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2日二稿
一
山城的火烧云正浓烈荼靡,铺了满视野。
行动科科长沈沉紧张兮兮地凑近飘窗,打断了正在欣赏晚霞的长官的雅兴,“报告主任,那个人,弟兄们已经摸到他藏在一个老太婆家里了。”
周银杉问,“怎么还不动手?”
沈沉说,“那家老太婆就一个人,可穷得叮当乱响,还信菩萨,家里有半人高的观音像,弟兄们去过几回,没敢明说,王阿婆都拿观音娘娘来搪塞我们。我们也不好闹出太大动静。”
周银杉捻灭了香烟,“我去看看。”
王阿婆家只有两间半屋子,逼仄。周银杉兜了一大圈绕到棚户后转了转,垃圾堆里赫然躺着好多污脏的纱布。
王阿婆永远在做祷告的样子,神态凛然不可侵。沈沉他们行动科一看观音大士那张无欲无求普度众生的脸,就缩在门边。
周银杉蹬着直筒靴的腿跨进了堂屋的门,满脸堆笑说,“王阿婆,有确凿的证据,您这里窝藏了共产党。我希望您把他交出来,我们不仅不会动您一根寒毛,还会给您补偿点养老费。”
王阿婆眼睛瞧着地面拨拉着佛珠,答非所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周银杉说,“回头是岸,那好啊,我就来问问您的菩萨,看他是否同意让我把共产党渡过彼岸。”
王阿婆惊恐地看着周银杉。
周银杉便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头垂眼,嘴里喃喃有词一番,然后转向王阿婆,“您的菩萨说了,我们要找的人就在他的身后。”
周银杉做了个手势,沈沉们立刻绕到里屋,在观音像背后位置一个放被褥的大箱子里搜出了人。
那人显然是带着伤,饶是手无寸铁,围捕时沈沉的人还哎哟了一声,显然是吃了亏。那人被带到周银杉面前,脸还很年轻,眼神却像冰凌子。
撤离的时候,沈沉请示,“王阿婆怎么办?”
“留两个观察哨,人不能动,顺其自然。如果共产党只是偶尔把她家作为庇护所,现在暴露了,以后也不会起用。如果共产党把她救走,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再一网打尽。”
沈沉刚想说长官英明,周银杉突然命令,“把滕之蛟放到XX路的药材铺,派最好的医生,必须治好!”
两天后,保密局西南督察室的主任周银杉亲自带队去了药材铺,那是他们一个隐蔽的据点,关着十来个重要的可疑人士。他的新犯全身插了各种管子,身边还有白大褂医生和监视器。
周银杉俯身观察犯人的睡容。很快得出结论,他不是装睡,而的的确确是过度疲劳和伤病之后的自我修复。
周银杉又去翻看犯人的右手,对沈沉说,“瞧这食指和中指的老茧,中正步,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
沈沉疑惑,“是我们自己人?”
周银杉瞥了沈沉一眼,“你不知道共产党……自打他们有了自己的队伍,就总是抢我们的武器吗?”
“您……怎么长敌人威风?……”沈沉斗胆嘟囔。
周银杉哼了一声,“也没有什么羞于承认的,这是事实。”
他要来犯人的病历查看。那上面记录了滕之蛟大大小小的伤,几乎都是在八年抗战里留下的。当时马马虎虎处理过的,现在很多旧伤都恶化了。除了皮肉伤,肺子上还有一个窟窿,在埃克斯光片上看得很明显。
现在,这个共产党疑犯落在他的手里,他却要竭力治好他,如同修补一辆快要报废了的坦克。
周银杉直觉滕之蛟不是共产党,但情报已经把滕之蛟作为特案发配了过来。他只有先假定他就是共产党,再一步步排除。
电唱机里瓦格纳《女武神》,啸叫着扈行于天际,并不是附庸风雅的首选。周银杉点起一支烟,却忘了抽。
这个时候,突然塞给他这么一个人,是不是障眼法呢?用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去干扰他对贵阳和重庆白公馆要犯的遥控监视,去阻滞他破坏重庆市共产党组织的进度?他周银杉难道要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吗?
周银杉拿起滕之蛟的卷宗,上面搜集到的资料显示,从民国二十五年到三十二年,滕之蛟都在王劲哉部参加抗战,但他同时跟一个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武装搅在一起。就是在新四军的编制里,也根本查不到这个游击队。
翻了翻薄薄的卷宗,周银杉目光留在疑犯的照片上。这不是他第一次研究滕之蛟的照片了。模糊的小像还是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术科班的花名册里翻印下来的,十七八岁的青葱年纪,眉目清秀。
疑犯还是学弟,这个在南京上学的滕之蛟似曾相识。周银杉的同僚戏言过,黄埔军校嘛就是一半同学打另一半同学。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太多。再说,谁不是从高呼重振河山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市侩?
二
滕之蛟和共产党的游击队有没有关系?王劲哉在戡乱战起时就猫回了老家,他这个手下怎么没跟着长官?从湖北到关中又到重庆,他是肩负使命还是……仅仅是个误会?
不存在误会。周银杉否定了自己。所有的巧合都是蓄意。
周银杉的进度表上,给自己留下的时间十分有限。他足足等了一个多星期,再见到滕之蛟时,疑犯瘦削的脸上甚至有了微微的红润。
周银杉执意在病房或者说关押滕之蛟的囚室里审讯。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沈沉作开场白。
“姓名?”
“滕之蛟。”
“哪年入伍?”
“民国二十一年。”
“军衔?”
“我们师长授予我上校。”
周银杉抬眼看了看犯人。
百闻不如一见。王劲哉就是个狂人,手下一干人也养得跟他一个脾气。
王劲哉原是杨虎城第三十八军的一个旅长,惯是胆大心细好勇斗狠。西安事变后,力主杀掉蒋中正,遭到杨虎城的严厉批评,他竟气哼哼拉出一个团投了河南刘峙,当了三十五师的中将师长。之后,杀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驰援台儿庄李宗仁,王劲哉率三十五师英勇杀敌,战功卓著,居然又受到委员长蒋中正的青睐,改番号为一二八师,划归汤恩伯领导,算成了中央军。而“水旱黄汤”的大草包汤恩伯嫉贤妒能,排斥杂牌。王劲哉何等心高,一气之下,拉出仅两千之人的部队,扎入水网之乡。
自扯旗叛出,在湖北洪湖弄了个独立王国,王劲哉便大放厥词,说什么全中国就两个半好汉在抗日,蒋中正,毛润之,那半个就是他王劲哉王老虎。占湖为王后,见天跟日本鬼子的军队和皇协军死磕,碰上软腿子汤恩伯的中央军看不顺眼也打,跟新四军的游击队也时不时有点小摩擦。蒋中正恨得牙痒,只管叫王劲哉的一二八师为叛军。不仅褫夺了番号,也根本就断绝了粮饷补给。
周银杉拉回思绪,示意沈沉继续,“从二十五年到三十二年,你在王劲哉的叛军一二八师里官拜上校。升得倒快。”
“我打小就使枪弄棒,我还能带兵,不像你在沙盘上划拉划拉装个乔样子,我搁哪里都抢手的,长官。”滕之蛟语带讥讽,盯着周银杉。他知道这是决定他命运的人。但他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的命运。
“那么,从二十五年到三十二年,你具体都做了什么?”
“打鬼子啊。你躲在吊脚楼里喝花酒,老子的步枪正瞄着鬼子,一枪一个准。”
沈沉脸上白了一阵,“我在庐山训练团受训,我还组织了好几次营救盟军伤员!”
“你们是逢年过节和小鬼子打一仗,搁老子这是一日三餐。”滕之蛟的官话带着一丝关中口音。看得出来,是王老虎从家乡拉出来的子弟军。
卷宗上说,滕之蛟是情报处处长。如果情报处长都落到冲锋陷阵的地步,一二八师是真够可怜的。周银杉倒没在对方身上嗅出同行的味道来,他没好气地敲了沈沉的桌子,厉声说“继续!”
沈沉清了清嗓子,“你在洪湖,有情报表明,你跟一个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伍有接触。是不是?”
“没错。老子想打鬼子,但是国军一直败啊败的,你们的情报和人也不知道躲到哪儿。人家新四军好歹还给我们通过风报过信,跟着我们王师长杀鬼子才美得很。”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共产党?”周银杉突然发难。
“你怎么不问我什么时候加入的国民党啊?”滕之蛟也回盯周银杉。
“你在中央陆军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入国民党了,难道不是吗?”周银杉没有理会滕之蛟的反问。
“对!我也是千千万被我们的校长蛊惑的一分子。”
“在洪湖,你已经是被共产党争取的对象了吧?受新四军哪个游击队领导?”
“他们当我是战友,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老实说,我才搞不清他们是哪一支队伍。”滕之蛟在打太极。
“这么说你和你的共产党游匪们忠实地诠释了委员长号召的团结起来全民抗战?”
“当然。校长号召的,身为黄埔学生,能不听命吗?”
周银杉划着一根火柴,在手里捻转了两下又把它吹灭。“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审问是在浪费时间?”
“我们在湖里,对着鬼子的飞机开火,这时候,长官你在哪里躲着呢?得是老子穷惯了,满头脎都是枪和子弹,莫想到如今要被你这瓜怂盘问!”
“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来和重庆的共产党组织取得联系?你的接头人又是谁?”
滕之蛟突然不想针锋相对了。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但是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个严实。
“共产党嘛都瓜得很,总是天真地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干成。还真就那么去干了,而且还干成了。得是?”
“我得说同意吧。”周银杉哼了一声,“一个人如果能保持一辈子天真,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但如果他真能保持一辈子的天真,那也是最大的悲哀。”
沈沉迷惑地看着他们的主任。他奇怪怎么这个舌头毒辣的犯人一再挖苦他的长官,而长官却没有动怒。
周银杉走近滕之蛟的病床。滕之蛟冷冰冰地乜斜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周银杉脸上似笑非笑,伸手去摸滕之蛟左臂上的石膏。滕之蛟下意识躲闪,但半靠在床上的他只有力气歪了歪身子。
“以你的身手,即使你手中没有枪,你也不会束手就擒的。”周银杉说。“一时大意,输给我的人了,是吧?”
“我会连累那个老太婆吗?难道,长官你不是爹生娘养的吗?”
周银杉顿了一下,突然诡异一笑,牙缝里迸出一句,“好好养伤,你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就死心吧。”
他转身走出滕之蛟的囚室,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你打鬼子的时候,我在息烽集中营,苦钻律法。要知道,我不像你,天生就是战士,我要学着从怎么去救一个人到怎么去杀一个人。”
沈沉跟出来请示,“敬酒吃过了,这家伙还滴水不漏,要不要把滕之蛟带到刑讯室?”
周银杉阴森着脸,“不急。”
滕之蛟语焉不详,顺水推舟,周银杉找不到他是共产党的证据,同时也找不到他不是的证据。王劲哉的人叛逆刚愎,跟共产党走得很近,谁还耐烦仔细甄别,况且这个滕之蛟早已是没主的人了,直接在卷宗上盖棺定论就好。
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漏网一人。周银杉不认可这种莽夫主意,像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的徐远举那般严刑逼供,虽然有些奏效,却始终落了下乘,久而久之,只能助长赤匪的反抗精神。周银杉一时钻了牛角尖,非要看看这个不服三界管的孙猴子还有什么花招。在他忙得有些颠三倒四的时候,脑子偶尔飘过滕之蛟的关中口音,还有,那些维生素葡萄糖水有没有按时注射到滕之蛟的静脉里。
他再去白公馆,第一件事是推开滕之蛟的房间里的木窗。
刺眼的阳光顿时洒了满室。
滕之蛟沐浴在一片明亮中,享受着仲夏的阳光在眼皮上微微的刺痛。“长官不要费心了,还是把窗帘拉上吧,被人看到,会告发你和共产党是同谋。”
“你是在担忧我吗?你是在向我表明,你的确不是共产党吗?”
滕之蛟冷笑,“人说我们师长是只活老虎,老子有幸跟了他。在长官这,只能当条囚龙。”
周银杉说,“很好,见龙在田,亢龙有悔。你该悔过自新了。”
“亢龙有悔说的是你吧?长官,你处心积虑,但是手段太拙劣了。小鬼子的审讯我也见识过。”
周银杉说,“鬼子的手段当然拙劣,我掌握的是德国式的方法。要知道,在一战的时候,德国人不仅知道俄国沙皇身边有多少兵员,而且知道沙皇的每个士兵身上有几只虱子。”
滕之蛟笑了,“铁嘴他们也讲过……讲过这个笑话。”
周银杉说,“这是列宁讲过的!——铁嘴?铁嘴就是游击队组织的头目对不对?”
滕之蛟看着周银杉,“你连列宁讲过什么都知道,我要不要去告发你啊?”
周银杉也轻蔑一笑,“我只想让你知道,共产党的最高领袖所能掌握的,我也一样可以掌握!”
滕之蛟又闭上眼睛,“你不就是想除掉共产党吗?你以为共产党杀得完吗?你抓了一个就有十个在等着你,你抓了十个就有一百个等着你,你抓了一百个……又有多少人站出来不用我给你算了吧?他们是野火,是野草,春风一吹,呼啦啦,会生机勃勃的长出一大片。你干吗要除掉他们?”
这滕之蛟是真天真呢还是假天真?
“很高兴,我们再次达成了共识。”周银杉夸张地拍着手,歪了歪嘴。
三
徐远举那边破获了赤色报纸,不仅采买、印刷、发行,连总负责人都被抓捕。她居然是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就能领导一份报纸,还策划了多起游击队的行动,甚至有一两次已经成功威胁到徐远举的人身安全。
人犯关在渣滓洞。重庆的军统们喘了口气,大肆庆功。
收押犯人时看到那年轻女子,周银杉想,此刻自己的太太在做什么?推牌九、摆麻将、烫最时兴的头发……还是拿着他的金条去黑市上淘换紧俏货?
不仅男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和女人也是不同的。
尤其这个年轻女子的骨头硬,太硬。严刑拷打丝毫撬不开她的嘴,动摇她内心的信仰。她已经是渣滓洞监狱乃至重庆所有被囚拘政治犯中的一面旗帜了。
但即使毛人凤长官带来了蒋总统的嘉奖令,徐远举沾沾自喜,周银杉还是觉得,他们输了。
他们在气势上输了还是小事。他的校长快把江山都输了。事实上也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