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金银滩的上空布满阴霾。
人们怀着沉痛、悲伤、忧郁的心情,用金银滩人特有的方式送别赵二爹和美娟。
家宝和小龙约定,在同一时间出殡,并将两位老少死者,在同一个地方下葬。
到了约定时间,金银滩的上空鞭炮齐鸣,村中所有人倾巢出动,为两位死者送别。
人们从不同方向,抬着棺材,在招魂幡的引导下,踏着“得司令”奏出的低沉的哀乐,缓缓地向莲花湖畔的墓地行进。所有参与送葬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一律佩戴黑纱和白花,赵家后辈自然是披麻戴孝,行进在送葬队伍的前列。由于流干了眼泪,人们除了满脸的悲戚和肃穆,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哭声、喊声。
当人们到达墓地以后,“八大金刚”将两副棺材放在早已掘好的墓坑内,招魂幡在空中停止了摆动,好像在示意人们:“全体默哀。”
“得司令”戛然停止了吹奏。
人们屏住呼吸,低垂头颅。
空气顿时凝固了,连风也似乎停下了轻轻掠过的脚步。
没有任何声音,只听得见彼此心脏的跳动和感觉到各自胸腔中涌动的悲情。
但是,人们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掩埋赵二爹和美娟的当天晚上,家宝和小龙就放出话来,说是要去外出打工,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金银滩。事后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们并不是外出打工去了,而是上访告状去了。
辜有为自从调离月牙镇,到县委农工部就任部长以来,就一直忙得团团转。
进入秋播前,为了踏出一条适合荆南实际的产业结构调整的路子,他亲自抓了山区、丘陵、湖区三个不同地理条件乡镇的试点。在素有“荆南屋脊”之称的高山乡,主要是实行退耕还林。在丘陵片区的凤凰岭,则主要是搞荒山荒岭开发,建设以柑橘、蜜柚、板栗等为主要品种的水果生产带。在湖区片的南河乡,主要是根据其特殊的地理条件和水面资源,大力推行棉田“麦—棉—菜”;水田“油—稻—鱼”的种植模式和水产的特种养殖等。为了检验前段时间的试点成果,辜有为陪县委分管农村工作的副书记骆虹,在乡镇连轴转了三天。当他们刚到南河乡时,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南河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没待骆虹和辜有为的屁股落座,就跑进接待室,告诉辜有为说县委办公室电话找他。辜有为风趣地跟骆虹说:“我这个部长比你这个书记还忙,电话跟着屁股后头跑。”
“那当然啦!全县六十万农民兄弟都盯着你呗!”骆虹笑着说。
辜有为边笑着摇头边朝乡政府办公室走去。
约有刻把钟功夫,辜有为黑风罩脸地走进了接待室。骆虹正在跟南河乡党委书记谢正道闲聊,见辜有为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什么事?”
“南岗乡因清收提留,闹出了人命,县委要立即成立一个调查组,前去调查处理。”辜有为说。
骆虹问辜有为:“那你怎么安排?”
“我刚跟调查组的同志们联系好了,请纪委、检察院和信访办的同志们,马上从县里赶过去,我就直接从这里去南岗。”辜有为。
这时,南河乡党委书记谢正道插话说:“怎么这段时间光出问题呀!我听说前几天月牙河那边也因清收提留死了几个人,死者家属还将尸体抬到了镇政府哩!”
辜有为不相信似的问:“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呢?”
“是呀!这么大的事情,县委办公室应该跟我通报啊!”骆虹说。
谢正道说:“可能您们这几天下了乡镇,县委办公室没有来得及跟您们通报哩!”
骆虹点了点头:“也许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是哪个村的?”辜有为问谢正道。
谢正道:“好像说是金银滩村的。”
一听说金银滩,辜有为立即警觉起来:“金银滩。”
“不太准确,好像说是。”谢正道说。
听了谢正道的话,辜有为又回到乡政府办公室跟农工部农民负担监督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要他们立即派人前往月牙河去了解清楚情况,并嘱咐他们去的时候不要惊动月牙河镇政府,直接插到金银滩去。打完电话,辜有为回到接待室对骆虹说:“对不起,我就不陪你了,我得赶到南岗去。”
谢正道说:“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吃了饭再走呗!”
骆虹知道只要是涉农的事情,特别是关系农民利益的事情,辜有为是十分上心的,何况听说死了人,他心里肯定更急,便说:“你去吧!把车带过去。”
“那你怎么办?”辜有为问。
骆虹说:“谢正道想办法。”
辜有为点了点头:“那我就去了。”说完,便招呼司机小穆把车开了过来。
骆虹叮嘱:“尽快把情况通报给我。”
辜有为说了声:“知道。”车子就一溜烟地开出了南河乡政府,朝南部丘陵的南岗疾驰而去。
南岗距离南河五十多公里,沿途全是丘陵,辜有为坐在车子里面,看见窗外掠过的延绵不断的岗峦和那层林尽染的斑驳秋色,不禁想到了金银滩,想到了在金银滩生活和工作的那一幕幕情景:刚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带着他从月牙镇坐鱼划子来到了金银滩。妈妈到那里去是为了在金银滩办一所初级小学,他们就住在村南头那个姓程的老队长家中。很快,他就与老队长的儿子春满成了好朋友。记得是1966年初夏的一天,妈妈因为要到区里去参加全区教育战线文化革命动员大会,他与金银滩的小伙伴,犹如脱了缰的野马,顺着月牙河大堤一路飞奔而去。突然,不知谁喊了声:我们下河去洗冷水澡吧!于是,一群野性十足的孩子,脱掉衣服,不分青红皂白地跳进了湍急的月牙河中。并不太会游泳的辜有为刚跳进水中,就被一个漩涡卷了进去,站在岸上的那些孩子们吓呆了,大声朝大堤内正在干活的人们大呼救命。老队长第一个跑到出事现场,没有丝毫犹豫,就跳进了河水中,奋力抓住了在江水中时沉时浮的小有为,并将他托出水面,一艘被村民们划来的渔船,迅速将小有为救了上来。可是,老队长却永远没有再起来。妈妈闻讯后,迅速赶了回来,牵着小有为的手,来到月牙河畔老队长的“衣冠冢”前,告诉小有为:孩子,你要记住,这是你的再生之地,你将来若是能够为人民做点事情的话,千万不要忘记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们。
他还想起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漫卷在中国大地的改革春风,唤醒了小岗的老百姓,也吹醒了金银滩的人们,他们在全县挑头实行了分田到户,在荆南大地刮起了一股农村改革的旋风。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他作为月牙河区最年轻的区委委员,就和金银滩的父老乡亲战斗在一起。正由于这场空前激烈的斗争中,金银滩敢为天下先,迈出了第一步,才有了荆南乃至整个古城地区农村改革顺利推进的大好局面,也才有了他今天的政治生涯。
他更不能忘记,是金银滩的人们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不仅用这方水土养育了他,还让他在花好月圆时,把人生最美好的记忆也留在了这方土地上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自然生起了一丝对金银滩的牵挂。特别是想到在南河乡谢正道说的那番话,又不免添了许多惆怅。于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司机小穆见辜有为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在旁边叫了声:“部长,您没事吧!”
听见小穆的问话,辜有为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望着他笑了笑:“没事,快赶路吧!调查组的同志们等着我们哩!”
此间,还有一个人正在密切关注着金银滩事态的发展和这里人们的命运。这个人就是新华社驻江城记者站的厉志宏。
厉志宏本是荆南人,大学毕业后进了新华社,后来被派往江城任记者站站长。
金银滩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正受命在做一个关于“三农”问题的调查。接受这个任务后,他几乎跑遍了长江流域的几个省份。调查过程中,耳闻目睹改革近二十年后的农村,农民并不太富裕,农村面貌改变并不大。相反,由于过高地估计了农民的承受能力,有些地方出现了类似五八年大跃进时那种“欲速则不达”的情况,有些部门相互攀比,纷纷发文,要求县乡在义务教育、公路建设,甚至连改水改厕等等方面都要达到“部颁标准”。地方上,那些善于观察政治风云的人们,自然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抓住这个机遇,发展自己。更有甚者,他们上行下效,大开向农民摊派之禁。于是,农民负担愈来愈重,人民群众怨声载道。当他回到江城之后,自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荆南县有个金银滩,是最先在荆南实行分田到户的,于是,他就动了要到金银滩去看看的念头。想到了金银滩,他依稀记得高中时的同寝室的同学程春晖就是金银滩人,于是,就从江城来到了金银滩。
当他来到金银滩时,已时近傍晚,程春晖和妻子许小梅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打扫门前的场院。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定睛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他便高兴地丢掉手中的扫把,朝厉志宏迎了上去:“志宏,怎么是你?”
厉志宏握住程春晖的手说:“没有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今天也不知道哪阵风把我们的大记者吹到了这乡野之地。”程春晖一边将厉志宏往屋里让,一边朝正在厨房弄晚饭的妻子喊了声:“小梅,来稀客了”。
听见程春晖的喊声,许小梅连忙跑了出来,一看不禁笑道:“哎呀!原来是厉志宏呀!这真的是稀客,怪不得今天早上我一起来,就听见门前的桂花树上喜鹊叫,闹了半天是有贵客来,快,快屋里坐。”原来,许小梅的娘家离厉志宏家不远,所以,她同厉志宏也很熟。
随着程春晖两口子的寒暄声,厉志宏迈进了已燃起电灯的堂屋。厉志宏观察了一下程春晖的住宅,那是一栋荆南一带最常见的砖瓦房,三间正屋,中间是接待客人用的堂屋,左边是一间一分为二的两个卧室,右边一间也是一分为二,前边被辟作一个客房,后边是连接通往厨房等附属屋的通道。附属屋也是一进两间,前边是吃饭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粮仓占据了一隅,后边就是厨房。从堂屋的后门出去约间隔丈许,一溜排着三间小屋,那是猪舍、鸡栏和厕所。
许小梅沏了茶,然后端出一盘刚刚从橘园里摘回来的柑橘:“我的大记者,我们这不便看,来,尝尝我们自家种的柑橘。”说着,将一只硕大的柑橘递到厉志宏的手上。
厉志宏一边接过柑橘一边说:“建筑面积很大,这在省城,在北京可不是一般人能住得上的。”
“这房子建了快二十年了,是实行分田到户的时候建的,都旧了。”程春晖说。
厉志宏:“改造一下,修座小洋楼。”
“还修小洋楼,这些年农副产品价格走低,农民负担又有增无减,过日子都难啦!”程春晖叹息道。
见他们两位老同学聊开了,许小梅便回到厨房去准备晚饭去了。
不大一会功夫,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厉志宏一看那摆放了一桌子的菜蔬,夸赞道:“弄这么多菜?”
许小梅:“全是小菜,晚上就将就点,明天去镇上买菜。”
厉志宏连忙制止:“不,不,不,这很好,这在城市里是吃不到的,又新鲜又环保。”
程春晖边往杯中倒酒边说:“别说得我们不好意思了,好不好今天就这样啦!”
“真的很好,现在养生保健就讲究多吃素常走路。”厉志宏说着夹起一块爆炒脆椒放进了嘴里。
程春晖端起酒杯跟厉志宏碰了一下:“我倒希望天天有鱼有肉,不然的话就觉得心慌。”
于是,两位同窗好友在毫无拘束的气氛下,边回忆高中时那风华正茂的难忘岁月边推杯换盏起来。
说到高兴处,程春晖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子:“我们把它干掉。”
厉志宏:“不行,留着慢慢喝,我明天还不会走,还得在这里住几天。”
“住几天都行,没有好招待,这酒我敢保证能管个够。”程春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