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南湖之滨。分管信访工作的省委副秘书长高碧天,刚刚接过从北京中办信访局打过来的电话,信访办主任倪忠诚就一步跨进了高碧天的办公室,没待高碧天出声,便将一份《内部参考》放到了他的案头:“你看看,这是刚刚收到的。”
高碧天拿眼扫了一下,《荆南县动用警力清收,三人死于非命》的标题,赫然映入眼帘。他赶紧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新华社记者写的文章,然后抬起头来说:“这说的就是金银滩的事。”
倪忠诚点了点头:“是的。”
“我刚才接到中办信访局陈处长的电话,他说荆南县有两个农民到中办信访局去上访,他们反映农民负担太重,镇上动用警力非法拘禁不愿交钱的农民,造成三人死亡,讲的可就是这个金银滩。陈处长责成我们尽快把人接回来后进行妥善处理,并要求要尽快地报结果。”高碧天说。
倪忠诚说:“金银滩这两个农民,曾经到我们这里上访过两次,我们也要求荆南县尽快处理。后来,荆南县信访办说这个事很复杂,要我们跟县政府主要领导催一下,我又跟荆南县县长颜向东打过了电话,颜向东说事情不像那两个农民说的那样,而是一起抗税事件引起的一场风波,并以县政府的名义报送了材料。”
“他说农民反映的情况有出入,那人家新华社记者难道会乱说?”高碧天显得很激动地问。
倪忠诚:“我也这么想,要不要找新华社江城记者站核实一下呢?”
“现在新华社驻江城记者站的站长是谁?”高碧天。
“现任站长叫厉志宏,是我大学的同学。”倪忠诚答。
高碧天说:“那好,你跟他联系一下,我要马上约见他。”
厉志宏如约来到了省委办公厅,倪忠诚将他带到了高碧天的办公室,正在批阅公文的高碧天停下手中的活,离开办公桌迎了上去:“欢迎我们的无冕之王。”
“不知道高秘书长约见我有何贵干?”厉志宏边落座边不失分寸地说。
高碧天将手中的茶递过去,笑着说:“看来我们的厉站长也是个急性子哦!屁股没沾上椅子就谈起了公务。”
厉志宏:“我想高秘书长在百忙之中约见我,不会是找我聊天呗!”
“这个肯定是。”高碧天说着顺手从办公桌上拿起那份《领导参考》在手中扬了扬:“我想了解一下金银滩的事情。”
“高秘书长是什么意思?”厉志宏立即警觉起来。在他接到倪忠诚的约请电话后,就在心里琢磨高碧天找他干什么?高碧天的开场白,证实了他的猜测,就是为了金银滩,为了这篇披露金银滩事件真相的文章。
“是这样的,当我们读到这份《领导参考》时,我们也同时收到了荆南县关于金银滩事件的情况报告,两者说的有很大出入。所以,我们就把厉站长请过来了。”高碧天说着坐到了厉志宏对面的沙发上。
厉志宏呷了一口茶:“高秘书长是不是怀疑我们信息来源的可靠性?”
“我历来相信媒体,特别是来自新华社的消息。不过,我现在对一级政府的呈文也没有理由怀疑呀!”高碧天笑着说。
听了高碧天的话,厉志宏感觉到他还是对新华社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心存疑虑。便郑重其事地说:“我以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和共产党员的党性保证,我们的消息来源是百分之百真实可靠的。”
高碧天看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心里似乎变得踏实起来,他望着厉志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来。
厉志宏见状进一步说:“实话告诉你,十月八日晚,我就在金银滩,亲眼目睹了那真实的一幕。”然后,将他为什么到金银滩,怎样碰上镇政府滥用警力非法拘禁农民,造成三条人命的经过,详细向高碧天说了一遍。
听完厉志宏的叙说,高碧天面色凝重,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厉志宏站了起来:“不知道高秘书长是否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高碧天很快回过神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抓住厉志宏的手说:“感谢你们真实地披露了金银滩事件的情况,我们将尽快对此事作出处理。”
听了高碧天的话,厉志宏非常激动地说:“那我得代表金银滩的老百姓说声谢谢!”
高碧天连忙笑笑说:“真正要谢的是你们,是我们的无冕之王。”
待厉志宏走后,高碧天叫来倪忠诚,对他说:“立即将金银滩的情况摘报省委分管农村和信访工作的臧天际书记,并提出对此事件的处理意见,请臧书记批示。
三天后,根据臧天际书记的批示,由省委办公厅牵头,省信访局、省农民负担监督办公室、省纪委、监察厅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越过了古城市委、市政府和荆南县委、县政府,直接到金银滩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调查。调查结束后,才最后将情况向古城和荆南方面通报。
根据省委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古城市委责成荆南县对十月八日金银滩事件的责任人作出了处理:
月牙河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张青云党内严重警告,免去党委副书记、镇长职务。
月牙河镇党委委员、副镇长巴德柱留党察看一年,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
月牙河镇党委委员、派出所所长蒯大鹏开除党籍,撤销派出所所长职务。
月牙河镇红旗管理区总支书记黄志雄党内严重警告,免去管理区总支书记职务。
警察短胡髭被清除出公安队伍。
当这个消息传到金银滩时,全村沸腾了。人们自觉地聚到了赵二爹和美娟的坟头,燃放起鞭炮,用这种方式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同时庆祝金银滩人用艰辛和无畏换来的胜利。
一九九八年,对于地处长江流域的古城市、荆南县、金银滩的人们,应该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峥嵘岁月。在这个即将过去的世纪前夜,当人们忙完了夏收,正集中精力进行粮棉高管的时候,由于受上游四川、重庆等地大范围的暴雨影响,长江流域形成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这场史称“戊寅大水”的洪涝灾害,持续了九十天,其间有八次洪峰通过长江。戊寅大水正像一位诗人描述的那样:是浑黄的。它不再是安驯的雪花细雨,而是狂暴的电闪雷鸣。是黑色的。它不再是昼夜流淌的诗歌,而是桀骜不驯的猛兽。是火红的。它是大堤与洪峰碰撞的巨浪,它是人类与苍天搏击的长啸,它是强者与命运对垒的火花,它是生命与死神抗争的血光。
在这场人类抗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人水大搏斗中,从来不向任何困难低头的金银滩人,昂首挺胸,慷慨赴难,与长江流域沿线人民一道,用血肉之躯筑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钢铁防线,彰显了他们骨子里的英雄本色。
六月二十五日,当章小龙在病榻上听见春满喊人上堤防汛的声音,他顾不得还没痊愈的身子,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背上工具,带上干粮,拔腿就朝堤上跑。这个月牙河边长大的年轻人,知道汛情就是命令。如果没有堤防的安全,就没有老百姓生命财产的安全,就没有自己家园的安全。
谷雨见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赶出门来喊道:“小龙,你的身子骨还没好哩!你就在家待着,让我去防汛。”
“爹,我没问题,我这一百多斤能抵得住三百杠子五百榔头。你就放心地在家伺候我妈吧!”说着,小龙头也没回地朝月牙河大堤奔去。
谷雨望着这个跟自己性格一样倔的儿子,叹息了一声,又回到了屋里。这时,只见红菱呆呆地朝着小龙去的方向望着。谷雨晓得她心里惦记着小龙,便大声朝她说道:“小龙上堤防汛去啦!”
红菱也不做声,只是呆呆地望着。红菱原本是个性格极活泼开朗的人,三句话不到就是一个哈哈,在金银滩,人们给她送了个绰号“哈哈大婶”。可是,自从美娟走了以后,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得整天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看人。谷雨把她带到县医院去看医生,医生说这可能是受到强烈刺激,极度恐吓所致,需要慢慢调养。谷雨不信没得法子治,又把她带到古城去看,古城的医生也是这样说,他只得把她带回来。
小龙来到金银滩防汛连部的时候,二线劳力基本上都已上齐,小小的连部那三间房子里,人们或站或坐或卧,横七竖八地到处是人。春满统计完各个村民小组的人数,看见了小龙,关切地问:“不说你正打摆子吗?你怎么来了。”
“您不说,这疟疾把人折腾得也是够受了。不过,现在已经渐渐好了。”小龙说。
“那你就在龙王闸当坐哨,你一身好水性,我还正愁你来不了,我们水手班用哪个来替补呢?”春满说。
小龙应道:“春满叔,您就放心吧!龙王闸交给我,保管不会出一点纰漏。”
“春满叔,不好啦!龙王闸内翻浑水了。”小龙的话音还没落,在闸口上放坐哨的家宝便一步跨进了连部。
春满听得不禁在心里一炸,这龙王闸可是荆南县支民堤防汛的重点部位,出了问题是要追究责任的。所以,县里对龙王闸的防守非常重视,专门从水利局调了一个工程人员驻守在闸上。
春满带着小龙、家宝等人,急忙赶到龙王闸上,只见驻守在这里的水利局干部正趴在闸洞子上观察。春满连忙凑上去问道:“肖工,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肖工抬起头来说:“现在谁也说不准,因为没查清楚原因。”
小龙也趴下身子朝闸洞子里观察了一会儿,抬起身子说:“我估计是闸门没有关死,外江的水浸过来了。”
肖工朝小龙看了一眼:“你能肯定?”
“不敢肯定,可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待我下去看看就晓得了。”小龙说着脱掉长衣长裤,顺手抓过身边一根楠竹篙子递给家宝,用手指着一处说:“你顺着这里把篙子插下去,然后,在上面稳住。”又对春满说:“春满叔,叫人拿两床棉絮来。”
春满听后连忙安排人回连部去了,并嘱咐说:“带一瓶烧酒来。”因为他是个老水手了,他晓得水手在水下受寒冷刺骨的江水浸泡的时间长了,需要喝两口烧酒御寒。
小龙从小在月牙河边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他五岁就能在汛期横渡水流湍急的月牙河,他最长一个猛子可在水里扎上十分钟,正因为他有这样一身好水性,所以自从能够上堤防汛开始,就被安排在水手班的名单中。
一切准备妥当后,小龙顺着楠竹篙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几分钟后,他浮上了水面。春满连忙问:“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的判断是准确的,闸门没有关死,闸门和伸缩槽之间有一指宽的一条缝。”小龙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说。
春满听后连忙安排岸上的民工,将拿来的棉絮剪成碎片,然后派两人撑来一条小木船,将这些碎棉絮放到船上,亲自跳到船上给小龙帮手。
正待小龙又要扎下去的时候,春满喊住了他,然后将酒瓶子递了过去:“喝一口暖暖身子再下去。”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堵塞,闸洞子里再也听不见潺潺的漏水声,慢慢地外江和闸内的水也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肖工见了,不禁翘起大拇指对小龙说:“不错,可以算得上防汛的专门人才。”
这时,由于长期受刺骨的江水浸泡,小龙浑身颤抖起来,他的疟疾又发作了。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夜,静得能够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江水却仍然不声不息地往上涨着,站在月牙河大堤上,已经可以不用弯腰就能洗脚。长江防汛已经到了最为紧张的时刻。
小龙拿着手电筒朝龙王闸上的标尺扫了扫,对家宝说:“今天水涨得很快哩!”
“是啊!春满叔下午传达上面的精神,说今天沙市的水位可能突破一九五四年的历史纪录,还说,可能要启动荆江分洪区泄洪哩!”家宝说。
“收音机带来没有?”小龙一边朝哨位走来一边问。
“带来了。”家宝回答。
小龙把手伸过去:“给我听听。”
家宝把收音机递给他,小龙打开收音机,一阵电波的嘈杂声后,传来了播音员低沉的声音:现在播送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命令。连日来,长江上游洪水来势凶猛,下游洞庭湖高水位严重顶托,长江荆江段全线出现了超一九五四年、超保证、超历史的特大洪水。今日凌晨一时,沙市水位已高达四十四点六八米,超过了一九五四年的最高水位,且仍在继续上涨,形势异常严峻。长江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荆江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荆江的安危直接关系到江汉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千百万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的安全,直接关系着大武汉的安全。
为了确保荆江大堤、长江干堤和大武汉的安全,为了确保千百万人的生命安全,荆江分洪前指命令居住在荆江分洪区内的机关、团体、厂矿和所有人员立即在规定时间内转移至安全地带……
“分洪区已经下达了转移命令,看来,是真的要分洪了。”小龙说。
家宝:“这荆江分洪区自建成以来还没用过一次哩!”
“看来这次要派上用场了。”小龙说。
“听说启动分洪闸得要温家宝副总理到了以后才能定。”家宝说。
小龙:“现在先转移群众,做准备呗!”
两人正说着话,连部派人来通知他们,要他们派一个人到连部参加会。小龙说:“我去。”
家宝说:“晚上的会可能是抽人到分洪区去,你打摆子还没好,身体虚弱,还是我去吧!”
小龙笑笑:“还是我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可是没有什么牵挂。”
家宝拍了他一巴掌:“瞎说。”
果然不出家宝所料,夜间的紧急动员会,就是根据上面防指的命令,荆南县要连夜抽调五千民工驰援分洪区。
春满传达完上级防指的精神,然后说:“根据要求,我们村要抽二十人,大家先自己报名吧!”
“我去。”春满话音刚落,小龙就抢着报了名。
春满朝他看了一眼:“你还在打摆子哩!”
“没有事,已经好啦!”小龙说。
“我看你还是留在闸上吧!”春满犹豫不决地说。
小龙急了,马上说:“我说没事就没事,再说,就是有点小病就不能去分洪区啦!”
春满见他要求这么强烈,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见小龙都报了名,大家便纷纷报名,一时弄得春满不好怎么办?这时,不知谁说了句:抓阉,谁抓着了谁去。这才把去分洪区的人定了下来。
刚定下来,县防汛指挥部载民工的车就到了,春满把连里的事跟支部书记郭靖宇交待了一下,便带着金银滩选出来的二十位汉子,向正在召唤的分洪区星夜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