻吗?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信不信我马上把这学校给拆了。”
“是是是,是我不好。”校长对他毕恭毕敬。
“你不办是吧?”他抓起夏天的胳膊就往外面走,“那就直接走。”
“爸……你放开。”夏天撑着门,语气突然软下来,空洞的双眼几乎都被泪水填满了,“我叫你一声‘爸’,是想恳求你帮帮我,还有一年,就让我再任性最后一年。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发誓一定会整垮你的家。”
坐在沙发上的我此刻已经彻底崩溃了,这出戏剧情起伏太大我越来越看不懂,为什么身边的人全都被不能言明的秘密包裹着。明明都在一起,可是自己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这些人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我全部错过了。
-10-
这些把亲情和伦理一把火烧掉的无知大人们,当初因一时的欢愉所创造出来的一切,最终都会加倍回到自己身上,他们才是引火烧身的最幼稚的人。
当夏天恳求父亲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再一次死了,心里堆积了十多年的墙瞬间坍塌,她其实不需要一个过去的爸爸对她施予陌生人般的同情,更不需要去意大利与另一个公主分享同一个父亲。她曾经是想要一个怀抱,现在她却可以装上自己制造的坚硬的壳;她曾经也想像一个小公主一样有爸爸的保护,现在她却强大到可以保护身边的人;她曾经因为小朋友嘲笑家长会只有她妈妈来开而伤心,现在她却可以习惯没有爸爸的生活;她曾经口中的爸爸,现在已经变成了虚伪的代称。
曾经的承诺太美,现在的谎言太真。
曾经的彼此温暖,现在的彼此陌路。
曾经的现在,现在的曾经。
-11-
昨夜一场暴雨过后,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泥土的味道。
夏少群狼狈地离开之后,我连续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脑袋里像是有一个乐队般情绪激昂地演奏着摇滚,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欢呼和嘈杂,身体的温度越发升高,像被丢进火炉里一样,我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
生病的这几天,眼前不断闪现出一些恐怖片里的画面,一张张黝黑的脸,放大的瞳孔像是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吓,半夜被吓醒之后以为逃脱了梦魇,可那不过是另一场梦而已。
梦的尽头依然是连绵不断的梦,大雨磅礴,潮汛降至,你们都在哪里?
-12-
“你初中是在西晨中学上的哦,”夏天这几天没有回家睡而是在我家照顾我、陪我聊天,她翻着我的相册问,“现在我们班的那个王矮子不就是那儿的,见过吗?”
“我不记得了。”我躺在床上,烧已经退了。
她又翻了一页,兴奋地大叫道:“你们也参加过省里的合唱比赛?”
“嗯……吧。”
“我也在!我是言星实验中学的。”
“没有印象了……”
“哇,你跟你叔叔还去看过兵马俑哦。”
“是吗?”我让夏天把相册拿过来给我看。上面都是小学到初中的照片,很多早已经在我记忆里褪了色,哪怕初中的点滴也有选择地在脑里被过滤留下了斑驳的影像,看着这本相册就好像在看别人的记忆,“怎么好多我都忘了……”
“看来我们要多照点相才行,不然等你以后连我也忘了怎么办。”说着夏天就从书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坐到我的床边把我们一起框进取景框里。
我下意识的把头埋进枕头,现在的样子多狼狈。“咔嚓”一声后,照片里只照到我的后脑勺,夏天看着照片像是按了暂停的画面般突然安静下来。
“怎么啦?”
“你一定很想忘了我对吗?”说着她把相机关掉,愣在床边。
“傻瓜,你都在想些什么。”
“你把我忘了吧……”夏天背对着我,身体有规律地抖动起来,“我没脸再做你的朋友了。”
“夏天,”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怎么了嘛。”
她转过身一把抱住我又哭了,这几天她似乎把内心的那个软弱的自己全部释放了出来,“是我害得你被欺负,却不能保护你;害得你生病,却不能帮你难受,我知道你在学校被他打耳光心里有多么痛苦,哪怕你不对我说,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答应跟他走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夏天……”我也紧紧抱住她,她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无助地责怪自己,我好心疼,“如果你走了,我会比现在更难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带走你,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只为我想,那么你自己呢,会比我更难过吧。”
“对不起。”夏天摇摇头,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我能感觉到她张着嘴哭的时候吐出的热气,“请原谅我有些事不能跟你说,但是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13-
秘密?
小时候偷偷拿冰箱上的零钱,是秘密;把死去的小鸟埋进大树下,是秘密;长大了喜欢上隔壁班的男生,是秘密;把早饭钱存起来买回来第一支睫毛膏,是秘密。
那些秘密,筑成了保护自己与他人的心墙。
那些秘密,就像漆黑水域里柔软的水草,浓浓密密包裹住想要一探虚实的人。
那些秘密,把友情都吓怕了。
-14-
小巷被夕阳染得一片血红。
夏天把车钥匙塞进尹安东手里,眉眼低垂,尹安东则一脸的不情愿,两个人的影子悄悄转过红色的砖头墙面,他们在这里已经争吵了很久。
“不行,我还是要对江湛说。”尹安东又把钥匙还给夏天。
“土拨鼠,你是不是男人啊!”夏天瘪起嘴,“不帮算了,我找别人去。”
“这种事你还能找谁!”尹安东把钥匙抢回来,眉头一皱火气上来了。
“哎呀,别扭捏了,反正到时候就在这个位子,你直接朝我撞上来就是。”
“我怎么越听越瘆得慌,万一海镜没反应过来,或者她根本就不想推开你呢?”
“你就对你爱的人这么没信心哦。”
“我是对我的技术没信心。”
“你不是说你偷开过你爸的车吗!”
“是开过,不过刚一踩油门就撞到路灯,我爸最后狠揍了我一顿。”
“你在开玩笑。”
“被你看出来了,”尹安东嘴边咧开一抹微笑,舌尖偷偷露出来,孩子气十足,“其实,我刚把车发动就忘记哪边是油门了。”
“土——拨——鼠!”
-15-
一声闷雷过后,病房的白色窗帘被外面灌进来的风吹得哗哗作响。
易擎宇坐在床脚,瞳孔里的光圈由小变大,心口丝丝地抽疼。对面的男生已经待了很久,从答应他的条件那天开始,自己就像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笼每天被人监管着,没有半点自由。他捂住胸口,操着虚弱的声音问:“你还要我怎么做?”
“现在这样就很好,”对面黄头发男生的耳钉晃着刺眼的冷光,“不需要让她恨你,恨你对我们没好处,我们只想让你从她的记忆里消失,就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所以……乖乖的,不要再跟她有任何交集了。”
“那我妈的工作……”
“只要你乖,她不会下岗的,呵呵,而且现在被我照顾得可好了,你就放心养病吧。”
“我求你,不要再整我妈了。”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好歹也是兄弟一场,我也很爱阿姨。”江湛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从黑色的皮质拎包里取出一瓶发胶对着头发一顿乱喷,空气里挥发出浓烈的化学香味,易擎宇皱起眉头把脸埋了下去。
“哦,对了,我爸说冯导觉得田双双不错,可能给她个配角什么的,那部片子里可都是大腕。”
“谢谢。”易擎宇始终埋着头,声音很轻,就差朝他跪下磕个响头。
这出戏就像上个世纪老旧的黑白画面,带着背景呲呲的杂声,模糊了所有跌宕起伏的伤害,变成光滑的假面投影。
-16-
为了庆祝我大病初愈,夏天今晚安排了一整套活动,吃水煮鱼、电玩城血拼跳舞毯、看电影、逛街,回家还要去巷口的大排档买夜宵。
黑色的轿车朝我撞来的时候夏天正在付钱,尹安东一紧张看错了目标,轿车轮胎凄厉的摩擦声和车上尖声的鸣叫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而那比万丈青阳还要刺眼的车灯像是从天上射下来的光。
我紧紧闭着眼,是不是下一刻睁开的时候,所有人就看不到我了?
身体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我没有站稳摔在路边,我由始至终都不敢睁开眼,耳边嗡嗡响着杂音,直到听见夏天的声音才慢慢睁开,四周又陷入宁静的黑夜,大排档上方的黄色灯泡亮着微弱的光,几只苍蝇围在上面乱窜,灯光打在夏天的脸上。她咬着嘴唇,腮帮子的轮廓绷紧,不知道是不是恐惧的表情。
“海镜,你没受伤吧?”
我望着夏天,她脸上的光线越聚越密,直到全部收拢在头顶发亮的头皮上。
她见我眼神开始失焦迟迟没反应,竟然有些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抛出很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梦见过这个画面?也是……这样的一辆黑色的轿车朝我们开过来……你还梦见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夏天的BOBO头,现在正歪向一边,肉色的头皮曝露出来,头发上黑色的假发套翻在外面。
我惊愕地伸手想触碰她的头发,关节却麻麻得如同穿进一股电流,我痛得缩回手,太阳穴突然像针刺一样疼。
“夏、夏天……你的头发。”
……
-17-
你好,我叫夏天,双子座。
当我爱一个人的时候,永远都只会把微笑和乐观带给对方,所有的伤痛和烦恼就留给自己,因为我知道过去的痛楚会让我爱的人伤心,我一点都不想夺走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快乐,我要给朋友足以撼动一切的力量。
-18-
我在窗户上哈了一口气,在白色的水蒸气上画了一个笑脸,须臾之间又渐渐褪去,班上的地理老师正在拿着地球仪讲地震的成因。
我用手撑着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夏天身上,她头上的BOBO头亮得有些不自然,尽管我答应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可是心里还是乱乱得像裹着一团毛线球,似乎有什么东西需要找到那根仅有的线头才可以拆开看到。
其实不仅是因为她头发的事,而是一直以来堆积太满的奇怪心绪在作祟。我总觉得身边的人好像都在不断踩着打气筒把自己胀得如同气球一般浑圆,或者像江里的河豚,遇到危险可以变成一个球来保护自己。有时候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保守这些东西,难道一定要等到气球膨胀爆炸,河豚被鲨鱼吃掉那一天才肯把所有的秘密都释放出来吗?
突然课桌晃动起来,我吓了一跳几乎都快把凳子踢开准备跑了,结果看见尹安东那个扫帚星正抓着我的桌腿在一旁捂着肚子坏笑,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说:“你无不无聊啊!”
“谁让你上课跟个傻瓜一样发呆,”他摇晃着脑袋,嘴里振振有词,“你就继续呆吧,小心真的来地震,跑都跑不了。”
“我们这儿是盆地,哪会有那么多地震啦!”我把地理书甩到他面前,指着上面一行字说,“而且就算真的发生大地震,就那么几秒的时间你也来不及躲,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
“如果真的发生大地震,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切,”我嘲笑了他一下,“到时候你可别一个人跑太快哦。”
“那两位同学,”地理老师拿着一根铁教鞭在空中用力挥了挥,然后指着我们,“你们俩要说可以到讲台上来。”
我们俩面面相觑,倒是尹安东聪明立刻站起来问他书上的问题,老师就是老师,自身的价值好像就体现在为同学解答疑惑上,地理老师又搬起地球仪,津津有味地讲起来。
-19-
日子如小桥流水般流淌,如初恋般情深意长。
生命不是被无辜流放的罪人,不会长途跋涉在无止境的沙漠中,不会因为迷路,坚定的内心就被消融。清晨在墙角看见死去的蟑螂,傍晚在房间看见新结的蜘蛛网,生命都在不经意地流动着,奔腾成一条长河,那些在昼夜更替之间变换的虚妄与欢愉,组成了生命的万般可能。
尹安东居然爱上了羽毛球,每天下课都拉着我和夏天去楼下的花台操练,可能是因为打篮球习惯用力的缘故,我总能听见对面的夏天尖叫,“尹安东,你轻点会死啊!”
学校隔三岔五就会派心理老师来问我的康复问题,我突然成了校园暴力之后的重点保护对象,从来都没有被这么多人关注过。这算是因祸得福吗,那是不是还要谢谢夏少群?
手机上最后一次跟易擎宇发短信是在几个月前,通话记录里他的名字早已经被自动更替,我把他所有的短信点上标注,然后闭上眼睛,按下删除键。
-20-
高二的末尾,我们去看了场夏天的cosplay比赛,当作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复习期调味。
江湛非常有幸(绝对是被逼的)帮夏天他们客串了一个角色,等我到了后台才知道他们要演的角色,也就是在今天才明白“帅”和“美”的真正含义。
“安东,把胸垫递给我一下。”江湛从挂帘后面伸出一只手。
“海镜,把束胸递给我一下。”夏天从另一边的挂帘伸出了一只手。
他们出来的时候,惊艳了后台所有正在梳妆的花样少男少女。夏天身后绑着一把发亮的长剑,穿着布靴,因为化过妆的缘故,眉宇之间透露着一丝英气,而这边的江湛更夸张——一身由玫瑰色和粉红色混搭而成的花裙子把他身上的线条包裹得格外柔美,发髻的形状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而原本就明亮的眼睛画了浅色的眼影后似乎正在咿呀说话。
这两个人美不胜收,所有人只能羡慕嫉妒恨,然后再俯首敬礼。
我跟尹安东挤在台子下面,音响刚好对着我,夏天和江湛那组上场的时候背景音乐是比较舒缓的古典轻音乐,夏天随着节奏在舞台中央挥着剑,其他几个女主角也陆续上台围着她转啊扭的,摆各种各样的pose。节目进行到一半,江湛出场了,他的眼睛里写满故事,把一个柔弱的女人刻画得栩栩如生,他张开薄纱袖子站到台前来,引来台下观众的一片尖叫。
突然,音响强烈的鼓点超过了我耳膜接受的程度,好像有人朝我的耳朵里大声喊叫,整个脑袋由左耳开始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声波,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台上的江湛身上布满了无数的雪花,就像老旧失修的电视机没有信号的屏幕,也是现在这身衣服、这样的装扮,他站在前台偷偷朝我们眨了眨眼睛,美得像是梦境一般。
尹安东把我拉回现实,等我看清楚周遭发生的一切,江湛正站在我们的上方,然后他埋下头,右眼微微眨了一下。
片段式的画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离我越来越近,等到即将撞上的那一刻,我失去控制大声吼道:“我又看见未来了!”
江湛听到我的声音身子一斜,不小心踩到拖在地上的花裙子,向旁边栽了过去,夏天本想上前去扶他,结果江湛直接拉着她一起倒在了舞台的阶梯上。
全场一片哗然。
-21-
夏天那组最后只得了个优胜奖,她请我们在肯德基吃了一顿之后就回家抱着一卷纸巾猛哭,为了安慰她我跟叔叔商量好,复习这段时间去夏天家陪她。夏天告诉我她妈妈经常出差,家里没有做菜的工具,每天的家庭生活就跟各种方便食品和电脑打交道,我只好硬着头皮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给她做饭,帮她收拾屋子,变成二十四小时贴身的免费劳工。
她在家里惊世骇俗的那一面我终于见到了,比如她会在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在厕所里大叫“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大姨妈”,下午三点会准时跟江湛煲电话粥,从吃喝拉撒聊到成人十八禁,那话题比东非大裂谷都宽。晚上关在房间里边练瑜伽边背英语单词,地上还点着一罐檀香,她说这样效果更好,但我每每经过她房间的时候,都会以为里面失火了,等一打开门看见烟雾缭绕中一个蹲着马步满口洋文的生物,我还以为外星人来地球兜风了。
到了晚上她还越夜越美丽,六月份的天气还裹着一身睡衣,生怕我会强奸她似的,睡觉的时候还要戴一个白色的头盔,说是江湛从日本代购回来的发热瘦脸面罩,每次睡到半夜我翻个身,都能看见眼前惨白的头颅上一双眼睛和嘴巴对着我,然后一整夜我都会在频繁的噩梦中度过。
第二天早上,她就蹦蹦跳跳地拿着一瓶旺仔小牛奶出门吸收日月精华,而她家的餐桌上,摆着泡芙的空袋子里,有一块吃剩的肉松面包、一个酸奶的空杯子,还有一盒只剩几块的3+2。
这生活简直令人发指,真不知道她每天是如何有能力保持曼妙的身材的,如果把她的生活拍成纪录片,绝对比《阿甘正传》还励志。
不过也很感谢这段时间,我们说了很多藏在心底的话,两个女生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彼此心中都会钻出很多莫名的细节。
聊到爸爸的时候,夏天并没有哭,而是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男人总是有万般借口,好像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当初追我妈的时候他是对的,结婚的时候他是对的,之后为了事业让我妈一个人在家坐月子是对的,然后去深圳跟别的女人搅在一起也是对的,被我妈发现了他打我妈是对的,最后分了手他还是对的。他可以领了离婚证然后立刻抱着另外一个女人,而我妈呢?付出了她这辈子唯一一次青春,连那份去爱的勇气也一起葬送了,甚至她之后都不跟那些男人来往,因为她怕了。可能,她固执地以为一生只能有一次结婚的机会,就跟深爱一个人一样。”
“大人真可怕。”我看着天花板,总结出几个字,“还好……我没有爸爸。”
“蓝叔叔不就是你的爸爸吗?”
我会意地一笑,牵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你会为了爱情放弃一切吗?或者……友情。”她问我。
我转头看了看夏天,然后靠在她肩膀上,彼此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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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的光线把黑夜撮出一个小口,夏天的脸被白色的光照亮,她回过头看了看熟睡的蓝海镜,然后在键盘上啪啪地敲起字来。
城市的另一头,江湛打开他的翻盖手机,夏天的短信传过来:“她只梦到这些,其他的问不出来。”
“喔,没关系,马上就高三了,你准备好了吗?”江湛躺在床上按下发送键,窗外透进来的风吹拂着他的黄色发丝。
“我当然准备好了,最关键是海镜准备好没有。”
“对了,别忽略他了,我们的幕后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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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单人旁,一个也。
中年男人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面精彩的谍战剧,一盘瓜子放在中间,想起来就嗑两颗。突然电视屏幕一闪,伴随着嘀嘀的声音,画面变成一个彩色的球形符号,中年男人抱怨了一声,把眼镜从鼻梁上推上去,举起遥控器换了一圈,可每个频道都是这个样子。
“闯鬼哦!”男人连乡音都冒了出来。
手机响了,一条短信钻了进来。
蓝叔叔,我们做得差不多了,该你上场咯。
发信人:夏天
22:32:56 2007-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