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双眼被蒙上纱布。枕边空荡荡的，周围许多声音，嘈杂、不安。我都听不到，只觉得心痛得厉害，使劲张大口却喘不过气来。
枕头边，还有他的气味。这里的一切，都还有他的气味。我知道眼泪已是多余，从今以后，连笑都成了奢侈。此生以往，我只剩回忆。
“小七，太医在吗？帮我扎针，扎昏睡穴，我想睡觉。”
“娘娘醒啦！”
“苋儿！”温和敦厚的声音，我的心又疼了起来。
“其余人都退下！”我颤声喊道。
“苋儿……”
“父亲，我只要一句实话，毒是不是你下的？”
他扶住我的手猛然抖了一下，凝重的声音说道：“你说皇上是中毒而死？”
“别跟我装……”我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
“可太医验过了，是肚子里长了瘤，病死的。”他声音冷漠得如同在说与我们无关的人事。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指甲都深深地陷入肉里，闻见一丝血腥味。
“刘秀死了吗？”我平静问道，他手却甩开了，起身说道：“没有，他们带着红云逃走了！”
“父亲，我累了。”
“苋儿，别胡思乱想！你好好休息，皇上敛葬还要由你主持大局。”
皇上……我仿佛看见猩红的血泪浸湿纱布，红得好像大婚那日耀人眼目！
“娘娘！太医快进来！”
“娘娘不能再哭了，老臣怕娘娘一双明目保不住了！”
父亲怒斥道：“若真保不住，你就等着灭族！给她施针，好好睡几日就不会哭了！”
原来慈祥的父亲竟是如此凶狠，一直以来我太天真！
麒麟殿知情的宫女太监全部被撤换，他们在汤药中放了使人疲惫无力的药物，我悲伤，却哭不出来；我愤怒，却喊不出声。一日复一日，这样伤心地睡去，压抑地醒来，该变的都变了，直到纱布被解开，强光刺眼，竟发现再也哭不出来。
我一个人睡着龙床，不知该睡左边还是右边。
我把所有的灯都点上，宛若洞穿流光，看着从前一幕幕歌舞和酒后的缠绵。
我把窗户都打开，在凛冽的寒风中唱歌，连声音都变成冷的，冻成冰凌，直刺我心。
我自顾自地对着镜子说话，在黑暗中寻他的气息，他一定不舍得离开。
“没有好转吗？”
“回大人，还是一样。整日自言自语，或者唱会歌跳跳舞；忽冷忽热，一会让生炉子，一会让开窗户。不哭不笑，进食也甚少，这半个月来吃的还不如从前一日的食量。”
“你们就不会想想办法吗？！唉！一群饭桶！”
“娘娘再吃点吧！”
我紧闭着嘴扭过头。小海在我面前笑着，我愕然，自从箕子死后，他第一次笑。
“娘娘，奴才带您去看样东西。”
我悠然站起来，恍惚地跟着他走着。穿过长廊，回了几个弯，这是哪儿？我不认识。
在一间诺大的房屋前停下了，小海一推门。屋里摆放着一面巨大的鼓，就那样寂寥地躺着，蒙了一层晚霞的光芒。我走去抚摸着光滑的侧面，有我个头那么高，我回头看小海，这是做什么的？
小海扶我走到一侧，有精巧的楼梯铺着地毯。我脱了鞋迈上去。鼓面赫然呈现眼前，这是一个舞池，软和的皮，绘着精美的巨幅菊花图案，东边摆着酒案，西边摆着低低的床榻。
小海跪倒在地：“娘娘，这是皇上吩咐给娘娘订制的生辰礼物！”
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说要送份大礼给我的。
心猛烈狡痛起来，想起曾经与他说过的……
“箕子！这地面踩起步子来若能想鼓声那样有节奏该多好！”
“这牡丹太俗气，什么时候改成菊花才好！”
“以后我日日为你跳舞，你若看累了就吃点喝点，我若跳累了就席地而睡！”
“皇上对娘娘情深义重，也请娘娘珍重身体，以慰皇上在天之灵！”
我伏倒在鼓面上泣不成声，原来受伤的眼睛还可以流泪，原来想念的心越来越疼。我紧紧捂住胸口，生怕它疼得裂了口子，全身的血都要流光。我浑身贴紧，摸着光滑的皮面，就像在抚摸他晒黑的脸。泪滴在鼓上，也有节奏的声音，好像在听他的心跳。
我莞尔一笑，原来他一直就在我身边。
“娘娘！您终于笑了！”小海热泪盈眶，“皇上最爱看您笑，您笑了！皇上在天上也高兴！”
“小海，派人把它运送到长信宫。”
“娘娘！”小海激动地跪倒，给我磕了几个响头，“奴才拜见安定太后！”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再不是刘箕子的皇后了。
“平身，小海，你今后便跟随我罢？”
“任凭娘娘差遣！”
回宫，我召见摄政的父亲。
“哀家即日起搬离麒麟殿，让新皇帝住进去罢。”
“他尚年幼，还需太后照料起居，垂帘听政。”
“多大的孩儿？”
“两岁。”
我轻蔑一笑：“才两岁就弄来当皇帝，他真好命！司马大人，刘氏宗族子孙众多，年长的也不在少数，为何非要选一个婴孩？”
“可以从幼时开始教导，微臣才放心。”他毕恭毕敬道。
我骤然起身，狠狠地瞪着他，我的父亲！
“请您务必放过他们！”夏盈他们不知逃往何方，如今知道箕子中毒的人还剩陆云昭和立秋，我已经让他们远离是非，只希望父亲不予追查，。
“太后指的是谁？对了，御前侍卫陆云昭和长信宫女立秋趁乱偷取宫中珠宝私逃，在洛阳一带发现行踪，太皇太后已盖玺印，下令全国通缉，若拒捕就地正法。”
我惊愕地看着他，我的父亲！
“您为何会如此心狠手辣？您变了，不像我父亲！”
“苋儿！”他向前一步紧紧抓住我的手，低声吼道，“若我晚一步出手，死的就是我们！你知道刘秀是谁的人吗？是卫太后！她一直暗地里盘算，就是想让我们王家倒台！”
“你承认了！”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满身首饰晃得叮咚作响，“你终于承认了！卫太后孤身一人，她有多大能耐？若你早些让她进宫与箕子团聚，大家都相安无事！”
“苋儿，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花了多少年才趁势而起？退让就能解决问题吗？不！那只会让人牵着鼻子走！看你们二人恩爱非常，我也不忍，可他与卫太后一心要除我！”他恼怒的眼神中透露着多少无可奈何。
我惊恐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父亲，他已不是那般慈祥摸样。他宁愿让我悲痛一生，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平静地坐下，缓缓吐出几个字：“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父亲。”
他怔住了，面容中藏着一丝心痛，一面后退一面说来：“你可知我的酒中一样有毒？你可知江湖上多少人想要我性命？卫太后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女子！你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末了，他说了一句：“去看看他吧，没有预先准备的陵墓，临时造的。”
心揪，仰头将眼泪憋回去，箕子的敛葬仪式我没去。在我心里，生离好过死别，就当他去了远方，过着安宁的日子。总是静静告诉自己，他在某个地方等我。不要再想了，我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