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生仇恨地盯着老藏人。老藏人站在那里,他痛得苍老的脸在抖动,花白的胡子在抖动。只是,他那一对仇视的、不屈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迎着李冬生的眼光。
老藏人的心里明白,他打死了不止一个汉人,而他自己又被汉人抓住了。不说别的,就是活佛来了,自己也活不了。他并不怕死,而且,他深信,不仅仅是自己不怕死,就连自己的家族、子孙也会永世和汉人为仇作对,为自己的死来报仇。不用血来还血,算不得藏族人的英雄好汉!
李冬生从老人脸上的神色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李冬生再也没有方法来控制自己的感情了。王二田骗了自己,不是别的,而是用他的性命来替自己完成任务,却被这个家伙打成那个样子。他仇恨实在难消啊!他从蔡家瑁肩头上抓过步枪来,端平了,对准了老藏人,就要打死这个杀了好几个红军同志的罪人……
“李冬生同志,你肩上的担子比我重啊……”躺在老百姓家里的,瘦瘦的指导员张孟华的话闪出来。
“……渡过金沙江之后,是兄弟民族地区,他们不了解红军的政策,他们几千年来被大汉族主义者欺压……”团政委陈星兆曾经清楚地传达过任弼时同志的报告……
这一切,使李冬生冷静下来了。他想着:“我们是付出了血的代价,可是,面前站的人却不是敌人。”他想着想着,枪从他手上垂下来,他索性将枪背到肩头上了。
“解开他!”李冬生发火地喊着。
老藏人瞪着的满含仇恨的眼睛里,闪出了新奇的东西,他不能理解那个戴红五星帽花的帽子的汉人——看样子还是个官长——为什么又背上了向自己瞄准的枪。为什么又要解开自己。
“解开他!”李冬生又朝察家瑁喊着。
“连长,他杀了王二田……他杀了咱们的同志……他……”蔡家瑁忿忿地站在那里不动。
“他不是红军的敌人。明白么?”李冬生痛苦地挤出了这句话。
“不是敌人?”蔡家瑁恨恨地瞧着老藏人。
“不是!他们受了多少年反动派和汉人官僚的气……他们不会了解红军的政策……他们,是好人。”李冬生困难地说着。他了解政策。但是,当他的战友倒在山石上,牺牲在血泊里的情况下,而他面对着的是曾经亲手杀死过不止一个红军战士的藏人面前,说出这几句话,决不是那么简单,那么轻松,那么轻而易举。他恼怒自己的修养不够,也恼怒自己不能控制感情,而且,直到这会儿,仍然是心烦气壮,他愤愤地朝蔡家瑁说:“民族政策,民族政策,你不懂?我做过传达。”蔡家瑁不言不语,低下头来。“解开,给他解开!”李冬生说着,没有等蔡家瑁行动,自己便走到老藏人身后,解开了绑着他的腰带。
老藏人站在那里,腿有点发软了,眼前有些发黑。他的英雄气概和必死决心都没有达到原来他所预料的结果,他感到一阵迷惘,不由更感到伤口疼、身子弱了。
“何医生!”李冬生喊着,“何医生!”
何珠急急地走过来了,看着李冬生,她脸上一阵阵发白。
“王二田怎么样?”李冬生瞪着眼,急迫地问。
“只有一会工夫了。”何珠低下头来,眼里的泪珠从两腮流下来。
李冬生抓紧了步枪的枪背带,弄得枪支在肩上砸来砸去,他毫无感觉。他的另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腰间皮带,连皮带和手都在发着抖。他看了看低着头的何珠,低声地说:“何医生!”
“嗯?”何珠微微抬起头来。
李冬生朝着老藏人站的地方指了指,急促地说:“给他治伤!”
“给他?”何珠指了指老藏人。
“对,给他!”李冬生急速地扭过身子,快步朝王二田躺着的担架旁边走去。又在担架旁边急速地俯下身来。
何珠忙擦干了流下来的眼泪,解开一个刚刚用过的小皮箱,推开了医疗器械,叫蔡家瑁将老藏人扶倒在担架上,她轻轻地熟练地解开了老藏人上身的楚巴,小心地拔下刀子,立即用棉花按住了伤口,一边迅速地动作,一边喊着:“镊子……酒精……棉花……”
她像对待一切自己的伤员同志一样地对待着这个负了伤的老藏人。
老藏人咬紧了牙,尽力不使自己叫喊出来。他用困惑的、顺从的眼光呆呆地看着何珠,安静地由何珠裹着伤口。
这时,前边的山上涌出了无数藏民。他们都是身背刀枪,但是,他们却都在扬着双手,高声地呼喊着。
枪声早已寂静了。代替枪声的是一种尖亮的号角声音。
数匹骏马上坐着满脸喜色的红军骑兵,他们兴奋地扬着手,朝路两旁边的红军连连地喊着:“讲和啦!贺军长、任政委和活佛在一起呢!”
山上的藏民也在欢呼着。
许许多多藏民和走在前头的红军队伍汇合了。
藏族人今天才找到了他们的真正朋友和兄弟。这些汉人不是普通的汉人,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是藏族人民最忠诚、最可靠的朋友和亲人。山上的藏民欢呼着。山中的红军队伍欢呼着。山下的金沙江奔腾咆哮着。涧槽哗哗地通畅无阻地流着水。这清凉的泉水不是普通的水,是在鲜血中沐浴过的、友谊的水啊!红军炊事员们兴奋地接着水……水,一碗一碗地从人们手里传来……伤病员喝着水……何珠喂着娃娃。娃娃在母亲怀里,安逸地、小口地喝着水……水哗哗地、愉快地流着。这不是普通的水,是渗透过红军战士身上鲜血的水,是鲜血凝成友谊的水。将来,涧槽旁边,会有为友谊的结成而牺牲的烈士纪念碑。年青一代的藏族娃娃们,会赶着牛羊,抖着鞭梢,唱着动人的、怀念着红军叔叔伯伯们的歌曲,唱着建设美丽的各族人民的祖国的动人歌曲。
李冬生怔怔地站在担架旁边,蔡家瑁满脸是泪,也站在担架旁边。
王二田的脸色和淡金色的锡箔纸一样。他的胸前还在渗着血。他的胸急速地起伏着,嗓子里冒出一种咯、咯的声音。
李冬生立即俯下身来,轻轻地呼喊:“王二田。王二田……”
王二田无力地睁开眼睛,向连长、向卫生员、向周围的战士们看了看。他真正看见了许多红军喝水。而伤病员那种干涩的、嘶哑的呻吟声和喊水声已经不在耳边回荡了。他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辉,他握住了连长伸过来的、滚热的手,他低低地,但又是充满了完成一项任务那样喜悦地说:
“连长……水……”他的头仰在李冬生的怀里,闭上了眼,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猛然顶了李冬生的一下,握着连长的手松开了,头垂下来了。
王二田被安静地放在担架上。在他那苍白的脸孔上显示出来的是坦然的、欣慰的、带着笑容的神情。
王二田同志牺牲了。
天空是那么晴朗,山水是那么有节奏地、像歌声似的流着。
红军战士、共产党员王二田永远长眠在祖国的屋脊,飘着白雪又长着茂密森林的康藏高原的土地上了。
在王二田的遗体旁边,站着摘下军帽的李冬生,站着许许多多的红军战士。
突然,有一个人,猛扑到王二田的尸体上,大声地、干涩哭着,旁若无人地、万分悲痛地哭着。那是用枪打倒了王二田的那个藏族老人。
老藏人扶住了王二田的肩头,用力地摇撼着,他希望以最大的忏悔心情来使这个红军战士复活。
所有的红军,都看着这个悲痛的老人。所有的红军都从老人眼里流下的一颗颗热泪中又一次引出了自己的悲痛的热泪。
老藏人站起身来,扶正了王二田,便又在王二田的尸体旁边跪下了。他用颤抖的嘴唇亲吻着王二田的身子;他用颤抖的两手抚摸着王二田的伤口和凝固了的血渍。最后,老藏人站起来,把那把曾经打中自己的短匕首双手捧给李冬生,用纯熟的汉话,激动而悔恨地朝着李冬生说:
“连长,是藏人错了,是我错了。藏人不认识红军,红军是新汉人,红军是真正的好人。”
李冬生看着满脸是泪,身子晃晃悠悠,手里捧匕首的老人,心里刷地一酸。他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为什么不能用感情代替政策;他体会到红军为什么要坚持民族政策。正像任弼时政委所说的:我们的民族政策是真诚的,以心换心地唤起兄弟民族,共同为推翻压在头上的敌人而斗争。李冬生此刻感觉到执行一件困难的任务、执行政策,在某些情况下是要经受痛苦,经受得起委屈,经受得住曲折。不然,简单起来,就只会给革命带来损失。他急忙走过去,搀扶住老藏人,接过那柄亮亮的尖刀,又送到老藏人的手里,说:
“老爹,这把刀,就送给你做纪念吧。它的尖,再也不能扎自己人了。”
老藏人小心地接过刀来,用肥大的袖口仔细地擦了擦,珍惜地塞到怀里,看着李冬生,点点头,自信地说:
“刀尖磨得再快些,叫它朝外,永远朝外。”
老藏人背上毛瑟枪,摸了摸刀子是不是牢牢地放在怀里,向李冬生点点头说:
“连长,我的心亮了。我洛桑旺阶的心永远朝着咱们的红军,再见!”
“老爹,等一等。”李冬生回头朝蔡家瑁说,“从连里的医药里拿些有用的给他!”
蔡家瑁将棉花、纱布、药都交给李冬生,李冬生捧着这些东西,递给老藏人,说:
“老爹,伤口一下子不会好,带点药去擦一擦吧!”
“好。”老洛桑旺阶干脆地接过药品纱布等物,说,“大仇不急报,大恩不急谢,我总算没白活七十多岁,叫我睁眼的时候看见了你们真汉人。”
老藏人洛桑旺阶朝李冬生扬了扬手,迈开大步,朝藏民欢呼的山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