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汉骞肩胛骨的肌肉,像一叠柔软的石头。石头上新添了很多重伤,有块弹片离颈椎非常近,动手术,恐伤及神经。医生束手无策。
“章某自带金戈,未尝不是妙事。”于是弹片就残留在章汉骞的颈椎旁边,而且总是在他握枪瞄准的时候发挥效力——手易抖,扣动扳机的时间延长了。
丢掉毛巾,郁荩轩顺手给章汉骞的肩颈捏了几下。他想把自己的话都揉进师长的血肉里。他希望不用开口。他害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暴露内心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怎么也扛不过这一关,只好跃入泉水中,面对着师长。年轻人本该光滑的胸膛上却点缀着几处暗紫可怖的疤痕。
章汉骞鼻腔里发话:“显摆你的伤疤来了?”
郁荩轩就半垂着脑袋回答:“不敢。一想到师座身上的伤比职还多,职就问心有愧。”
章汉骞目光掠向远方,“一个滚龙坡,一个辰高地,我手下三个团消耗殆尽。拼光了老本儿,挣得这枚青天白日勋章,却也被挤出委座的视线。仗还没打完呢,上头便开始争权夺势了,哼,他们一向如此。荩轩,我现在是光杆儿司令了,不过是高层权力置换的一个小筹码。拼光了?正好,就地留守吧。你知道的,我的亲信明升暗降,或者平调,章师早被架空了。我亦再无长物可以给你。或者你愿意追随更高明的人……远走高飞吧!”
“师座!”郁荩轩嗓子里冒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沙哑而委屈。那是芥子气的后遗症。
章汉骞叹气。深深地叹了一口。对面下属的伤疤在水雾中分外惹眼。他太清楚这伤疤的来历。他甚至比郁荩轩还更为这伤疤骄傲。
“跟着我你太苦了,”章汉骞声音像刀子,直挖人心。“恨我吗?”
……他们七天八宿熬过来的是谁也不想再回忆的苦战。
章汉骞在密林中用望远镜观战。他的师指挥所离火线就在千米之内,两军肉搏看得分明。日寇拼刺技术灵活凶狠,而他的士兵还是稍逊一筹,几十回合之后,半数以上的兵士已被日寇刺倒。鬼子在数量上逐渐占了优势,而且在继续增援。
第二冲锋梯队最后仅剩下贺幼麟等几十个人,在辰高地被数倍敌人围在核心,决难冲杀出来,即便第三梯队增援上去,也兵力有限,总也不是日寇对手。
眼看第二梯队就要被全歼,章汉骞当机立断,命令身边的作战参谋徐明礼:
“向炮兵下命令——集中炮火向辰高地开炮!”
“师座!这不妥罢?”徐明礼本能反问。
“下命令——迟疑者杀!”
徐明礼看看一旁的凌参谋长,见他和副师长等长官全都咬紧了牙,面无表情,只得无可奈何地嘟囔了一句:“这……太残酷了。”随即用无线电话向炮兵传令。
炮兵们以为自己听错了。阵地上明明还有数十名自己的弟兄在和鬼子肉搏!但军令如山,不敢违抗,校正了距离,向辰高地发炮。弹药手低着头默默向大炮里装填炮弹,射手们闭着眼睛发射。凌参谋长等一干大员早背转身去,不忍直视。
一颗颗不长眼的炮弹飞向辰高地,在交战双方的士兵之间爆炸,顿时血肉横飞尸横遍地,数十名冲锋队员与数倍的日寇同归于尽。
章汉骞举着望远镜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泪水藏在望远镜后流淌,牙缝里仍然蹦出来“再打!再打!再打!”
辰高地上再没有一点点活动之物了,章汉骞把手一挥,“第三梯队上!”当第三梯队冒着自己人的炮火接近辰高地时,他才下令:“炮兵停止射击!”
而待炮兵接到命令,第三梯队距辰高地仅不足五十米,轰击方才停止。
中央主阵地终于被夺回来了。华胄们为这一胜利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章汉骞回到掩蔽部,向着徐明礼大发雷霆:
“你为什么执行命令时迟疑?打仗本来就是残酷的事,难道在血肉相拼你死我活的作战中还要讲什么人道吗?我们不开炮,那些弟兄照样会被鬼子捅死!然后失去阵地,然后再用几百名弟兄的生命去冲杀,去夺取阵地?去让鬼子用刺刀捅死?要赢得战争,就必须付出代价。你是军人,却有妇人之仁,还怎么能成为好军人!你给我滚开!从此我不要看到你!”
章汉骞正有一腔邪火,几天里一直心事重重,暴躁不安。部下们不敢去见他,都说,徐参谋都碰了钉子了,我们也不要再去触霉头。
攻克辰高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郁荩轩含着泪摇头,“职不敢恨,也不能恨!”
“那你哭什么!”章汉骞最见不得他的战士流泪。
“……小贺就在我面前,就在我怀里,浑身是血……一遍遍叫我哥,您知道,我们一个火车皮来的……我想他,每天晚上……师座难道就不想他吗?”
“岂止一个小贺!”章汉骞恢复了冷静。“在我去想一堆灰烬之前,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保证我的决定对得起所有那些灰烬,包括贺幼麟,包括你。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把你放出去。”章汉骞用命令的口气,“离开我去闯荡,战争结束前,你也能当上团长。”
“师座,职不稀罕那些虚衔。”
“好!你要什么,我给什么。”章汉骞像老了十岁,铿铿说道。
“我渴,师座,非常渴,我还没喝够鬼子的血。”郁荩轩眼泪已干,他迅速变回章汉骞熟悉的趁手利器。
“我亲自修书一封,你带上,哪儿鬼子多去哪儿罢。自有人念我章某薄面收留你。去了,对鬼子不要客气,大口喝血,大块吃肉!”
郁荩轩在泉水中敬了极其标准的军礼,心满意足地跃上台阶,昂扬而去。
章汉骞的目光没有追随那个背影。他闭目养神。他听到贺幼麟他们一个个在巨大的火球中呼号:
“师座!师座!……”
他再睁开眼,眼红如鬼。
七 飨园
终于都结束了。
章汉骞站在墓园里。
章部也算何应钦一系。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何总司令在南京接受日军的全面投降,所谓“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典礼”,荣极一时。这个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何总司令,却允许敌酋降将冈村宁次不带刀,免了缴械一幕。甚至,在冈村宁次鞠躬后,还没准备好战胜者的心态,差点儿还礼。举座哗然。
章汉骞没来由觉得恶心,五脏六腑都造起反来。他本也被邀列席受降仪式,但是拒绝了。
他已经失去太多。国仇家恨。而今国复家宁,失而复得,幸不辱命。可是,他的心腹爱将们,失去了,再也看不见,碰不着,永远地失去了。
就如郁荩轩。他是他的部属,他是他的上峰;他追随他,他指点他;他尊崇他,他骄纵他;他为他操持,他一直挺成标杆……两条极其相似的平行线,并行不悖,勇往直前。
章汉骞想,岁数大了,久居战阵,难免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果然是病入膏肓。
他失去了贺幼麟,送走了郁荩轩,却经常向徐明礼下达任务:“郁荩轩!特务团顶上!”
一九四五年孟春,章汉骞终于能够借着整个中国战区的态势,率部运动到郁荩轩所在的部队,另一支王牌铁军,那是同日军决一死战的前沿。鬼子丧心病狂且孤注一掷,企图攻占湘黔交界的芷江空军基地,每天都拼命轰炸,自杀式的,只求有去无回。郁荩轩就在那里,最简陋最危险的一个战地指挥所里。
章汉骞总算看到了郁荩轩。那小子正往衣领肩章上别星星。他现在低职高配,手下也有一个团的人马。郁荩轩抬眼看到他的老上级亲临,一边惊喜起立一边手里仍忙乎个不停。“师座!不,军座——”
指挥所里的其他零星人等纷纷起立向章汉骞敬礼,见郁荩轩挥了挥手,便各自忙去。
“呦,朗个星星铁还蛮巴实的,”郁荩轩眉开眼笑之后咬牙切齿,“加把劲给老子穿过去!”
章汉骞笑了。还是他的特务营长那劲头。
略略寒暄,紧接着便交流各自的战况。
鬼子没长眼色,比平日早了半个钟头轰炸。郁荩轩拧了拧纤秀的眉毛,只揣着他的柯尔特佩枪就出了指挥所,把章汉骞的喝止扔在身后。
章汉骞跟着钻出指挥所。新晋的郁团长居然用手枪瞄准日军的轰炸机,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全无一点书生气。
“龟儿子,翻个筋斗要得不!等下看老子的飞机去炸死你个锤子!”
郁荩轩一回头见章汉骞就在身后,立刻停止了孩子气的抵抗,拉着他的老上级钻进指挥所边挖掘的半拉子临时掩体。
那掩体太小太浅了,尤其是塞了两个高个子军人。
一发炮弹把他们掀出了掩体。章汉骞和郁荩轩在浓烟和翻飞的土石中护着口鼻,憋着气息。
那架轰炸机过去了,又一架不怕死的飞临指挥所上空。一声鬼怪似的呼啸飞速而至。
郁荩轩本能地跃在章汉骞身上,死死扑住。
……
轰炸总算结束,郁荩轩的忠心护主完成得太一丝不苟。章汉骞呵斥了两句,“小混蛋,想压死我吗!”他费力地挪动郁荩轩的身体,突然心跳一滞——
郁荩轩倒在血泊中。
他把他搂在怀里,头枕着臂弯。他的瞳孔扩散了,嘴角仍然衔着笑意,仿佛还喃喃着“师座”……
章汉骞的眼前一片漆黑。
章汉骞本来要带上徐明礼或是其他几个当年老部下去看望郁荩轩同贺幼麟等,最后一刻,又打消了众人偕行的想头。
他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看望他的故人们,他的孩儿们。
章汉骞想,反正,郁家已经没有人丁了,他该把郁荩轩的骨灰迁回四川宜宾,让他回到故土安息吧。或者,一个念头直接从心眼里迸出来——迁到兴义章家的祖坟里。章家的家长总归是他,他一意孤行的话,没有人敢忤逆。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眼前片片墓石排列,一方一方雪白躺在苍翠中,好似整装待发。而为首的一块墓碑上,赫然是“章汉骞”三个字。
他被自己的幻觉骇了一跳,上台阶时便踉跄了一下,膝盖磕破了,引得旧伤复发。他倒在郁荩轩的墓前,渗出的血把他刚献上的一束白色虞美人染得鲜红。
虞美人,又名丽春花、赛牡丹、满园春、仙女蒿,花色缤纷,浓艳华美。《花镜》说虞姜人:“单瓣丛心,五色具备,姿态葱秀,常迎风飞舞,俨如蝶翅扇动,亦花中之妙品。”两千年前,虞姬长袖善舞,乌江边吟唱霸王悲歌,国人一直唏嘘扼腕。西方人不知这种罂粟科的花株在中国还有这般冶艳旖旎的名字,觉得那红色像嗜血一样,并不太受宠,但他们用这种花来祭奠战场上为国捐躯的烈士。生离,死别,寄托的都是一样的心思。
2009年7月17日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