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十匹马上坐着藏人的骑手,马匹在山谷中的小路上飞驰着。
藏人的马队奔驰过红军曾经走过的悬崖水口。他们放慢了速度,从红军担架队曾经停留过的地方走过去。
魏七在马上斜睨了一下红军遗留的破草鞋、破衣服,用过了的破旧棉花、纱布,贮藏药水的小玻璃管子和地上残留的一些血渍。这所有一切景象,使魏七很为舒畅。他看了看哲仁嘉错,满意地笑着说:
“共产党、赤佬,他们在这里吃亏不少啊。老洛桑旺阶这条狐狸真能干!姜是老的辣啊!”
哲仁嘉错狠狠踢了坐马一脚,马突然遭受了这样打击,连忙翻开蹄子猛蹿了几下子。他却坐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满脸杀气,阴沉得像满天乌云。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瞪了瞪魏七,没有说出话来。他和洛桑旺阶的仇,虽然由活佛给和解了,可是,魏七竟当着他的面夸奖起那个老家伙来,不能不使他气得发胀。
魏七也感觉到有些失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基本力量,可得罪不得。连忙说:
“其实,这么险要地方,要是你哲仁嘉错来了啊!我看,一个红军也过不去。”他瞧了瞧脸色立即缓和下来的哲仁嘉错,暗自笑了笑,便拉紧缰绳,加快了速度,大声地说:“老朋友,我看,红军共产党这会儿,怕是早过了洛桑旺阶的寨子了。快走!”
骑兵队加快了速度奔驰了不大一会,又重新放慢了步子。
骑手们头发长长的,双手抱着肩膀,连缰绳也不抓,没精打采地晃荡着身体。有一个骑手哼起了他们中间流行的歌曲,于是,歌声便飞扬起来了:
我的家乡在那远方的山脚下,看见了山野的花草啊……
就想起了美丽的家。不唱歌的日子很难过哟,
唱了呢?……我的“好心”伙伴儿又不喜欢。
……”
哲仁嘉错千总正是一肚子火气未消,便勒住缰绳,立着眉毛骂着:
“唱什么,你们这些狗奴才。”
“唱吧,唱吧!”魏七朝哲仁嘉错狡猾地笑了笑说:“唱歌唱起了劲,打起仗来也一样能起劲啊!”
“哼!”哲仁嘉错不说话了。
马队还是缓慢地走着。
这些马队啊,变了样子。青年骑手们的楚巴挂破了,头发散乱了,胡子长了,精神憔悴了。一两个月以来,他们绕小路、爬大岭、趟河流、冒日晒,为着追赶红军,拦挡红军,杀死红军中三三两两的掉队人员,偷袭红军的小部队、后方机关和辎重队。更重要的是到处去散播红军是“坏汉人”的消息,掀起沿途的藏族人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反对红军,给红军造成征途中的巨大困难,拖住红军的队伍,拖住红军前进的时间表。以魏七的多年战斗经验来看,他知道:几万人的大部队行动起来,人吃、马喂、住的地方……都是极其复杂的问题。只要是掀起了藏民的民族仇恨,红军就会吃不上、喝上不、住不上、走不安宁,就会拖死、饿死、累死。最低的估计,也会拖迟了红军前进的速度,而使红军更加疲劳,为前边堵拦的白军造成有利的条件。魏七这支马队所到之处也确实在许多地方掀起了民族之间的仇恨。但是,也还有另外一个对魏七来说是没有预料的结果:跟上了这位江防反共司令过了一两个月的军事生活的骑手们却有另外的感觉。他们过着比什么都苦韵生活,哪怕是严寒的冬天,到山野里去守牛羊呢,也比这种鬼一样的生活舒服得多。骑手们看透这位汉人司令也并非是个好心肠的人。虽然,这个司令又阔气又大方。上次来访问千总,多少布匹、多少茶砖、多少糖……不都是他亲自送上门来的么?奇怪的是,尽管司令老爷那么和气,多么赔着笑脸,他那眼睛里却总闪出一些猜不透的神色。藏人骑手们对这个汉人,老实说,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服从哲仁嘉错千总的权力而已。
马队还在缓慢地行进着。
一个青年的藏人骑手,身体精壮,他一手抓住了马鬃,一手朝天空扬起来,扯开了洪亮的嗓子,唱起来:
“噢!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
所有的藏族骑手们都唱起来了。他们唱着,却用眼睛盯着魏七。
“……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我们的父亲早已死掉,
我们的母亲早已衰老;剩下的哥哥,
是我们全家的依靠。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放牛、耕田、还有支乌拉,
都得我哥哥来搞;如果捐税派下来,
还要他奔走借债才能缴。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你如果我把哥哥拉走,
我们全家都得讨饭糊口;你如果把我哥哥拉走,
我们全家都得讨饭糊口;而我们的心头啊……
从今将积下难忘的冤仇。”
歌声在山谷问回荡着。那是悲哀的、仇恨的和怀念家乡交织着的复杂心情啊!
魏七在藏族地区混过多年,差不多的歌子他都会,差不多的藏人土话他都懂。今天,他虽然听见了这个歌子,但他的脸上却装出困惑不解的样子看着哲仁嘉错千总。
哲仁嘉错却是满面怒容,他抓紧了腰刀,催马奔驰。他的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
“唱得不错,挺动听。”魏七催马和哲仁嘉错并起肩来,在他的脸上微微有些颤抖,那条斜长的伤疤更显得发紫,而他那脸上却露出极不自然的微笑。他说出这句话,便用试探的眼光看着千总。
“哼,你们汉人连个屁也不懂。”哲仁嘉错千总拍打着马,忿忿地说。
“好听的歌,何必管它听懂听不懂?嘻嘻……”魏七脸上露出狡诈的笑容。
2
马队奔驰到一座藏民居住的寨子里。
这里的房子是许多上下两层或三层的、简陋的楼房。从楼房的顶端看过去:牧人放着一群群的牦牛和马群;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片的森林,从森林的顶梢上再望过去,可以看见远方巨大宏伟的喇嘛寺上黄金色的闪闪发光的屋顶。
寨子里的各个小楼前边和人行道上,站着许多藏族老汉。他们穿着不新的楚巴。还有一些用麻布或是带格子布包头的老太婆们也怔怔地看着这些骑手们,习惯地擦着眼泪。还有一些藏族姑娘,她们头上都编了十几根粗细、大小不等的辫子,她们脖子上挂着银项圈,穿着花的上衣和各色的长筒裙子。她们凝目看着这些浑身尘土和破烂不堪的衣服的青年骑手们,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马队上的小伙子们本来都是没精打采的。这时候,他们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探索和情欲的光。
马队停住了。骑手们下了马,拍打着破旧楚巴上的灰尘,整理了头上的帽子,摆端正了身上的枪支,故意将马刀摆在身前,满面喜色,高兴地朝姑娘走去。
姑娘们狡猾地闪躲到篱笆后边,眼睛却不转动地、偷偷地看着他们。和往常不同的是,在姑娘们的眼睛里,没有燃烧着爱情的火焰,而是有着许多困惑和惊疑的奇怪的还稍稍有些轻视的神情。
魏七喊住了那些过分热衷于爱情的小伙子们。他拉着马,朝小伙子们喊着:
“哲仁嘉错千总就会给你们顶好的机会,再忍耐一会儿吧,我的好汉们。”说完了,他走到一个藏民面前,和气地问,“喂,你们洛桑旺阶千总在不在?”
“没死,能不在?”老洛桑旺阶在屋子里就看见了这批马队。他看见为首的人是当年打冤家对头仇人哲仁嘉错,和哲仁嘉错并马站在一起的却是三年前在这儿住过的汉人魏七。洛桑旺阶什么都明白了。大约魏七就是这些天来人们传说的那一批报信儿打红军的马队头子。他看着马队走进寨子,又看见马队下马,扑向自己的姑娘们,还看见魏七怎样阻拦,他一直不理睬,不迎接。他的儿子洛桑培楚扒住窗户,直怔怔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问着老千总:
“阿爸,这些人是又来打冤家么?”
“笑话,”老千总嘴角上带着冷笑说:“你瞧着吧,长点见识。是救我来的。”
“救什么?”培楚怔怔地问。
老洛桑旺阶瞪了儿了一眼,说:
“等一会,他们来了,你一句话也不许说。”
等到魏七问到老千总,他才推开篱笆,走出来,冷淡地回答着。
魏七看见洛桑旺阶千总这副神气,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却一丝神色不露,反而显出崇敬和热情的样子,飞快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握住老千总的双手,大声地说:
“啊,洛桑旺阶老千总,你好啊!”他突然看见洛桑旺阶敞开的楚巴里在胸前裹着一块白布,从脖子那里兜上去,还渗出一些干了的血渍。他立时故作惊慌地和万分同情地叫着:
“共产党红军这帮汉人坏家伙,敢打伤了老千总,啊?”
魏七扬起双手在天空舞着,脸上的伤疤涨成青紫色。他暴怒地朝四外围着的藏人们叫着:“这不行,不行!这还行?我们要替洛桑旺阶千总报仇!”
“用不着你!”洛桑旺阶千总连看魏七都不看一眼,便极其冷淡地回答着。
魏七用眼角扫了老千总一下,没有管老千总怎么说,仍然是满面激愤地朝着哲仁嘉错的骑手们叫着:
“怎么?谁能看着千总受汉人欺侮?你们这些有血性的小伙子们。”他喊着,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资本——那些年轻的骑手。这一票买卖要是做好了,加上洛桑旺阶的骑手,就能有一二百人,那就不只是跟在红军屁股后头了,就更能干点儿大事情了。这个时候,正是下本钱、下赌注的时候。魏七在骑手们面前又喊又叫,真是万分同情洛桑旺阶的“不幸遭遇”。而且再三和哲仁嘉错千总小声地说:“是咱们拧在一块儿朝外的时候了,再不是记仇的时候了。”
哲仁嘉错千总的骑手们确实是气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是真的被魏七煽动了呢,还是真的同情别家寨子的千总老爷,还是为着唤起那些躲在篱笆后边的姑娘们的爱情?……反正,他们拉马围过来,热情地向洛桑旺阶千总问好,看他的伤口,眼里都闪出了仇恨和复仇的神色,好像就要拔出刀来为老千总复仇似的。
魏七把马缰绳挂在胳膊上,掏出银烟盒来,递给哲仁嘉错千总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烟,走到哲仁嘉错的骑手群里,把满烟盒的烟分给大家,满意地看着。他喷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笑着和哲仁嘉错千总说:
“千总,你的鹰行!能干、热心、勇敢……是藏人的脾气。”
哲仁嘉错吸了一口烟,也笑着说:“看看洛桑旺阶的小鸡吧。他们不能打仗,你到这儿来,其实真是多余。”魏七拍了拍哲仁嘉错的肩膀,笑着说:
“得了,千总。你是个快当营官的人了,何必还那么心窄?等干掉了共产党,我帮你,派兵来帮你打冤家。但是,今天,得听我的,帮我个忙。”
哲仁嘉错千总心花怒放,似乎他已经是当上了营官,而且自己手里有一批——至少是一个连吧,有那么多的洋枪队……那时候,嘿,只要把马刀一挥,咔嚓一声,老不死的洛桑旺阶还不得服服帖帖地送上脑袋来么?”他朝着魏七信任地看了一眼,将手一摆,笑着说:
“放心。我是马,你是兵,你骑上,我就跑,都凭你了。”
魏七反而谦虚起来,甜甜地说:
“哪里,哪里,你是这一片地方的皇上,我只是求你帮忙。”他笑着看了哲仁嘉错一跟,低声地说:“朋友,让你的小伙子们痛痛快快乐一阵子吧!”
哲仁嘉错点点头,扬起手朝骑手们喊着:
“小鹰们,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你们都玩去吧!”
这伙青年藏民像得到大赦令一样,拉着马,唱着歌,朝寨旁的林子跑去了。
魏七这才又走到一直是沉默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的洛桑旺阶那里,笑着说:
“老千总,藏人是喜欢招待客人的,不是么?”
“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洛桑旺阶冷淡地盯着魏七,又冷淡地说。
魏七赔着笑脸说:
“得了,朋友,我是特地来找你商量件大事。”
洛桑旺阶千总看看魏七,看看哲仁嘉错千总,把手一摆说:
“好吧,请进去吧!藏人总算是好客的。”
他们三个人走进了洛桑旺阶千总的楼房里。
老千总的家是十分漂亮、精致的。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刀剑,有镶宝石把的腰刀,有闪闪发光的长把马刀,有两边是刃的,柄利剑,有双筒的火枪,有短把的雕着花纹的老式手枪……在墙壁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很大的梅花鹿带长角的鹿头。鹿头下边是老千总朝拜活佛时,活佛赐给的十几条黄色的、红色的哈达。另一面墙壁上挂着千总的帽子,这也是各式各样的帽子,有四周是灰鼠皮的平顶帽,有尖尖的黑色呢子帽……还有几种不同颜色的呢子礼帽。
屋子中间放着雕着深红色花纹的木桌,木桌旁边摆着高大的闪着金黄色光亮的漂亮茶炊。
“喝,真阔气!”魏七嘴里夸奖着这些陈设,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打动这条老牦牛的心。
“来奶茶!”洛桑旺阶朝垂手而立的儿子说着。其实,他的心里也在想着别的。他知道,像魏七、哲仁嘉错这些人,没有事是决不会来的。他心想,不管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有我的主意,咱们谁也不用打算骗过谁去。
哲仁嘉错千总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他是满心愉快地看着这许许多多漂亮的陈设,计算着再过多少天,这些东西就会全变成自己的。他越想,心里越高兴,连脸上都流露出不可掩饰的满意神色。
三个人,从外表上看来,很像是亲密的朋友,心平气和地坐在地下铺着的毡毯上喝着热热的奶茶,但是,只要稍稍留心一下他们的脸色和他们互相避开的眼光,就会感觉到,他们都是在深奥莫测地衡量着对方。
“洛桑旺阶千总。”魏七从嘴边把茶碗移开,看了老千总一眼,叫着。“干什么?”
“缺茶砖么?我可以派人给你送来两百块。这回不讲价钱,算我送礼!”
“谢谢!什么时候送到?”洛桑旺阶口角含着嘲笑,慢吞吞地问着。
“快,快。”魏七沉默了一会,放下奶茶,装出一副十分随便的神气说:“唉,我说洛桑旺阶千总,把你的小伙子们带上,马刀擦亮,干点大事吧!”
“干什么事?”洛桑旺阶淡淡地问了一句。他早就料到过是这么回事儿。
“红军不是刚刚过去么?”魏七边问边盯住老千总的眼睛:,
洛桑旺阶默默地点点头。
“是啊!”魏七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靠近了洛桑旺阶说:“今天晚上,共产党红军准宿在前边的喇嘛寺,要不,就是宿在南山上的森林里。明天,他们得爬过雪山。”
“什么,过雪山?”老洛桑旺阶叫起来,他仔细地盯着魏七,不信任地摇摇头说,“不,他们不能过雪山。雪山可过不去人,他们准是沿金沙江往北走。”魏七笑着说:“算啦,千总,您不用替古人担忧。巴塘、义敦……沿江所有的口子,中央派了大军,还有巴塘教堂的人马早就把守啦,别说是红军,就连只山鸡也保险它过不去。”
“那红军怎么办?”老洛桑旺阶千总从地上站起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