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志宏拍拍程春晖拿着酒瓶的手说:“老同学,我可不是光为了喝酒才来的,我还有任务。”于是,他将这次到金银滩来的目的如实告诉了程春晖。
程春晖听后说:“行,那我们今天就不喝了,别误了你的大事,你这是为我们农民代言呐!”说完,叫许小梅盛来米饭。厉志宏扒了两口放下了筷子。见厉志宏放下筷子,程春晖也放下碗筷说:“走,我们到堂屋喝茶去。”
回到堂屋,程春晖给厉志宏倒了一杯浓浓的热茶,厉志宏喝了一口,然后品味着说:“好茶!还是我们家乡好,荆南礼性大,进门就把椅子拿,茅把烟砂罐茶,开口就是哦嗬哒!”
“典型的恋乡情结。”程春晖笑着说。
厉志宏:“不光是恋乡情结,全国我几乎都跑遍了,好客莫过于荆南。”
“荆南人不光好客,还非常诚实,嫉恶如仇,眼里掺不得半粒砂子。”程春晖说着又给厉志宏杯中续上了水。
“好啦!我们不要王婆卖瓜了,说说你们这里的情况呗!”厉志宏说。
听了厉志宏的话,程春晖长长地叹了口气:“农民的日子不好过呀!”
“分田到户都二十年了,按说农民的生存状况应该有了很大改善。”厉志宏。
“不行呀!分田到户后头些年,一是农民长期被压抑的生产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确实休养生息了几年。没有那些年的积累,你可能看到的程家寒舍会是另外的样子,可是近些年就不行了。”程春晖说。
厉志宏大惑不解:“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方面这些年农副产品价格低迷,种一亩田的稻谷,搞得好可以收个千把斤,几毛钱一斤,一亩田也就能收个三四百块钱。种棉花也一样,不光是价格低、还不好卖,卖一次花要排一天队。谷贱伤农。另一方面,农民负担年年涨,而且涨的速度和幅度,远远超过了收入增长的速度和幅度。现在每亩田负担近三百元,人头负担接近一百元,两项加起来,就是三四百元。除去种子、肥料、农药、人工工资,不仅没有盈余,很多都是倒挂。再一个方面,农业是个露天工厂,它受天气气候等自然环境影响极大,这些年连续灾害不断,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程春晖向厉志宏有一肚子诉不完的苦。
“农民负担问题,中央很重视,也管得很严,有严格的政策界限,当年农民负担总额,不得超过上年农民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为什么现在还这么重,而且还涨得这么快呢?”厉志宏进一步问。
程春晖喝了一口茶:“这个你就不知道啦!中央政策是好,可是执行起来,就难免被一些歪嘴和尚把经念走了调。”说着,程春晖从供在正堂中间的春台抽屉里拿出一本农民负担卡和一张收费通知书,在手中扬了扬:“你看这本卡是看不出问题的,完全符合中央的政策精神。我全家三口人,承包土地六亩五分,应承担负担额六百九十八元,亩平不过一百来元,人平也只有两百多一点。然而,你再看这张通知书,三提五统三百二十五元,教育集资一百五十元,乡村公路建设九十元,畜禽防疫费三十元,劳动积累应完成义务工三十个,折款四十五元,订报、看电影、灭鼠等十五元,总计是六百五十五元。加上负担卡上的六百九十八元,总共负担额是一千三百五十三元,亩平负担二百零八元,人平负担四百五十一元。你说,如此重负,农民喘得过气来吗?”
听完程春晖的一番诉说,厉志宏正欲将他手中的负担卡和通知书接过来看个究竟,只见许小梅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春晖,我刚才在外面听见村子里到处人声嘈杂,该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吧!”由于跑得急,她手中还提着一只给猪喂食的桶子。
程春晖听了站起来,准备开门去外面听听。这时,村中狗吠声此起彼伏,并渐渐由远而近,自家的黄二也跟着汪、汪地叫了起来。不待他迈出大门,便有几个穿制服的人闯了进来。这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情景。
程春晖和金银滩十八位乡亲被抓走以后,厉志宏并没有很快离开这里,而是在许小梅的精心安排下,秘密地展开了采访。当他充分掌握了金银滩事件的一手材料后,悄悄地离开了金银滩。
赵家宝和章小龙果然去了县里,几经打听,找到了设在县政府大院内的县委、县政府信访办公室。当他们跨进这间他们认为可以倾倒苦水、申诉冤情的小楼时,里面已经坐了一排人。这些人不是满脸悲戚就是一副苦相,有的浑身邋遢,甚至散发着一股异味,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身旁还放着铺盖卷,一看就是打持久战的样子。他们两人在顺墙根摆着的长椅上,找了一个座位,刚刚坐下,就见从旁边一间办公室里走过来一位年轻鲜亮的女子,她把手中拿着的登记处的牌子朝早摆放在大厅一隅的桌上一放,然后拖过一把靠背椅,抓起桌上的报纸掸了掸,一边落座一边说:“请大家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进行登记。”她的话音一落,那些或坐或躺着的人们,便出现了一阵骚动。待那些先到的苦主们骚动完了后,小龙才靠近那张桌子。那个女子问过了小龙的姓名、地址后,最后问:“你今天主要是因为什么事上访?”
“我主要是来就月牙河镇政府,在清收提留中强征暴敛,并动用警力非法拘捕群众而导致三人死于非命一事上访。”小龙答。
那女子抬起头,盯着小龙看了一阵说:“你再说一遍。”
小龙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那女子才埋下头,在登记簿上沙沙地记下了小龙说的话。然后,站起身夹着登记簿进了刚才出来的那间房。
没过多久,那女子又从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对小龙说:“请你们到一号接访室。”说着便领他们上了二楼。
在二楼的一号接访室时,已经有一位看起来很慈祥、很和蔼的中年男子在等待着他们。那男子见他们进了接访室,用手指指面前的位子,示意他们请坐。并吩咐那位女子:“小苏,给他们倒杯水。”
当他们从那位叫小苏的女子手中接过水的一刹那,他们感动了,他们哽咽了。他们在心中想:共产党的干部还是好人多。
那位男子说:“我是县委、县政府信访办主任郝为民,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
小龙看了看家宝,家宝领会他的意思,向他抬了抬手说:“你说。”
小龙首先站起来,从提着的一只纸袋子里掏出那份程春晖为他们代写的申诉书,双手递给郝为民:“这是我们的申诉书。”
郝为民接过申诉书翻了翻说:“这个我们肯定要认真看的,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小龙呷了一口水,然后将他父亲谷雨是怎样被抓进派出所,并遭到毒打;管理区清收队是怎样在金银滩强要硬拿,引起和群众的摩擦;镇政府是怎样滥用警力,在十月八日夜里非法拘捕群众,并导致三条人命的经过一一道来。郝主任边听边往本子上记,不时插话问一下没有听太清楚的情节。待小龙说完以后,他那和蔼的面色已经变得铁青。
沉默了片刻,郝为民问道:“你们有什么要求?”
“我们的要求有三条:一,对这一系列事情,特别是十月八日的事,给我们老百姓一个说法。二,对于造成这一事件的决策者和直接当事人予以严惩,不然的话,老百姓不会答应的。三,我们要求政府给农民以国民待遇。”家宝说。
郝为民听了后点点头:“你们说的事非常重大,我们现在还不能答复你们,我将尽快向县委、县政府领导汇报,并调查核实你们说的情况后再作答复。”
小龙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得到答复?”
“会很快的。”郝为民说。
小龙、家宝便站了起来:“我们相信您,郝主任。”
郝为民握住他们的手:“谢谢你们的信任。”
辜有为从南岗赶回县里的时候,县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燃起了路灯,他叫司机把车开到政府大院门口停了下来,拿了手中的包准备下车。司机小穆问:“您还去办公室?”
“我去部里还有点事情。”辜有为边说边下了车。
“那我还等不等您?”小穆又问。
辜有为朝小穆挥挥手:“别等了,你也回家休息去吧!”说着,匆匆地向大院里走去。辜有为一进政府大院的门,就看见郝为民低着脑袋从政府办公室走了过来。辜有为喊了声:“老郝。”
听见有人喊,郝为民站下来四下里张望起来,由于辜有为被浓浓的树荫罩住,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目标。这时,辜有为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他禁不住说了声:“原来是你啊!”
“怎么回事?是不是挨了县长的批评,垂着个脑袋走路。”辜有为问道。
郝为民摇了摇头,叹了声气说:“别说啦!还是你好,农工部部长天天在底下跑,还能为农民群众办点实事。哪像我们,明明知道老百姓有一肚子苦水,也爱莫能助。”
“又有棘手的案子?”辜有为。
“最近月牙镇的金银滩,因为清收提留又死了几个人。”郝为民。
辜有为听后一把抓住郝为民的手:“真有这事?”
郝为民答道:“真有此事,我今天上午接待了上访人。”
“上访人是谁?”辜有为。
郝为民:“上访人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叫章小龙,一个叫赵家宝,他们两人是金银滩的代表,上访材料上有几十人的联合签名。”
辜有为听了,拉着郝为民说:“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去说。”
于是,两人一同来到了农工部办公的楼上,辜有为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将郝为民让了进去,不待落座就急着问:“你把情况说具体点。”
郝为民便把接访中了解到的情况,详细地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郝为民说的情况,辜有为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这晚上不是去给颜县长汇报呗!因为事情重大,我必须得跟一把手县长汇报呀!”郝为民说。
辜有为:“颜县长怎么说?”
“颜县长说他知道这个事,说月牙河镇的张青云已经向他报告过了。还说金银滩抗税事件的定性是没有问题的,对当事人的上访只能认真接待,做好工作,不能予以支持。如果予以支持的话,将来的农村工作就更难做了。”郝为民说。
辜有为不相信似的又问:“有没有搞错哟!金银滩我是最了解的,那里的人们嫉恶如仇,他们一般是不会乱来的呀!”
郝为民说:“我也这么想,我跟颜县长说准备派一个调查组去调查一下再说。他说不要无事找事,又去捅这个马蜂窝。我就奈何不得了。”
“你等等,我来问一下我们农民负担监督办公室的同志。”辜有为说着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拨了一个号,电话便马上接通了。辜有为问:“小姜吗?你在哪里?”
对方回答说他在家里写汇报材料。辜有为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快赶到我的办公室来。”
几分钟后,荆南县农民负担监督办公室的主任姜传清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不待这个小伙子喘过气来,辜有为问道:“你到金银滩去没有?”
“去了,今天晚上才回来,正在家里给部长写汇报材料哩!”姜传清答。
辜有为:“说说情况。”
姜传清便把在金银滩调查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辜有为听后问:“金银滩老百姓说的情况,你找税务部门的同志们核实没有?”
“核实过了,开始找到当事人、红旗管理区税收征管员江洪,他说当时由于双方发生争执,章小龙确实将他的摩托钥匙拿走了,但很快又还给了他,他就骑着摩托离开了金银滩,金银滩的群众也没有扣押他。但是,镇税务所的说法却不一致,他们说金银滩的老百姓将江洪扣押了一天一夜,直到十月八日晚,才被公安干警解救出来。”姜传清说。
“最后到底是什么情况呢?”郝为民插进话。
姜传清:“当我们再次找到江洪时,他又改了口,说法跟税务所里说的情况一致起来。”
辜有为听后说:“做了手脚,他们肯定做了手脚。”说完,朝姜传清挥了一下手:“你去吧!”
待姜传清离开以后,辜有为问郝为民:“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看来我失了信,我不能为金银滩的老百姓讨个公道了。”郝为民说。
听了郝为民的回答,辜有为与他四目相望,那眼神把这两个曾经当过多年乡镇党委书记,现在被称作荆南农民保护神的人物那种无奈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