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颤栗都是转瞬即逝的:青涩深挚的初吻和出其不意的闪电。它们短暂、仓促、触及灵魂、猝不及防又让人悸动莫名。在人类的动物学谱系中,天鹅以其不言之大美,出演着这种让人心悸的角色,并在人类最核心的象征学的盛宴中上下翻飞,扇动她优雅的翅膀。
就像诗人之死比诗人之生更加富有诗意一样,天鹅之死也更加撼人心魄:“天鹅之死是一段水的渴望,嗜血的姿势流出海伦”。经由诗人纯美的注视并经诗人之手的传递,天鹅终于变成动物中的玫瑰而闪射出智性的光芒。它的颜色直接给雪和梨花上了一课,并洗白了强加给乌鸦的不白之冤:天鹅之白和乌鸦之黑其实呈现出同样的自然禀赋。它的翅膀在眩目的扑打中纵情声色,以其绝伦的姿势和气息,在人类的音乐和舞蹈中打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情的楔子。古希腊人甚至相信,天鹅临死才会鸣叫,唱出它惟一的歌声。我因此进一步相信,如果这是天鹅惟一的歌声,那一定是对爱和死的陶醉。因此,我情愿将诸如倾情、坚守、节制、专注这样一些弹性非凡的词献给她:一次,只有一次,这种超越生命界限的美学原则,可以打动最冷漠的月亮,它也是对所谓多多益善逻辑的一次绝对的反动。
抒情诗人斯蒂文斯说,人须有冬天的心境,才能看霜,看雪。以此类推,人须有天鹅的心境,才能出生、入死。在出和入之间,所有的天鹅都与人类的情感毫无出入,比如,一只受伤的天鹅,让我们更加想起天鹅的完美,就像一个受伤的女人,总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一样。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在他以天鹅直接命名的诗歌名篇里,精要地叙述道:“她否认,并以颀长的脖子摇撼白色的死灰,这由无垠的苍天,而不是陷身的泥淖带给他的惩处。”读这首诗,使我体会到真正的诗人总是欲言又止的,你看这只陷身泥淖的天鹅,摇动她美妙的曲线,不但否认身陷沟渠,而且一语中的般地点破了天空的本质,与我们中国诗人的“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异曲同工,诗人的灵犀在此息息相通。
天鹅是典型的知性动物,这与我们时下用得俗滥了的“知性女人”这个词毫无瓜葛。如果硬要我在此打住,并略略置喙的话,我心目中的知性女人,就是仅仅用眼神就可以交流的那一种。天鹅的知性无庸置疑,它在纯正和纯粹的钢丝上轻移莲步,就会倾倒日月光华。但是,在知性这件事上,我们其实是与天鹅反向相遇了:它成为欲望的化身而不自持。在希腊神话中,强悍的宙期变成了君临一切的天鹅,去占有天真的女神丽达。人类诗歌史上最不可缺少的抒情圣手之一叶芝,为此耿耿于怀,写下了他一生中最让人悬想的篇什之一: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一双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抚弄她的大腿,鹅喙衔着她的颈项,他的胸脯紧压她无计脱身的胸脯。”这首意象纷呈的诗篇,让人看到暴力和专制的影子,它不容分说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致令人窒息,或者让人不饮而醉。在这之前,达芬奇抢在前面,惟妙惟肖地用丹青来勾勒天鹅宙斯的欲望:他的长颈和喙在美少女丽达饱满的胸脯前逡巡,我从中甚至听到了丽达那短促的颤栗声。禁锢的火焰一旦掀开,便会铄铁熔金,所向披靡,遇山开路,遇水搭桥。在时间的相对论里,情感的高峰过后,叶赛宁留下了他爱的灰烬:恋人的素手像一对天鹅,在我金色的卷发里出没。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呵,都会吟唱一支情歌。
在这些人世的热闹里,有谁看到过天鹅的泪水?从那晶莹剔透的液体里,也许会映照出天鹅的内心。谁看见了,谁一定是另一只天鹅,或者丽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