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高远,来喝碗鲜鲜的土鸡汤。”见我和雯进餐厅,雯的母亲招呼道。
“叔叔呢?”
“洗车去了。”
正说呢,雯的父亲回来了:“真是豆腐整成了肉价钱。”他边坐下边自嘲似的说。
原来那鸡被关在车的后备箱里,可能是闷得难受,便在那后备箱里扑腾开了,还屙了好多的屎,弄得后备箱到处是鸡屎,臭哄哄的。洗车工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清洗干净,还喷了两瓶空气清新剂,才把那臭味清除了。
“怎么不叫驾驶员去洗?”
“他没住这,喊来也不方便。”雯的母亲说。
“高远,你和雯学习可紧?你们是不是去考本驾照,免得出去玩,还要我这老头子开车。”
“这……”
“钱,我出!”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雯的父亲大口大气道。
回家后我便把这事对母亲说了。
“这怎么行,要学车也该自己出钱。等我跟你爸说一声,高杨你们一起去学了。人家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驾照就像……就像,反正学了有好处。”
改天,高杨我们便相邀去报名学驾驶,小老头也赶来凑热闹。
“你不是没钱么?”高杨问小老头。
“我这段时间找了份在饭店吹号的活,挣了点小钱。”小老头满脸得意的样子。
按我们的要求,我们四人被安排在了同一辆车上,教练四十岁左右,瘦高个,姓段。
星期六早上九点,我们被段教练带到了练车场。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段,考进驾校当教练的时间也不长。在你们之前教过几批,效果不错,还没有一个被落下的。当然,这跟学员自身的条件也有关系。你们看,那边正在练‘倒库’的老兄,已经考了四五次了。”
“这么夸张?”小老头插嘴。
段教练看了眼小老头:“他练得很刻苦,在这‘倒库’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一到考场就成了‘张泗贵的马’,他的教练也急,这不,一大早就陪他在这练上了。”
“他可是岁数大了?”我问。
“也就五十多。我前一批的一名学员都快七十了,人家还不是一次就过了——他的问题出在心理上。所以,今天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是:‘开车没啥了不起,只要放松就可以。’不过要注意喽,不要‘松’得睡着了。”
大伙便笑。
后来听段教练说,他大学毕业被分到企业办的学校当老师,后来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企业不景气他出来了,这几年卖过服装,开过出租车。
教练训完话就让我们逐个上车,熟悉档位(在熄火状态下),练左、右脚和手的配合。在这期间教练还了解了一下我们的爱好什么的,说要因材施教。
练了一个多礼拜的倒库就考试了。我们还算争气,全过了。只是平时“倒库”最好的小老头出了点岔,考了两次。
“场考”(倒库)没事,上路麻烦可就来了。首先是小老头,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紧张得身体僵硬,两眼发直,头往前伸出一大截,仿佛要把头从身体上拉开似的。
“放松,放松,你把头伸那么长干什么?那姿式难看死了,像千年神龟似的。……哎哎哎!你可是要把方向盘给掰下来?”段教练不断的对他叫道。
高杨更精彩。那天大板桥赶集,路上马车、三轮车、拖拉机、汽车、行人将路挤得水泄不通,她便紧张得在车内大喊“让开、让开”,把教练都给逗笑了:“按喇叭,外面的人怎么听得见你的声音?”
雯比他俩好一点。
只有我,被教练表扬了一番:“运动健将就是不同。”
等练车回来,小老头就要我请客,说教练的表扬可值钱呢。
我只好带他们去谷律乡吃“花椒鸡”。
路考也顺利过关了。
考完试,我们请段教练去团结乡“农家乐”吃饭。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段教练的话比平时不知多了多少倍。而小老头平时就疯疯颠颠的,这会儿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吹起了开车心得,还说自我感觉这伙人中,他的技术最好。
“不不不,开车不能比技术好。什么叫好?不出事才叫好!”段教练如是说。还说开车跟玩乐器一样,是要讲节奏的。该快就快,该慢就慢。像你(小老头)一来就开快车,要不得。那些“上坡比力量,下坡比胆量”飚车的,最后都成了“狗熊”。
他又指了指高杨:“而你又太慢,这样你的车在路上行驶的时间相对就长,遇到的各种情况就会多,也不好。而你(指雯)可有点毛燥。遇情况,方向盘是不能先不先乱动的,一定要掌握动的时机。乱动很危险。那天,他(指小老头)打个喷嚏,你就差一点把车冲到路边的大树上了。还有,在海边,那辆大车鸣嘀,本来那路就不够他超车,而你却一听喇叭响,往右就是一把方向,如果副驾这边没有刹车踏板,或者我反应慢半拍,我们怕是要到海里游泳去了……你犯的两次错误是严重的。记住了,不准再犯!”
雯把头点得像啄食的母鸡似的。
“你不是说,听到怪声要赶快停车?”我问。
“对。但停车前要迅速的观察后面是否有车,如有车还不能急刹。我就看到有则报道,说有个长途客车驾驶员疲劳驾车,正迷糊着,突然听到一个怪声,便来了个‘定弹’(昆明俚语:这是小孩子弹玻璃球时爱说的话——一个打过去的玻璃球,把原先停那儿的玻璃球打跑了,并在原先那玻璃球所在的位置停住了,叫‘定弹’。这里喻急停)。”
“车翻了?”小老头贼惊惊的样子。
我说:“追尾。”
“对,追尾了。后面一辆满载货物的平头大货车,一头撞上了客车的尾部。”
“后来呢?”雯和高杨异口同声道。
“惨啊,大货车上的俩人,一死一伤;客车上的人伤了好几个。你们说那大货车从哪来?北京!俩北京人,有一个做了我们的高原鬼啰。”
“后来可查清怪声从哪来?”我问。
“查清了。是小路上一个赶马车的看到田里的熟人,拉了一下车闸。”
我们几个听得张大了嘴:马车就那么“嘎”的一声刹车,就把人命都“刹”丢了?
“只有你,我比较满意。”段教练指了指我。
“喝酒、喝酒,教练都表扬你了,还不给教练敬酒。”小老头便来拉我给教练敬酒。
段教练将酒干了:“其实你们几个都不错。但需克服各自的毛病。这段时间跟你们在一起,我都年轻了二十好几——记住了,以前我说过:发动机是心脏,刹车是生命,方向盘是控制室,而我们的大脑才是最最关键的司令部。发动机、刹车、方向盘都会有毛病,可我们的大脑丁点儿毛病都不能有!记住了?”
我们不约而同的点头称是。
饭桌上段教练讲了很多开车的轶闻、趣事,还讲了“书本小世界,社会大舞台”之类的话,鼓励我们将来工作要努力。
后来,我一开车就想到段教练。我想,段教练车开得好,脾气也好,不会像有的教练会乱骂人。另外,段教练还会拉小提琴!记得那是个月光明媚的晚上,我们练车到金殿后山,当时是高杨在开车,段教练放了盘磁带。听着那悠扬熟悉的小提琴独奏曲《牧歌》,一种别样的滋味上了我的心头。等听完,我便对段教练说:“好听,太美了。”
小老头说:“有伴奏就更好了。”
“我拉的。”段教练有点得意的摇晃着头。
大伙窃笑。
“停车!”段教练嘎声道。
等车停好,段教练便从车的后备箱里拿了把小提琴出来,校了下音,走到一棵松树下,拉了首小提琴独奏曲:《思乡曲》。别说,在那月光如水、微风拂面、松涛阵阵的夜晚,那琴声真的好听极了。
“再来一首!”和着大伙的掌声,小老头叫道。
段教练又拉了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可能是段教练的琴瘾被引发了,以后一练车他就要拉琴,我们跟着不但听了他优美的琴声,练车还沾了许多的光——为了省油(油是承包给教练的),许多教练教学员都是在城市附近跑,可他却把我们带到了风景迷人的金殿后山、松花壩水库、藤皇阁、西山(晚上),而星期六、星期天的白天就开得更远了:风景如画的青龙峡、百花山庄,还带我们去宜良南洋镇吃了顿“小麻鸭”……反正,哪儿好吃好玩,风景秀丽就往哪跑。高杨受了段教练的启发,带上了父亲的数码像机。这样,小河边、小溪旁、松树下,昆明附近风光旖旎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她收入了镜头。
小老头说:“这车学得太划得来了。”
段教练拉的中国曲子特好听,他拉的“梁祝”完全把个雯给迷住了。
高杨笑雯说:“你不会被他的琴声引跑了吧?”
雯露了下如花的笑嫣,将身子更紧的靠到我身上。我觉得这是雯最文静、最迷人、最美丽的时刻。
“可会拉帕格尼尼的曲子?”我问。
段教练答非所问说他拉首《流浪者之歌》。
一曲终了,小老头便像疯了似的,唾沫星子乱飞、狂喊乱叫起来:“帕尔曼、帕尔曼,中国的帕尔曼!”
段教练都被他喊得不好意思了:“没有、没有……艺术学院我都没考上。”
后来,段教练说不是他拉得好,是这把琴好。
原来,那琴是他爷爷的爷爷,1905年在德国买的。
“肯定太值钱了。”小老头咂了咂嘴。
“专家说不值钱。小时练琴,我老觉得发音孔里的商标——也就是张小纸片,它翘起来影响音色,我便把它撕掉了……你们看,这虎纹,这造型,活脱脱外国造。可专家说了:‘没有商标就不好说是那儿的了’。”
“你找的肯定是伪专家!”小老头有点愤愤不平。
过去,我对高杨恋小老头大惑不解,可经过学车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小老头特可爱,他吹小号的水平还真让我开了眼。另外,他说话幽默、风趣,特别有女孩子在场,他便显得十分的活跃。他那改编别人诗句的水平,让我这个学中文的都望尘莫及。
练倒库的第一天,他就改了首毛主席的诗念给雯和高杨:“飒爽英姿坐车上,曙光初照练车场;高杨陈雯多奇志,不爱打扮爱方向盘。”
雯听后高兴得一塌糊涂,还掏出笔和纸记了下来。
他对雯和高杨说中国字造的特精彩,什么“不正”就变“歪”、“不好”就成“孬”、“因火”就冒“烟”等等,他还说他发现了一个造错了的字:“想想,身体才有一寸高,应该是‘矮’,却说是‘射’。”
我逗他说:“照你的意思,射应该是(的中间加—横才对?”
他拍了手,说:英雄所见略同。接着摇头晃脑的唱起了“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逗女孩子练成的还是什么原因,他经常会前言不搭后语或词不达意的胡吹乱说。记得那天段教练送我们回家,在等绿灯时看到几个高个外国女孩走过,段教练说那几个洋妞长得蛮好的。我也说不错。而他却瘪了瘪嘴:“有什么好的,顶天立地!”他的话把我们给逗笑了。不想他又改口说:“哦,战天斗地。”这下,不但高杨我们,就是段教练都笑得把车开成了青蛙跳!
他不但逗得雯和高杨笑口常开,还把左邻右舍和我们一起学车的女孩子们逗得疯疯颠颠的:
“喂,教授(女孩们给他起的诨名),再讲个笑话来听听。”
“教授、教授,我怎么咋都倒不进去?”
“别老是‘教授’、‘教授’的喊,喊什么也不能喊‘教授’!弄不好被人利用,喊成了‘禽兽’就麻烦了。”小老头一脸的严肃。
“怎么会呢?”
“当然会。没听过:‘白天是教授,晚上是禽兽;白天教知识,晚上教姿势’的话么?”
“这家伙,真是老天不容跳蚤长大。如果让他再长帅一点,那肯定要成了西门庆他爹。”我在心里笑骂道。
另外,我还真正领略到了小老头吹小号的艺术风采——在我们驾校的隔壁,有一个歌舞厅。据说分早、中、晚三场,可在我的印象里,那里的音乐,一天到晚都在响。听得出来,那些乐师的演奏水平,还不如我们中学时的校乐队。
那天正练倒库,车坏了。段教练说可能要修一个多小时,让我们在附近转转。我想这地方在城边上,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便站那看修车。可能是嫌我们在那“拦脚绊手”,段教练叫我们去歌舞厅坐一会:“刚好两对,随便搂着扭两下,放松放松。”
小老头和我有点不想去,而高杨和雯却兴奋的非要拉小老头和我去。
看我还是不愿去,段教练说了:“那小号是有点吵人,拼骚命的往死里整,吹的像破铜烂铁发出的声音——业余水平都这样。不过,年轻人要能适应环境。”
“那就去看看?”小老头问我。
我想教练都说到这份上了,去就去吧。
进了舞厅的门,我一时适应不了,只见昏暗的、闪烁着红红绿绿的灯光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在推推搡搡的蠕动着。
小老头问我说可有点群魔乱舞的味道?
我没吱声,心想跳舞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差的乐队,还跳的那么欢。你看,那架子鼓敲的震天响,小号和其它乐器也是拼了老命,奏的震耳欲聋,不但响,还有点“左声左气”的,不知是小号还是萨克斯谁的音不准。
“哦,欧阳,‘吹’这儿来了?”
我们正在那张望,就听后身传来了一个与小老头打招呼的声音。
回头,我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瘦高个站在我们身后。
“哦,文兄,路过进来看看。你在这儿吹?”小老头与那“西装”打了招呼,接着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的哥哥高远,是个‘球本事’特厉害的人。这是老文,是我们管乐系的。他和你一样,也是个风流才子,爱文学……”
“谁风流了?”我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说你,是他。”
老文笑了,对我说:“你这未来的妹夫,可是个牛大王。这是我承包的舞厅,老师说:‘一天不吹,自己知道;两天不吹,老师知道;三天不吹,连听众都知道。’你想,像我这种长期没时间吹的人,如果吹的话,别说听众,就是路边拾破烂的听见,怕也要吓得丢了家私,跑得比兔子它爹还要快点……”
“别说得那么夸张。”小老头笑道。
等文兄把我们安排坐定走后,小老头告诉我,这人是他们上两届吹单簧管,有名的歪吹。他从不好好上课,练吹功,而是热衷于搞对像、拉关系。还说,他找的对像,大到四五十岁,小到初中生,并且不分美丑:“拉起尾巴看看,只要是母的,就成。”
“太恶心了。你怎么尽讲些让人反胃的话?”高杨红了脸。
“小老头这个家伙,真******(这是我第一次在心里骂人),什么下三烂的话都找得出来说。”我想着对他道:“他哪是找对像?是乱干!”
“也对。我说的可是真的,说出来你们不信。有一次他跟个老娘们去玩了不知多少天。那天早上,他昏头昏脑的赶回来参加排练,到他的乐段了,他还在那‘迷色眼倒’(昆明方言: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的,他身旁的队友提醒他,你们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刚睁眼,看到指挥叫他进入,他便慌里慌张的拿起单簧管,就来了个业余的、业余的、业余的儿子才会吹出的声音——‘嘎’的一声怪叫,把指挥的指挥棒都吓掉了。”
“你小心把自己的舌头吹掉了才是真的。”高杨在我们的笑声中调侃小老头。
笑停了,我们才发现已经休息了,门口有人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