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年的夏天，我去了阿迪朗达克山脉。那时，我刚开始研究鸟类学，对它充满着热情。我最想要知道的是，在这些荒山野岭中能找到什么鸟——哪些是原来不知道的，又有哪些对我来说是早已认识的。
在探访那些遥远偏僻、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时，人们自然希望能发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或者一些崭新的事物，可往往却不能如人们所愿，总是失望而归。梭罗曾三次远足到缅因森林，尽管他的到访把麋鹿和驯鹿吓了一跳，但除了黄褐森鸫与绿霸鹟的啼鸣声之外，对鸟的啼鸣方式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在阿迪朗达克山脉的经历也大抵如此。鸟类大多喜欢栖息在定居点和开垦区附近，因此正是在这些地方，我看到了许多不同的鸟类。
刚到开垦区时，我们在一位名叫休伊特的老猎人开垦的土地上逗留了两三天，他同时也是位拓荒者。在那里我遇见了许多老朋友，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此地的雪鹀很多，在离开乔治湖的那条路上，到处都能看到雪鹀。当我清晨到泉边洗漱的时候，一只带着清晨露水的紫朱雀飞到我的跟前。去年冬天，我曾在哈德逊高地上首次见到这种鸟。在那里，一连几个晴朗而寒冷的二月的早晨，一群紫朱雀在我房前的树上唱着欢快的歌。在紫朱雀的繁育地遇见这种鸟让我又喜又惊。白天我还观察到几只松金翅雀——一种深褐色或带斑纹的鸟，与常见的金翅雀同属一系，他的姿势和生活习性与金翅雀极其相似。他们不拘礼节地在房子周围闲荡，有时飞落于离房子几英尺处的小树上。在那些到处都可以见到树桩的原野上，我看到了一位特别喜爱的朋友——草雀或者是黄昏雀。他栖在一株烧焦的树桩上，嘴里衔着食物。然而，在沿着林子的边界与原野中灌木茂密的地方响着一种我不熟悉的歌，我为之冥思苦想，想要找到作者。歌声在清晨及黄昏时最引人注意，但总是异常地神秘和难以捕捉。我最终发现，他是白喉雀，这是一种在这个地区常见的鸟类。他的歌声悠扬悲伤——像是一段很短的轻轻震颤的哨声，然而却让你感到失望，因为，那歌声似乎刚响起就结束了。假如那鸟儿能将像是序曲的鸣啭继续唱完，他就会在带羽翼的歌手中名列榜首。
在与开垦地相毗邻的那片低矮的林子里有一条游着鲟鱼的小溪，我在这一带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寻找和辨认了多种莺科鸣禽——带斑点的加拿大威森莺、黑喉林莺、黄腰柳莺和奥杜邦莺。奥杜邦莺对我来说是张新面孔，当时他正率着一群雏鸟穿过溪岸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那里有很多昆虫。
由于正好是八月份，鸟儿们全都在换毛，只是断断续续地唱出简短的乐曲片段。我记得在整个旅程中，只听到一只知更鸟的啼鸣，那是在波瑞阿斯河畔的密林深处，他就像一位老朋友一样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们雇了休伊特的小儿子当我们的向导。他是家里的“小弟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个彻头彻尾的森林人。从休伊特家出发后，我们便匆忙往林子里奔去。我们的目的地是波瑞阿斯河的静水湾，位于哈德逊河最偏远的支流中的一节又深又长又暗的河段，约有六英里的距离。我们在此逗留了两三天，在一间荒废的伐木工人的棚屋中安顿了下来，用留在那里的一只旧炉子来煮鱼。我们在这个地方逗留的这段时间中最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我全靠自己一个人从静水湾中钓了六条很大的鳟鱼，而向导使出了浑身解数，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却一无所获。这个地方看上去很像有鲟鱼，但此时已是夏末，水温偏暖，我知道鱼躲在深水处，这样就不会被诱饵引诱上钩。于是我决定在靠近洞口的水深处去寻找它们。我弄到了一条鲦鱼，将它切成一英寸长的小片，用它们来做鱼饵，把鱼钩沉入静水湾源头的主流一侧。不到二十分钟，我就钓上来六条大鳟鱼，其中有三条长度超过了一英尺。向导和不相信我会钓到鳟鱼的同伴原先只是在对岸观看，看到了我的好运气后，他们急忙挥起渔竿，先是掷向离我较远的地方，后来又纷纷抛向我的周围，但却一条也没钓上。我的努力霎时也成了徒劳，但我也征服了我的向导，从此之后，他就以平等的伙伴身份和语气对待我。
有天下午，我们探访了一个新发现的山洞，离溪流两英里的距离。我们在山侧的缝隙或裂口处吃力地往前蠕动，勉强行进了一百英尺左右，进入了一段圆顶的巨大通道。那里常年不见阳光，一年中有几个季节被不计其数的蝙蝠所据有。洞里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裂缝与深坑，我们探索了其中的一部分。洞中处处可听见流水潺潺的声音，泄露了附近有条小溪的秘密。也正是由于小溪终年对山洞的侵蚀，终于磨出了一条通道来。这条小溪流的水来自山顶的一个湖泊，从洞口处流出，因此把手伸进水里会感到温温的，这使我们每个人都觉得惊奇。
在这些林子中罕有鸟类。有只灰背隼在我们的营地上方徘徊，常听到还有从远处传来的五子雀的尖细的呼叫声，他在领着儿女们穿过高大的树林。
第三天，向导提议带我们去山上的一个湖，我们可以沿湖面漂流，去寻找鹿。
我们的行程之始便是一段陡峭崎岖的上坡路。经过一个小时艰难的攀爬，我们来到了一片松林覆盖的高地。多年前，这片林子曾遭伐木工的肆虐，因此给我们原本就艰难的跋涉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障碍。这片林子以松树为主，不过黄桦、山毛榉和枫树也常见。背着枪虽是负担，但要是有猎物现身的话，有枪那可就美死了，一切的付出便有了回报。有时会有一只松鸡嗖地从我们跟前飞过，或是一只红松鼠暗自窃喜，急忙逃进兽穴里去。除此之外，林子里似乎再也没有居民了。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棵巨大的松树，显然是原先那些高大品种中仅存的一棵，在山的一侧傲视着一丛黄桦。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一片狭长的浅水水域，向导称之为血腥的驼鹿之湖。据传说，在很多年前，曾有只驼鹿被屠杀于此。俯视着这片宁静而孤寂的景色，向导的目光首先发现一个目标，正在啃食睡莲的叶子，我们下意识地立刻就把它看成一只鹿。当我们正焦急地等待着它的举动好印证我们的想法时，它抬起了头。瞧！真想不到，竟是一只巨大的青鹭。看到我们靠近，它舒展着长长的双翅，很不愉快地飞向湖对岸的一棵枯树，这情景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加深了笼罩在眼前这一幕的孤寂和荒凉。当我们继续前进时，它在我们前方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显然不喜欢在它的那片古老僻静的领地上受到打扰。在塘边，我们发现那里生长着猪笼草，遍布在沙地上的龙胆蓝举着蓝色的花序含苞待放。
在横渡这一荒凉孤寂的湖泊的时候，我察觉到自己的心微微一动，似乎有所期待，仿佛大自然将在这里揭示她的秘密，或者突然冒出一种前所未闻的珍稀动物。人们曾经暗中怀疑万事之始在某种程度上与水有关系。或许你会注意到，当一个人独自漫步时，他往往会被好奇心所吸引，一路上去到所有的泉源与池塘、湖泊前，仿佛在这些地方，跟前就会有奇迹发生。曾有一次，我走在伙伴们的前面，站在一块很高的岩石上看过去，看到靠近岸边的水里有动静，但到达那个地方之后，却只发现了麋香鼠的痕迹。
历经重重艰险，我们硬是闯过了这片茂密的森林，在午后三时左右抵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内特湖。这里是一片秀丽的水域，宛如一面银镜镶嵌在山坳中。它长约一英里，宽半英里，为幽暗阴森的香脂冷杉林、铁杉林和松树林所环绕。如同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湖一样，一幅无尽孤寂的画面。
并非仅是树林本身带给了你这种万般孤寂的感觉。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有一个默不作声的旅伴，这时的你不过是一棵正在走动的树。可是，当你来到其中一个山中湖泊的跟前时，野性得以彰显，面对面向你扑来。水是如此这般的柔顺，它使得荒野更加荒凉，使得文化艺术得以提高。
我们所靠近的那个湖有一端非常浅，石头露出了水面，就像夏季的小溪流似的，而且处处显露出我们想寻找的珍稀动物的痕迹——足迹、粪便以及被啃去或连根拔起的睡莲。休息了半个小时之后，以牺牲本地最拿得出手的青蛙为代价，我们装猎物的袋子又装满了。然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柔软的含树脂的松树林中穿走，前往湖的另一端附近的一个营地。向导向我们保证，在那里我们肯定会找到一个现成的猎人小木屋。走了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那个地方。这里是一个令人极为赏心悦目的地方——如此的好客与热情，似乎林中一切善良与仁慈的影响力都停留在这里。在林中离湖大约一百码的一片洼地上，那个简陋的小木屋在向我们招手。但在猎季，从那里看不到湖面。它藏身于浓密的山毛榉、铁杉及松树林中，周边是一圈香脂冷杉和枞树，它的式样令人赞许，三面是墙，树皮做成屋顶，前面有一堆大树枝及一块岩石，看来有充足的燃料。可以隐约听到附近有流水声，顺着水声找去，一条欢快的小溪呈现在眼前。它的上面覆盖着苔藓与林中的残枝败叶，如同被新雪覆盖一样，但也有一汪汪像泉眼似的小水面露出，仿佛专门为我们的方便所设。我注意到原木的光滑处有处女性的笔迹刻下的女性名字。向导告诉我们，曾有一位英国女性，是位艺术家，带着一个向导穿越这个地区写生。
放下行李，烧了开水之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所谓的独木舟的保存情况，因为这个假定中的独木舟乃我们获得鹿肉的希望之所系。向导信誓旦旦地说，去年夏天他曾把独木舟留在附近。
寻找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在一棵倒地的铁杉树的树顶上找到了它，但状况已非常糟糕。独木舟的一端已裂了一大片，接近吃水线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一道可怕的裂缝。不过，把它和树顶分开来，再用一点点苔藓堵上裂缝，它还是能够载两个人的，这已足以达到我们的目的了。只需再来一个防风灯架和一把桨就齐备了。在太阳落山前，我们便施展木工手艺，完成这两件活。我们飞快地将一棵小黄桦削出一把桨的形状，并把它打磨得十分光滑，几乎无可挑剔，它绝不是什么临时的代用品，而是一件适合它将要做的精细活的工具。
防风灯架也以同样的技艺与速度制作完成。把一根约三英尺长的结实木棒立在船头，再用一根横杠把它固定住，通过一个孔，它可以随意转动。把一块大木片削成的一个直径约八或十英寸的半圆形木片，置于支架顶端，沿着它将一块新鲜的桦树皮拗弯蒙上，构成一个加工粗糙的半圆形反光镜，然后在这之中放上三根蜡烛，防风灯架就完工了。座位就由苔藓和树枝铺成，一个位于船首，供射击手坐，另一个位于船尾，供桨手坐。晚上一顿就用青蛙与松鼠来填饱肚子，当夜幕降临时，我们都为它带给我们机会而十分激动。虽然我根本就不擅长用枪——只不过是在技术平平的基础上再加上极大的热情而已——然而，似乎我被默许担任射杀鹿的射手——假如我们真有这种好运。
天完全黑透之后，我们着手做了一趟简短的试航。一切都很不错，夜里大约十点钟时我们迫不及待地出发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摸装着火柴的衣服口袋，看它是不是还在，并反复操练我要做的动作，同时紧握着枪，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我的姿势是跪在防风灯架前，听到一声令下便开火。夜空清朗，没有月光，静寂无声。
靠近湖心时，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自西边吹来了，我们悄然无声地滑过水面。向导十分灵巧地划着桨，他没有将桨从水中提离或划破水面，便能做到让我们的独木舟四平八稳、速度均匀地前行，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多么宁静的夜晚啊！似乎耳朵是唯一的感官，主宰着这一片湖水与森林。偶尔会有一棵睡莲擦过船底，俯下身去，我可以听到船头下隐隐约约的水声。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然后，犹如施了魔力一般，我们被一个巨大的阴影圈所包围。当我们到达湖中心时，湖面在星光下泛着微光，那围绕着我们的黑魆魆的森林的阴影在水光的反射下形成了重影，呈现出一道宽宽的、首尾相连的深黑色的环带，其效果如同某个魔术大师的大魔法，委实令人惊异不已。我们恍若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真的来到了阴影与幽灵的国度。向导手中所摇的究竟是把什么样的魔桨，竟能把我们运送到这样一个王国！
难不成我真的是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忘了带那位靠得住的向导，以至于让黑夜的巫师取代了他的位置？湖水轻轻地拍打岸边的声音打破了魔咒，我紧张地转向桨手。“是麝香鼠。”他说，然后继续往湖对面划去。
在接近湖的另一端时，船慢慢调头，我们默默地划回那道神奇环带的接头处。如同之前，仍能听到轻微的动静，但却仍无征兆表明我们所等待的猎物出现，因此我们回到了出发点时还是和出发时一样，两手空空，一点鹿肉也没有。
休息了一个小时之后，将近子夜时分，我们再次出发。等待不仅没有让我变得迟钝，反而使我更加机敏。夜色也更加深沉。在这个季节，常常能在临近子夜时分看到天空中柔和的夜光，“寥寥的几颗巨星”温柔地闪烁着。我们的独木舟先是划到了那片光怪陆离的阴影地，然后又像之前那样缓缓地往前划。沉寂最是叫人难以忘怀。偶尔，会有飞鸟从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中飞过，可以隐约地听到他们发出的“嘤扑”声；一只蝙蝠扇着翅膀疾速掠过，或者，猫头鹰在山中鸣叫，这一切给了寂静与孤独以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被岸边的动静惊起，带着探寻的目光转向船尾那位一声不吭的桨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