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想想,我们一家子对于离又寻的称呼很是让旁人诧异。再想想,又觉得好笑,我爹娘称他老弟,他称我爹龙哥。我哥称他寻哥,我又叫他师父。这都什么悲份,真够乱的。
我们前脚后脚回到家,我坐在篱笆院里的小凳子上,他也在东南角坐了下来,我须得跟他谈谈,他向我爹提亲的事。
上次吵架,他居然不太倔,我道上同他说话,他也应了,要是隔以前,那肯定又得十天半月不理我。我记得一百多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得罪他,他就坐在我前面的凳子上装作津津有味的看书,我在他耳旁叫了八百声师父,他都没应一声。谷里一共就两人,我闷,也怕他闷嘛。我又是给他捶背,又是给他唱歌,他都一律看不见,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蹦来跳去,都吸引不了他的目光。我拿出旧衣物,没事找事的缝缝补补,实在是烦躁极了啪的一下将大袍子全扔他头上。他抓下来,弹弹书上的灰尘,继续看,翻书时冲天炮束发一摇一晃。我真是特别服气他的震定自若。
翻书声终于停止,我看到他看到书的最后一页,高兴的跳过去,叫道:“师父父!”
他将书合上,然后又打开,从第一页开始又继续,我气极了,一把推翻他,他倒在地上,像只被打败的乌龟,四肢长长伸着,黄朝泥土背朝天,我不客气的踩着他的背回屋了。
今日,他坐的地方还是当年那片东南角,阳光正好,还是那张小木凳,还是束的冲天的发,他看着我道:“小依依,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呢!”
我朝他翻翻白眼道:“不要再那么叫我,幼稚!“
“耶,你爹都同意了,我都不介意你把我叫老。“
“我……我又没同意。“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我也没有要征求你同意。“
我哑口无言,良久后,我说:“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我要不同意,谁也奈何不了我。“
“嗯,所以给你考虑时间了呀,二十不够就四十年,四十年不够就八十年,反正我们有时间。“
那张常年温和无害的脸,此刻有点像坏蛋。因为他在坏笑,有些贼,还有些卑鄙。而且居然不讨我嫌,因为我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时候就是这种模样。
歪着头,我直言问:“你喜欢我?”他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我俩一起生活这么久,我怎么就感受不到?”
“你被猪油蒙了心。”呵,他倒是不客气。走过来对我说:“小依,你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忘掉那个人,我等多久都没事,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谷底,永远都不离开你了。”
我看着他,痞子气中带着孩子气,幼稚霸道却认真。伸出手扶上他的脸,指尖感受着暖意,我说:“那就……容我考虑二十年吧!”
爹娘早就把我交给他,说明早就将我许了他,只是当年的我太愚顿,而他太遥不可及。
我师父另外一个名字叫不句,是八荒之一北荒的守护神,我爹最高职官是真君,因为狐仙修成,在真君位里备受排挤,渐渐被贬为真人,后又因为反抗九天宿命安排着被打入凡尘,此生不再得重用。而师父与我爹交好的另一个原因可能就是他们都担着共同一个罪名,反抗过九天之上那帮宿命安排者。
不句战将,据说来头不小,也是在上面混不下去了,索性扔了担子,做起了散仙。他可以请到云梦泽凤凰白若夏照看我四年,就说明他的高度使我永远望尘莫及。
离又寻第一个徒弟是种出来的,是花仙,名叫十七。我听娘说,是爹喝醉酒挑衅他去偷天宫里的仙草,偷了十七株,种在十七谷里,死了十六株。事情败露,各路天君齐齐发难,他未妥协,拿整个北荒换了十七与他短暂的师徒缘。
我爹当然也受了牵连,同我娘领着龙泉潜逃,所以便从人人奉承的真君成为无家可归,各仙殊诛的狐妖。
真是千年荣殊,一朝断送。
即使这样十七与也没能与他长久,那帮神仙没有打算放过他,我听我娘说这故事的时候觉得惊心动魄,天宫里的仙草啊,还弄死了十六株,这得是多大的罪孽啊。
可惜那十七也是红颜薄命,在被东紫真君降服时,宁死不归,终是没有逃得过宿命。也许是他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众仙。便躲在凡尘搜寻仙草魂灵。我刚去十七谷时,他一走便是几年,几年,又几年,他说他在找十七。唉……
不过传说总是会被后人添油加醋的夸大,什么不句神将掀了东紫真君的殿顶,劈了堂庭玉石的山峰啊什么的,我也只是听听就算了,就我那窝囊师父还没那么大能耐。
槐妖人来大约隔个三年便来看我们一次,而每次都会被师父驯斥。因为人来总是会约我出去逛逛,师父在十七谷放的结界一次比一次淡雅,也就是说人来越来越难闯进来。这样反尔让他越挫越勇。人来会故意报复师父,他对我说,咱俩才是一路的,又不是神仙,总得沾染人间烟火。
日子还是平淡的过着,十七谷里,我与离又寻两个人时常还会嬉笑打闹。我去抓他的头发了,那么高那么大一把,我要跳起来才够得着。他疼的嗞牙裂嘴,我惹他恼了再去哄他,十天也好,一个月也好,总归还是会和好如初。
属于他的气流在我身体里涌动,是他倾尽了平生所有,延续了我薄弱的命脉。在他身边越久,就越觉得安心,我想这种平淡无波,惬意任流年的日子不正是我多年以前深深渴望过的么。
迷茫飘荡中,我看到了多年前那一幕,他抱着我冰冷的身子,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
将我平放在层层结界中,点上八盏聚魂灯,日复一日的颂经祈命。魂归位时,他毫不犹豫的从他身体里抽出百道浮光,压在我的心口。
而那个时候我确实也在想他,我没有面目去见父母,便想着他,想着想着就来到了十七谷。我看到许多梦境,梦境里的人似曾相识。
还是那棵古树下的茅屋外,还是那个篱笆小院,一个绿衫女子歪头咬着手绢,另一个人眉眼带笑同她说着什么。
“师父呀,这是什么?”那个绿衫女子弯了腰,指着水桶问道。
“鱼呀,今晚我来烤鱼给小十七吃。”
“鱼?”女子凝眉,“鱼是什么呀?”
离又寻挽了挽袖子,道:“能吃的东西,你在天宫上的时候可没吃过。“
女子愰然大悟,然后高兴的拍着手,她道:“他们都说世间有许多奇妙的东西,但我根本没法见到,望尘姐姐让我每天待在湿气那么重的土里,甭提多无聊了。“
离又寻拉她坐下,着手劈着柴,他呵呵笑道:“以后呀,我来告诉你这世界有多大,海有多深,糖有多甜,盐有多咸,我有多帅,你呀就别回去了。“
女子重重点头,“嗯,我再也不回去了,我喜欢跟着你。“
那枚天真的女子,有着同我一模一样的相貌,与我不同的是,她的眼眸明亮如星,脸上神采奕奕,神情活泼俏丽。
铜镜里,我脸色苍白仿佛没有一丝血液,容颜憔悴的毫无生气。回到离又寻身边时间越长,那些消逝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那些渐渐清晰的过往却是片面的,如大大的碎片,飘浮于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拼凑不完全,比如我是怎么到爹娘身边的,还有在五年前显些要了我命的那场大病。病中我的身体忽冷忽热,心口疼的像一把锋利的铁勺在里面挖。
那次龙泉威胁我,说要杀了时秀,我心头一冷,倒床不起。一倒便是四十天。刚开始还有力气叫疼,后来便沉沉睡去,不再动颤。
应该也就是那次吧,龙泉被吓坏了,我病情稳定了些后,告诉娘我不想看见他,龙泉在我床榻前跪了许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跟娘的对话。
娘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我觉得她没有流泪,她肯定是带着哭意却哭不出来的,她对龙泉说:“泉儿,她是你妹妹,不是你的仇人,你看她的身体不停的在人与狐间转换,你看她捂着心口喊疼的样子,你就不觉得心疼么……“
娘说的很慢,我虽昏睡着,却听得清楚。那一天,娘和龙泉在我床边说了很久的话。
“我知道因为我和你爹将你送去亘古,你心里记恨,可是依儿不是也一样一送到阿寻那儿便是一百多年么,我与你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照看你,我怕你终会酿成大错呀泉儿……”
“好孩子,你回天水亘古去吧,先去一阵子,等依儿好些了,送到阿寻那儿以后你再回来吧……“
我听到有人在抽泣,龙泉应该是哭了吧,我听到他一直说,我错了,我错了。他还爬在我床边说,以后会对我好。
“娘,我不想去亘古了,我留在这照顾小依,我是她哥哥,应该照顾她。娘我可以的,我们是一家人,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也可以为她续命,像你们疼她一样,只要她好起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龙泉断断续续说完,他没能让我感动。那时候,对他根深谛固的恐惧感是那么的强烈,他和离又寻做过让我寒心的事,他们伤害了时秀。我无法相信他,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