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看完钻进被窝不知是沉默抑或啜泣还是熟睡,整个房间的安静和外面的喧闹轮廓分明。
夜彦说:“这是我哥哥的笔记。他同学给我的,说是很有文采留给我学习参考。几年了,我就是一直没能见着哥哥。夜城,我哥叫夜城。”
夜彦从背包里拉出笛子接上,想吹却也始终没有放到嘴边,恐惊扰到相邻宿舍同事的作息。想想城里不比家乡,能接纳上千噪音,却不比幅员辽阔的大山丛林总能接纳夜彦吹出来的噪音。
要是在家乡,小鸟会因为夜彦的调调拥有知音,小花也不嫌吵,乡邻更是不嫌曲调不好。夜彦抚摸几下拆成三截又放回背包内。
那时,十九岁的夜彦没能完全明白三十五岁莫里的心情,但经过两个月的打工生涯,每天醒来唯一的事就是跑进车间里坐着重复同一件事,那种绝望的感觉已经不知道撞击多少次心坎。
三十五岁的莫里看起来已经像个老年人,据说谈过十几个女友现在还是条光棍。彼时长发鬅松看起来十分落魄,胡子已有两天没刮,黑了一片。习惯了乍一看总会感觉是种个性,实则煞是伤感。在夜彦看来分明是个生活压抑出来的词人,该是“落魄”两字形容才能恰到好处。
已是冬天,作了最后决定那天罗梅已经为了找工作整整烦躁了三个月。
零六年十二月份,正值进城务工人员回乡过年的热潮。眼看兜里羞涩的盘缠,罗梅着了急。之后就进了韩鑫科技。
二十六岁的罗梅,二十六天工作制的一家电子厂。罗梅执大专文凭,学的是建筑造价专业,在校时不务正业,导致后来文凭和工作在她身上两者并不相干。也偏偏只有二十六天制和二十六岁注定有个缘分了。罗梅应聘普工岗位——后段出货包装员,后来又做了FQC品检员。值得一提的是,偏偏凑巧。我当时正好是那家工厂车间里其中一个不起眼的3D仪器测量员。
十二月,韩鑫科技员工自离成潮。部分员工也想回家过年,又不舍得两个月的工资,于是集体抗议。谁知抗议根本没用,劳动监管局开车过来兜兜风回去后老板还是按“A计划”进行。
于是,二十七号的下午,莫里上演了“A计划续集”的悲剧。
夜彦第一次亲眼见到人死后的模样,包括罗梅也是。
在宿舍里,夜彦在莫里的背包内找到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杆身,一生漂,不是生来就命苦,只是每个人生来的目的就是等死。如果能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那么这无非只是提前,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我的命可以让大伙儿涨工资的话固然是好,祝福我吧!”
韩鑫科技是小厂,经过这件事后工人人去楼空,老板决定倒闭领着多年压榨来的血汗钱回家养老,撑死。
只是涨工资?莫里一开始就错了。
但是,莫里用生命换来二十几个工人最后一个月的血汗钱,这是不争的事实。作为新进员工却也同时害得罗梅失去了九天的工资和新工作。
罗梅在深圳非亲非故。算是缘分吧,韩鑫科技还未倒闭前周末加班在仓库里认识的夜彦。
罗梅和夜彦相识说的第一次话是:“嘿,这箱产品太重了,能帮个忙吗?”
第二次相遇是在宿舍楼下,罗梅说:“你身上还有零钱吗?能不能请我吃顿饭?”
于是两人开始熟络,这种性情式的相遇现实生活中真真不多见。
夜彦领到工资后给自己买了手机。可以打电话发短信,第一次充值三十块钱,开了GPRS学上网。
正值除夕晚上,夜雪打电话告知哥哥夜城去世的噩耗,夜彦痛苦欲绝。想回家奔丧,但没车费,打电话给夜雪10086已提醒余额不足。夜彦无奈之下向夜雪要钱回家,夜雪也没有。就这样,夜城就像失踪了一样,据说尸体已经被火化葬在福州某个公用墓地。
村子这边李氏听到噩耗急忙向乡邻借钱和族长跑到福建,在坟岗草草烧香恸哭几回便拖着一身债务回到村里。李氏从此抱病卧床,奄奄一息。
在罗梅的鼓动和四处借支下夜彦回到村里探望李氏。不过太迟了,夜彦始终晚了一步。李氏前一天就已经彻底断了呼吸,就差着塞进棺材。
宛城问我:“独臂那家伙咋死的?”
我觉得心口上似乎堵上一把利刃,我说:“蛊惑工人抗议,结果死在老板所雇的痞子和工人群架里。听说他的笛子那时候练得已经登峰造极,还能吹树叶成曲,吹苗族芦笙和傣族‘毕’。很会吹,反而听起来很带水那般柔软,可惜却是条汉子,容不得不公平待遇。死了真是可惜……尤其还是客死异乡,只有老母亲和族长千里迢迢前去看一眼乱坟岗上的刻碑。所以我说村里遭遇的那场猪瘟真是可恨,让夜彦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夜城,这人死得真是可惜……还是独臂。”
陆逸没说话。反倒是艾简脸上露出疑惑,他问我:“残废了如何进得了工厂?你说的好奇怪,这事跟探险学者又有什么干系?”
看来艾简是在怀疑我讲的故事的真实性。而艾简会有后者一问我也没有感到奇怪。
我记得当时我变得异常严肃,我告诉艾简,我说:“算是花天价了,买了三百块钱的茅台送给那家工厂里的生管,那生管一高兴就引进。这夜城,虽说独臂却行行与众望其项背,生管念夜城算数不差,让其呆车间半成品出货部统计数据,月薪九百左右,也就底薪,算起来和我们相差无几。听说厂里后来招进不少未成年工……你知道的,黑厂老板压榨成风,如果没人起来领头大家往后都拼命干活然后喝西北风。有人牺牲才会有人幸福嘛!这不就是先富起来和后富起来作死真英雄的道理?”
艾简仍然迷惑,又问:“劳动部门都不曾上访?”
我心里纠结一番,暗暗觉得艾简天真,又私下无奈。不怪乎艾简社会阅历少,不懂社大潜规则。我笑了,本来没必要解释,但宛城却替我回答了艾简。
宛城说:“同学,母猪都还不曾学会上树,官人都忙着贪污,说不定碰到的刚好是李刚或者是李天一,那就更惨了。我这样说你觉得满意不?纵然说好人还是很多的,但是遇到不同层次的好人总是需要点缘分吧?!”
宛城说完又转问我:“那老太婆死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宛城指的是谁,兴许我只顾手中的活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于是久久才反问:“哪个老太婆?谁怎样?什么怎样?”
宛城笑了,有点邪恶。他说:“李氏呗。死了哥哥又死了母亲,夜彦结局如何?难过地自杀了?”
我记得我当时顿停手工活思量好久才回答,我说:“呃,那倒没有。夜傅像往常一样继续狩猎,夜彦悲恸半年后回到深圳找罗梅,在罗梅的鼓动下还是不放弃生活,不过后来夜彦只干活不说话。听说夜彦与罗梅生得一子,回到村里守着一亩三分地,种油菜花,种花生,种果树……两人很相爱,也很幸福。人们农作闲时总能听黄昏时大山里不时传来笛声,曲声悠扬,他们的结果就是那么美满……真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