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将是中、欧对比的最后一章，我选择中国方面的比较部分是以传统中国的结构为主体，因此，清朝就是传统中国的最后一个时期。辛亥革命以后，中华民国成立，不论是政治制度或者社会经济结构，都已经走入现代的世界，世界的问题应作整体的讨论，不能够当作欧洲的对照面。1949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虽然其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与中华民国有着根本的区别，但终究也还是今日世界的一部分，其对比应当是社会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差别。
掩盖在康乾盛世下的忧患
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不自由的一代。满族人以一个部落的力量在东北兴起，征服了中国。在满族人内部，传统部落军事民主制度逐渐被努尔哈赤①的独裁代替；在八旗②设立以后，每一个旗的旗民都是旗主的奴隶，而所有的八旗都是努尔哈赤和他子孙的奴隶；汉军和包衣③，都是奴隶之下的奴隶；汉人和百姓，甚至还不够资格做奴隶。
中国从秦始皇以后，政府和内廷，基本上是平行的内外两个单位。政府官员并不是皇帝的私人奴仆。汉唐朝廷都坐而论道，大臣们都有座位；宋朝以后，宰相必须站着回话；明朝十分专制，朝廷之上动辄以廷杖惩罚官员——但是，大臣还是坐着和皇帝对话的。只有在清朝廷上，举朝匍匐跪拜，人人口称“奴才”——这是一个皇权最凌辱官员的时代，更不要说凌辱一般的百姓了。三百年来，在这种统治气氛之下，一般百姓，甚至士大夫，其自尊心都已经被斫丧殆尽。
① 努尔哈赤（1559—1626）清太祖，满族人，清朝的创立者。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他创建了八旗制度。1618年起兵反明，后来进攻宁远（今辽宁兴城）时，被袁崇焕击败，受伤，不久病死。清朝建立后，努尔哈赤被追为太祖。
② 八旗 1601年，努尔哈赤初建黄、白、红、蓝四旗；1615年，增建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共为八旗。凡八旗成员统称“旗人”，享有州县所属“民人”没有的特权。
③ 包衣 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汉译为“家奴”或“奴才”，为满族贵族所占有，没有人身自由，被迫从事各种家务劳动和生产劳动，由战俘、罪犯、负债破产者和包衣所生的子女等组成。
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并屡次打败明朝军队。他建立了后金政权，割据辽东，建元天命。天命十一年（1626）于宁远之战受伤而亡，终年68岁。
过去的中国朝代，对于全国的情况都有相当具体的档案资料，作为施政的依据。只有清朝，康熙以后的“盛世”人丁兴旺，“永不加赋”，而摊丁入亩。平时并不常丈量田亩。田课①大多由地方官员按照过去的数字摊派，以致人口、田亩、税赋都变成固定的数字，不再反映全国的耕地面积和总的收成。失去了这一个基本的数据，用黄仁宇②的话，清朝不是用数字治理这么庞大的国家的。
清朝是一个征服王朝，从建州卫的一个小部落开始，疆土扩充到蒙古、西藏和新疆，将中国传统的领域扩大到汉唐都无法与之相比。这个征服王朝不断进行战斗，从入主中原开始，每一代都有大型的战争。天命③到顺治，基本工作是彻底征服中国。康熙年间，在内部平定了三藩之乱，征服台湾郑氏，然后，又花了很大的力气征服了蒙古的核心部分。整个康、雍、乾三朝，都不断地在北疆和西北进行大规模的征服战争，终于将整个蒙古、西藏和回部都归入清朝廷的掌握。清帝国成为以满、蒙、藏、回为主体的北部中国和以各行省汉人为主体的南部中国。
① 田课 农业税收。
② 黄仁宇（1918—2000） 湖南长沙人，历史学家，代表作有《万历十五年》《中国大历史》等。
③ 天命 清太祖的年号（1616—1626）。
这是一个两合型的帝国体制，不是一般的中国传统帝国规模。到了乾隆时代，国力已经不足，其实大小金川、缅甸、越南诸役和平复台湾的林爽文①起义，都是遮掩失败，夸张武功。乾嘉时代有川楚白莲教⑦的教案，道光年间有鸦片战争，咸丰以后太平天国起事，及至清朝末期的光绪和宣统，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永无宁日。
前面征服蒙古、西藏和新疆的战争，消耗了中国的实力，也耗光了中国内地的钱粮、八旗的战斗力和明末累积的火器。所谓康、雍、乾盛世，皇帝经常南巡，而且宫廷不断有大规模的宫殿和庭园建筑，已经将中国的财富消耗殆尽。许多军需和宫廷的消费，实际上不是靠捐纳卖官，就是勒索商民捐献，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找一批官员，没收他们的财产抵充国用。
八旗子弟作战能力日渐衰弱
① 林爽文（1757—1788） 清代台湾农民起义首领。乾隆五十年（1785），他参加天地会，五十一年秋，官府镇压天地会，他率众起义，被推为大盟主，年号顺天。五十三年（1788）正月被俘，后在北京就义。
② 白莲教 混合有佛教、明教、弥勒教等内容的秘密宗教组织。其教义崇尚光明，认为光明定能战胜黑暗。在元、明、清三代，常被农民起义所利用，作为组织斗争的工具。嘉庆元年至十年（1796—1805），川楚白莲教爆发大规模起义。
清兵入关以后，八旗的作战能力有很大的改变。在关外时，他们是部落兵的编制，王子们是将帅，所有的部落男丁都是战士，旗营的战斗力相当强。入关以后，打了几次内外战争，旗营能征善战的战士们折损不少。更重要的是，八旗男丁出生以后就有粮饷，一辈子由国家养着，在作战时，八旗的精锐先让汉兵冲锋陷阵，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旗营才出动。到了这个地步，旗营战士相当于贵族，平时养尊处优，打仗时也不是在前锋冒险，长久以后旗营战斗力当然衰弱了。八旗子弟犹如富贵纨绔，训练也并不严格，两三代以后，到康熙晚年旗营的作战能力已经不足称道了。
清朝的建制军，号为绿营，大部分是继承明代的卫所体制，在备省各地设立提督、总兵等官制，分别率军戍守，有事出动，先从战事附近的提镇发兵，不足时才调动其他地方的绿营。这些绿营将士身份上不如旗营，训练和装备也都不足，等于是二等部队。康熙以后的战争，绿营扮演的角色却越来越重。到了乾嘉时代，几乎所有的重要战争都是由绿营出动。
绿营平时既是二等部队，再加上清皇室对于汉人并不信任，所以这些绿营的名额常常不足。一旦有事，命将出师，带兵的军官不得不临时招募添补缺额，正所谓“驱市人为兵”，怎么会有强大的战斗力呢？嘉庆、道光以后，绿营更不如以前。所以，平定川楚教案和太平天国，有不少乡勇①担任战斗任务，立了战功，才将他们编入绿营的编制。清代过了一半，实际上已经没有真正可以作战的部队了。湘军、淮军都是以乡勇为名招募的私人部队，国家根本指挥不动。
① 乡勇 清代临时招募的地方武装辅助部队，随军战守，各自成营，称勇营。
整体说来，有清一代中国人口从差不多两亿逐渐增加到四亿多；加之面所说的旗营和绿营的编制，总数不过百万余众。这么大的国家，有这么多的人口，而只有这么一丁点的常备军，而且训练装备都很不足。等到清代晚期，内乱外患纷至沓来，那时的中国根本是一个没有国防的国家。
乾隆好大喜功，前面所说的若干战争，其实官军都是大败，只是皇帝好面子，群臣跟着掩饰，讳败为胜。以武器而论，清军打缅甸、越南，战士手上的火器都还不如这两个东南亚小国的武器先进。打缅甸的时候，清廷完全不知道缅甸正在和暹罗①作战。等到后来知道了，又想拉拢暹罗打缅甸，可是那时候暹罗已经被缅甸灭亡了！这一昧于世界形势的状况，在英国马嘎尔尼②使团访华时，已经表现为自大和狂妄，不知道欧洲已经有一批新的强国兴起，它们的火器和工业都不是中国能够对抗的。在缅甸、越南两次战役以后，有人建议朝廷要注意更新手上的热兵器。乾隆却认为，八旗是以骑射为胜，不应当借用火器，以至于丧失了八旗勇武的传统。从乾隆以后，一直到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军队的武装还是以传统的冷兵器为主，火器的配备甚至还赶不上入关前后清军自己掌握的火器部队。
① 暹罗 即暹罗国，是中国史籍上对古泰国的称呼。
② 马嘎尔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英国外交官。1793年，他奉英政府之命，以庆祝乾隆帝八十寿辰为名前来中国，要求缔约通商，遭到清政府拒绝，仅带回乾隆帝致英王书。
文化禁锢使清朝学风僵化
清廷延续明朝的科举制度，也接下明朝留下的传统。科举制度以八股取士，只考“四书”，而且“四书”的解释以朱熹注为主体。于是，年年考试选上的都是只会写“时文”①的书生，对于政务他们很少真正有所体会。明朝晚年，一方面有王阳明学派讨论心性问题，对儒家思想提出新的解释；另一方面，有黄宗羲、顾炎武这些人，提出对于传统制度的检讨。明末清初，儒生痛心于国家丧亡，上述那些学者的检讨则更加细密。在第七章我们已经论及一些，这里不再重复。
清政府从一开始就对中国儒生的批判时政十分戒备。他们一方面罗致人才，以高官厚禄收买人心；另一方面又时时兴文字狱②，压制汉人的民族主义。
① 时文 即时下流行的文体，是旧时对当时科举考试所采用文体的通称。如唐宋时用以称律赋，而在明清时用以称八股文。
② 文字狱 即旧时统治者往往故意从文人的作品中搞取字句，罗织罪名，以镇压知识分子的行为。明太祖和清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大兴文字狱，刑罚残酷，株连众多。
于是，一切检讨政治制度，或者对当时事务的议论，都不是皇室所愿见的。吕留良①、金圣叹②等案件，都是杀头的罪名。在压力之下，虽然还有些人不求仕进，仍旧致力于经世济时的讨论，但大多数的儒生都慢慢退缩到安全地带，有的从事于经学的研究，有的专心做八股文章，以求在科举途上猎取功名。所以在清代早期，儒生谈论经世致用之学，也就不过是颜元③、李塨④数人而已。到了清朝末期，国势日衰，才有常州学派（例如刘逢禄⑤、龚自珍⑥）兴起，重视经世之学。更后才有以“今文学派”⑦的名义借古说今，例如康有为的《大同书》等。当然，清朝晚年的洋务和维新之学大兴，终于将中国带入近代的世界。
① 吕留良（1629—1683） 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后剪发为僧，卒前作《祈死诗》六篇。雍正时，一个叫曾静的秀才读了他的遗著，反对清朝统治。因此，吕留良竟被剖棺戮尸，著述尽遭焚毁。
② 金圣叹（1608—1661） 明末清初文学批评家。喜好批书，在批语中颇有独到之见。入清后，因“哭庙案”被杀。
③ 颜元（1635—1704） 他提倡恢复“周孔正学”，强调“习行”“习动”，反对读死书的学风。他曾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
④ 李塨（1659—1733） 年少时学于颜元，与颜元同创颜李学派。他注重实际知识，认为“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倡导亲身习行践履。
⑤ 刘逢禄（1776—1829） 清经学家，常州学派的奠基人，字申受，江苏常州人。他在《左氏春秋考证》一书中，排斥《左传》，攻击古文经学派的开创者刘歆，对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有影响。
⑥ 龚自珍（1792—1841） 清末思想家、文学家，字璱人，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他主张道、学、治三者不可分割，开知识界“慷慨论天下事”之风。他提倡“更法”，批评清王朝的腐朽，洋溢爱国热情，对后来思想界有相当大的影响。
⑦ 今文学派 经学中研究今文经籍的一个流派。今文经，指汉代学者所传述的儒家经典，用当时通行的文字（隶书）记录。清代中叶，今文经学复兴，其对西汉封建制度的巩固起过作用，也在清代曾成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变法主张的重要理论依据。
清朝的儒学，却是以考证为主，对于古代的典籍有非常细密的考据之学，而在义理、辞章和德性方面相对不足。汉学①代替宋学②传统之说，正如东汊的经学，以章甸训诂代替了西汉董仲舒以下的玄学讨论。西汉学风，一方面尝试建构巨大的宇宙系统，另一方面，在这一系统上尝试发展理论，针对现实的不足，带入大同③、小康④的理想世界。
清朝称为“汉学”的考证之学，表面上看来犹如东汉之学风，对于经学本身要寻找纯粹的原典，实际上则可以说是以繁琐学风代替了做学问的目的。汉学、宋学之论，其实不外以儒家经学为范畴，儒生们自我设限，以扶掖圣学为学问的全部。他们的追求，是在一个传统文化的结构中做细致的研究工作，做得再好，也只是肯定传统，而不是寻找新的境界。
① 汉学 清代专力于训诂、辨伪的乾嘉学派，与“宋学”对称。其推崇汉儒朴实学风，反对宋儒空谈义理，继承和发展汉儒的训诂方法，对整理古籍有不少贡献，但也形成了一种为考据而考据的学风。
② 宋学 主要指宋代（也包括元明）的理学派别，同“汉学”相对。其注重“性命义理”之学，派别甚多，重要的有朱熹的理学派，陆象山、王阳明的心学派，叶适的永嘉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吕祖谦的金华学派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