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氓”新解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两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一部汽车在夕阳中沿着川上江的北岸徐徐而上。坐在车中的郭沫若，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的儿子们随同他漂流、迁徙的次数。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几乎如同生活留给他的道路一样狭窄而又崎岖不平。不用说他恼恨得非常，也难过得非常。作为妻之夫和子之父，却无力让妻儿们过上几天安定舒坦的日子，总是不断地从东漂到西，从南流到北。尤其是三个儿子，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因此就好像生下来便是没有故乡的……
流氓。
郭沫若的舌尖轻率地把这两个字卷出来了，就好像咽一下口水那样容易，又像吐一口鲜血那样痛苦。于是豁然之间他的思想库中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氓系亡民二字合并而成的，流氓也者，不正是淡自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吗？“流氓”两个字，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郭沫若真愿意把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加在自己和妻儿们的头上！
一九二四年的四月一日，郭沫若离开了上海，重又折回日本福冈和妻儿们同居。开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总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了。为了生活，他拼命写作。寓中没有桌椅，也没有置办日本式的矮桌，郭沫若便把一个中国式的皮箱拿来代替书桌用。砚台也是没有的，他随便捡了块砖头，磨磨平当成了砚台。就这样坐在草席上，从清早起来一直写到深夜，写了有五十天的光景，译完了日本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的二十多万字的著作《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本想寄回国去卖钱，但朋友们把它编入了丛书，卖钱的计划发生了龃龉，于是到五月底竟不名一文了。二十块钱的房钱他无法交付，房主人便时常来催促。起初来的是女的，话语也还和软，只是要钱，还没有逐客的意思。郭沫若只得推到下月，又赶着做了一篇关于王阳明的文章，等泰东图书局的稿费寄来后一并交付。可是稿费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等到了六月底了仍渺无音讯。男主人于是撕破了脸皮，打上门来无论如何叫他们立刻搬走。郭沫若无奈，只好把一部平日爱不释手的《歌德全集》拿到一家当铺里当了五块钱。因无力支付拖欠的房租，七八月间他拖着一家五口，竟在空旷寂寥的海边替人守了两个月的仓库。那里阴暗，潮湿，空空洞洞，屋顶漏雨，四壁进风，栖居在里面真是苦不堪言！八月下旬他收到了一笔稿费，才得以脱离了黑洞洞的仓库生活。因为他受金钱的蹂躏太多太多，实在是受够了，如今有了几百块钱，便不顾安娜的反对，像暴发户一样在箱崎海岸上的称名寺旁租了一家面海的房子。房子相当宽敞，环境也比较清幽，背后还有一个种着好些花木的园子。房主人说他们的孩子多，又说他们是中国人，因此一定要他们找店保，押一百五十块的押租。房金先付，每月三十五元，无论住满一天或者住满一月，都是一样付钱。郭沫若一心要报金钱的仇，便接受了这样苛刻的条件。
在这里快要住满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清早郭沫若刚刚吃过早饭，邮差送来了一封信。他匆匆看过了一遍，便对正在收拾屋子的安娜说：
“上海有信来了，长江的轮船还在通行呢。”
“是吗？”安娜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忙问道：“那么你究竟去不去武昌呢？”
“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们找了我两回了。”
郭沫若有些犯难的回答道。原来早在一九二一年九月间，他就接到过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名为武昌师范大学）的聘书。那时郭沫若觉得自己连大学也还没有毕业，怎能跑去做别人的先生？所以便早早地辞掉了。谁知那个学校的学生对郭沫若的钦慕有增无减，在学生们的一再要求下，今年七八月间校长又写信来，聘请郭沫若去当文学教授。正在苦厄的时候，又承受着这许多未知朋友们几年不改的厚爱，郭沫若当即写了一封表示应允的回信。不料武昌师范大学不久起了风潮，校长易人。学校方面未下正式聘书，也没有寄旅费来，却屡次催促郭沫若去上课，弄得郭沫若很不高兴。安娜深有同感，她对郭沫若说：
“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到正式聘书，去怕也是不好去的罢？”
“真是两难，他们有一封信无一封信地催我到校任课，但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聘书，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罢？总不能说不接聘书便能去任课的事情。”
室内洁净如新。两个大一些的儿子在园子里玩耍。微风把花木的清香带了进来，郭沫若觉得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是很舒适的。可是这分明又不是他所能负担得起的！
他皱了皱眉头，便征求安娜的意见道：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以后的生活？这房子毕竟太贵了。”
安娜噘了噘嘴，说：“原是太贵，我起初便不赞成，你总要搬来。”
郭沫若现在也有些后悔了，他对安娜说：“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说罢。房金是先付下了的，今天二十九了，下一个月我们还是住，还是不住呢？”
“住是不能再住的了，”安娜很果断地说道：“上海又在打仗，我们的钱总要节省着点用才好。我看我们不如到乡下去洗温泉去。乡下偏僻的温泉地方，生活程度并不贵，怕比这儿还要便宜些。同时也可以把身体保养好。我看你这一段时间身子更加不行了，天天吵头痛，夜里又不能睡觉。我看我们还是去洗温泉去罢，在乡下僻静些，或许也好做文章。”
“唔，这样也好，换个新鲜的地方可以得些新鲜的经验……”
夫妇俩就这样商议定了。于是郭沫若像乞儿一般硬着头皮找房主人讨还了押金，安娜收拾好行李，一家人便又踏上了漂流的路途。郭沫若还特地买了五百张稿纸，计划着“在山里住它一个月，就把这五百张稿纸写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绩了。我这回定要大写，我计划着的一篇《洁光》定要在这回写作出来！”
福冈一带的温泉很多，他们选择了一处最便宜的地方——佐贺市北坐落在山中的熊川温泉。
一家赭红色的茅店。屋顶是用茅草盖的，由于一年一年地增补，现在约莫堆积了有三四尺厚了，那最下层的旧草黑乎乎的像是已经化成了石炭。然而就是这样破旧的茅店，招牌上依然堂而皇之地写着“新屋”两个大字。郭沫若一家人被安排在临街的楼下两间房间里居住。室内壁柱也是赭红色的，虫蛀的路纹纵横无尽，看上去就好像很古很古的壁画。房子又矮，略略把手一伸便可以摸到楼顶。
“这在我们中国时会说是关帝庙呢！”郭沫若摇了摇头对安娜说，显然他对这房子不大满意。
安娜问他道：“关帝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是《三国演义》中的一员名将。他在我们中国是当着军神武圣看待的，四处都有他的庙宇，而且庙宇总都是红色的呢。”
郭沫若接着便给安娜讲了一段“秉烛待旦”的故事：关公兵败后身陷曹营。在护送刘备的妻子甘、糜二夫人去许昌的途中，曹操欲乱其君臣之礼，故意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之中。“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
安娜听后微笑着对郭沫若说：“你今晚上也应该‘秉烛’才行啊！”
“用不着呢，有电灯。”郭沫若也说了一句笑话。
他们把临街的前房作为寝室，后房作为书斋。安娜取出了一幅包单蒙在一只白皮箱上，对郭沫若说：
“好，这便是你的书桌！”
“行啊行啊，”郭沫若说着就伏在了“书桌”上。他想顶要紧的一条，是每天至少要写三千字的文章！安娜怕他累坏了身体，便笑着说：
“秋色宜人，乡间空气又洁净。我们去玩玩罢！”
郭沫若游兴大发，连说：“走啊走啊……”
清净的山，清净的水，清净的人。这儿的秋光就好像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沐浴着郭沫若的一家。
二新生活日记
十月一日：
晨六时起床，赴温泉，泉在川上江边，男女同浴，浴场对岸山木葱茏，耳畔湍声怒吼。
七时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东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红荻、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之类开满溪涧。
山路甚平坦，惟临溪一面全无栏干，溪边古木森森，甚形险巇。
儿辈皆大欢喜，佛儿尤异常态，在途中时跑时跌，顽不听命。伊母解带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怿。小小婴儿不该多此傲骨。
秋阳果杲，晒头作痛。晓芙脱佛儿绒衣复头蔽日，状如埃及妇人。
沿川行可二里许，遇一侧溪由间道穿入，树枝障人。大磐石在涧中零乱。水清见底，声彻如翡翠。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卧水中。
涧中闲游可二小时，晓芙腹痛催归，归时在路旁小店中用茶，买鲜柿十二枚。佛儿思睡，负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时，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爱，着浴衣，乳峰坟起。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晓芙仍提议分居，以诸儿相搅，不能作文故也。十时顷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汤温泉，为时已一点过矣。古汤温泉在屋中，无甚幽趣。附近地势散漫，人家亦繁，远不逮熊川之雅静。分居之议作罢。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读Synge戏曲三篇。
午后二时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谣》三首：
（1）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一滴一粒，血染刺针。
（2）下山数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风怒吼。儿尚无衣，安能顾口！
（3）衣不厌暖，食不厌甘。富也食栗，犹慊肉单。焉知贫贱，血以御寒？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碛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十月四日：
朝来腹泻，告晓芙，晓芙亦尔，食生鱼片过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鱼，自入山中来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阅报，今日定《A新闻》一份，国内战事仍未终结，来月恐仍无归国希望。
午后三时顷出游，渡江南上……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自炊时可以节省。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圮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正如郭沫若在日记中所说，初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们把生活忘却到了脑后，带着孩子们终日畅游，但住上了四五天，劳苦惯了的安娜先就生了不安。一是她嫌没事可做；二是怕诸儿相扰，搅得郭沫若写不出文章；三是愁着中国国内的战事久拖不止，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所以她在第五天的早上便下了决心，要去过自炊生活。郭沫若本想在这儿可以从繁琐的家庭生活中逃出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是数日来毫无作文的兴趣，又拗不过安娜，所以只好勉强顺从了安娜的决定，一家五口从旅馆里迁到村边一户临水的人家。这样做不免暴露出了他们乃是无钱的亡民，因此也就招来了村里人的白眼。
“那边的老头子在说，这村里从旅馆搬家出去是最招人讨厌的。”安娜一边收拾行李，一面诉说道。
自尊心很强的郭沫若正窝着火。“哼，你才晓得吗？不仅这儿，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遭人厌的呢！”他这样对安娜说，语气里含着些报复的意思。
“所以说，我劝你留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做人质吗？”
两个大些的孩子从江边玩耍倦了回来，看见他们的父母又在搬运东西了，在他们的记忆中，爸爸妈妈总是像蚂蚁一样搬来搬去的。小小的年纪，自然不懂得什么叫“漂流”，什么叫“亡民”，更不知道这顶平民的王冠从他们一生下来便紧紧扣在他们的头上，就好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帽一样，但他们常常看见过蚂蚁搬家，刚才在江边玩耍时还看到过一次。可怜的蚂蚁们啊！辛辛苦苦，匆匆忙忙，忍辱负重，在午后忧郁的阳光中往返奔走，运了一遍，又运一遍……
“往哪儿去呢？”
“上海？福冈？”
两个孩子连连向他们的父母发问道。因为搬家是丢脸的事情，自惭形秽，大人们好像有些怕人的光景，都不约而同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于是两个孩子也就默不做声了。在同样的忧郁的秋光中，和蚂蚁同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隔在中间。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黄垢了，郭沫若近前辨认了一下写在上面的字迹和诗句，觉得都很鄙俗，鄙俗得跟这楼房的主人——一对六十上下年纪的老夫妻一样。
这楼上因为久无人居，又加之茅檐过低，郭沫若一爬上去便嗅到了一股浓浊的霉气。靠东首的一问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安娜说便于做厨房。西首一间只在北面有一扇窗户，郭沫若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放在这儿，权且做了他的书斋。
以柴火煤烟残汤剩水为全部内容的自炊生活，又重新开始了。这是郭沫若最厌烦、最不愿意过的生活！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五口围着一张小小的饭台和一锅煮着萝菔叶的“味噌汤”。安娜有些抱歉地对家里的男士们（丈夫和儿子）说：
“今晚上买不出菜来，就将就这一锅吃罢。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顺序了。铅桶可惜没有带来，还要买一只铅桶呢，说是要过河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行。这儿乡间真怪，连鸡蛋也买不出。听说这几天什么地方在开运动会，通通被买去了。”
“晓得了吗？都是你自寻苦恼！”郭沫若心里想，但他忍耐着没有说出口来。
“嗄，吃饭罢！一个礼拜没有吃自己煮的饭了！”安娜端起了饭碗，十分高兴地说了一句。
两个大些的孩子饿坏了，当即狼吞虎咽起来。郭沫若却几乎全没做声息地吃着。饭台上只有安娜一个人在说话：
“像这样自炊，一天连房费在内也用不上两块钱，一个月便可以节省出一百多块钱了。不消说是吃不成好菜，但在这乡里使了钱也吃不出什么来，不如把钱留着，等回上海去的时候用。”
安娜自有安娜的计划。安娜在家庭生活中运筹帷幄。
她又对郭沫若说：“孩子们听任他们在外边去玩耍，最小的佛儿不睡的时候，我可以背在背上做事。总之要想法子不至于打扰你，你可以安心做文章……”
三在恶浪中激斗的一只难船
郭沫若自入山里来，周围的环境充满了葱茏的诗意，他所计划写的小说和散文反而写不出来了。来此四五日，做了三首诗，加起来不上四百字。那时中国的杂志发表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稿酬的。区区四百字，卖不了两块钱，还不够他一张旅费的三分之一呢！郭沫若心里有些懊悔了，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