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冬季,雨夹着雪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雨雪停了,风又起了,窗外呼啸的寒风告诉人们,一年中最冷的冬天真的来了。
朱含韵一夜没睡。一个多月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就是在这样辗转反侧中度过的。
听到毛亚南发出微弱的鼾声,朱含韵披衣下床,悄悄地走进了隔壁儿子毛毛睡的那个房间。
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朱含韵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自从升入高中以来,毛毛一直寄宿在学校。三天前,毛亚南从医院转回家居住治疗以后,朱含韵就让毛毛回家居住,因为她知道,老天留给毛亚南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想在毛亚南走之前,让他与他一直认为从小给予太少父爱的儿子多相处一下。
朱含韵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头脑中一片空白,要不是窗外呼啸着的北风和寒风中那盏发出微弱光芒的摇曳着的路灯,她还真忘记了自己不是在梦中。
路灯突然熄灭了,朱含韵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大脑中掠过,孤独和凄凉一起涌上心头,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栗。
天快亮的时候,朱含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是毛亚南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她从梦中吵醒了。
朱含韵一骨碌爬起来,歉意地朝毛亚南笑了笑:“唉!一不小心睡着了!”
毛亚南不好意思地朝朱含韵笑笑,一副十分憨厚的样子:“把你吵醒了?再睡会儿吧。我隐隐约约听见你一晚上没怎么睡。”
“昨天晚上先下雨后下雪,三四点钟的时候,又刮起了大北风,声音好吓人啊!”说这话的时候,朱含韵不禁又打了一个寒噤。
“今天路上肯定结冰了,路滑就别让咱们家毛毛上学去了。路上不好走,容易摔着孩子。”毛亚南盯着朱含韵的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朱含韵的意见。
朱含韵知道毛亚南想跟儿子多待一会儿,她知道丈夫肯定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
朱含韵红着眼圈应承道:“我一会儿跟老师打电话请个假,今天肯定不让毛毛去学校了。”
“想吃点什么?我一会儿给你做去。今天正好毛毛也在家,难得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顿早饭。”朱含韵把脸扭向一边,她害怕毛亚南看见她伤悲的样子。
“不知怎的,今天特想吃橘子罐头。”还没等朱含韵回答,毛亚南马上又否定道,“算了,我只是说说而已。”
那天早晨,毛亚南吃了小半碗鸡蛋面条,十多天来,这是他早餐吃得最多的一次。朱含韵当时认为可能是儿子回来了,毛亚南心情格外好的缘故。
毛亚南英年早逝,马良驹冰雪显身手九点多钟,朱含韵跟毛亚南说她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临出门的时候,朱含韵特别叮嘱儿子,一定要照顾好爸爸。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朱含韵提着一个布兜从外面回来了,布兜外面红红的一片。
“妈,您的手怎么流血了?”毛毛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朱含韵的手看。
“路上摔了一跤,没事。毛毛,你去厨房里找个螺丝刀,把罐头打开,放到暖气片上热一下,再让你爸吃。”朱含韵一边擦洗着那只带血的右手,一边吩咐儿子道。
毛亚南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妻子和儿子,满眼充满了悲伤。
不知怎的,那一天毛亚南精神特别好,跟妻子和儿子讲了很多话。
毛亚南一会儿说起他跟朱含韵在车间共事的一些往事;一会儿又记起毛毛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一会儿又提及毛毛应该上一所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样的专业。说到激动之处,毛亚南还从床上坐起来,手特别有力地在胸前来回地挥舞着,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
靠近中午的时候,马良驹提着一个保温盒来了。最近几天,马良驹几乎每天都过来看毛亚南,有时候跟姚桐、朱大勇等人一起来,有时候也独自一个人来。
“毛大哥,今天感觉怎么样?”一进房间,马良驹就关切地问道。
毛亚南欠了欠身子,朝旁边的椅子指了指,示意马良驹坐下。
朱含韵陪马良驹坐在毛亚南床前聊了一会儿,就把马良驹让到了外面客厅的沙发上。
“我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海鲜馆,鱼做得不错,我今天路过,顺便给你们带了一份。另外,上个月你帮我介绍的四辆车险业务,手续费昨天我帮你支出来了,今天我也顺便带过来了。”马良驹说着,把一个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从包里拿出来,放到了茶几上。
由于财险公司和寿险公司经营的险种不同,为充分利用好集团管控下的财寿险公司客户资源,按照上级公司的要求,财险公司和寿险公司营销员之间要相互代理业务,被代理业务的公司要支付给代理公司营销员一定比例的手续费。按照行业不成文的规矩,手续费的百分之七十至八十归介绍业务的营销员所有,另外百分之二十至三十归被代理公司的营销员,作为接受代理业务营销员后期的客户服务费用。但每次马良驹都坚持把朱含韵帮他介绍的业务的手续费全部支付给朱含韵,因为他知道朱含韵比自己更需要钱。
朱含韵把信封又推给马良驹:“老马,每次你把手续费都给我,这不符合规矩。我又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客户对后期服务要求很高,后续服务也需要成本,你不能老是自己往里面搭钱啊!要是再跟前几次那样的话,我可不敢再帮你介绍业务了!”
“这两年要不是你帮我介绍业务,我今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转为公司的正式员工。再说,你帮我介绍客户搭工夫不说,钱也少花不了,这些手续费都是你应该得的。”马良驹说着,又把装钱的信封推向了朱含韵。
虽然对朱含韵来说,眼下十分需要钱,因为毛亚南仅下半年就住了三次医院,每次住院时间都超过了二十天,最近一次住院花费的近七千元治疗费用中,有一半是表哥石强帮助垫付的。
为了给丈夫治病,一年多来,朱含韵从父母、弟弟和其他亲戚那里已经借用了三万多元了,要不是石强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和当车管所长的便利,帮助朱含韵介绍一些车险和人寿险方面的业务,朱含韵因毛亚南治病欠下的外债肯定不只三万元。
看到朱含韵低头不语,马良驹安慰道:“人吃五谷杂粮,谁也不敢保证一辈子不生病,生了病就得治疗,没有钱怎么能行呢?我们家没什么大的花销,日子比你们家过得宽裕,这钱你还是先收着给毛大哥治病吧,等毛大哥的病治好了,家里日子宽裕了,你再帮我介绍业务,手续费一分不给你都行。”
马良驹嘴上虽然这样讲,但他心里非常清楚,毛亚南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否则的话,医院也不会催着他赶快出院,因为对毛亚南来说,住院治疗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朱含韵抬头望了望马良驹,眼泪禁不住地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朱含韵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毛亚南睡的那个房间,生怕他看到自己又伤心落泪了。
朱含韵和马良驹默默地坐了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肯讲一句话。
马良驹站起身来刚想回去,朱含韵的弟弟朱含礼推门进来了。
“姐夫今天怎么样?没事吧?”朱含礼压低声音问道。
“今天情绪不错,早晨吃了小半碗面条,还吃了不少橘子罐头。”朱含韵一边说着,一边陪着朱含礼和马良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毛亚南的床前。
毛亚南躺在床上睡着了,看样子神情十分坦然。
马良驹眉头皱了皱,不知何故,他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回到家后,马良驹越想越觉着不对劲,毛亚南那张瘦弱但有些异样的脸庞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种不祥的预兆猛然间涌上了马良驹的心头。
马良驹拿出手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刚才输上的电话号码又删掉了。
“怎么跟朱含韵讲呢?说自己预感毛亚南快不行了?”马良驹暗暗地想。
吃过午饭,马良驹上床眯瞪了一会儿,因为路上结了冰,出行不方便、有危险,公司办公室已通知大家这两天不用到公司上班了。
马良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干脆起身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看了没多大会儿,又马上把电视关掉了。
“不行,我还得过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情的话,说不定还能给她娘俩帮上点忙。这样的鬼天气,万一有什么急事,她娘俩怎么能行呢?”马良驹想。
马良驹换上鸭绒服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跟在家没去学校上学的女儿小红交代道:“在家好好做作业,如果我晚上回来晚了的话,你自己对付着吃点吧。”
小红哼了一声,继续做她的作业。
自从妻子因交通事故去世后,马良驹一直一个人拉扯着女儿。尽管近两年有好多热心人帮忙张罗着找对象,甚至还有人提议把姚桐介绍给他,但马良驹都婉言谢绝了。因为马良驹的妻子去世的时候,女儿小红才十岁,一方面他担心自己续弦后,孩子受到委屈;另一方面他感觉没有遇到一个很适合自己的女人。
一晃五年就过去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一向乖巧的女儿看到父亲整天在外忙忙碌碌,回到家还要照顾自己,既当爹又当娘,十分辛苦,多次央求马良驹尽快给自己找一个后妈。五年来,一直帮马良驹照顾女儿的姐姐也不停地张罗着给弟弟介绍对象,但马良驹好像自己一点也不着急,每次姐姐劝马良驹尽快找一个合适的人帮忙照顾小红的时候,马良驹都会说:“不着急,再等等吧。”
快到朱含韵家的时候,马良驹正好遇上了风风火火往朱含韵家里赶的朱含礼。
“怎么样?”一进屋马良驹就问道。
“不太好!”朱含韵看着马良驹,心里充满了感激。
“跟上午的时候有什么变化吗?”马良驹又问道。
“已经昏迷了两三次了。”朱含韵眼睛里充满了忧伤。
“亚南,老马和含礼来看你了。”朱含韵附在毛亚南的耳边,小声说道。
毛亚南用力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望了望朱含韵和马良驹,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哭泣的儿子,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姐夫是不是不认识人了?”朱含礼说道。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马良驹问道。
看到朱含韵有些不解的样子。
马良驹接着又问道:“衣服准备了?我看大哥的情况不太好!”
马良驹曾有过送妻子“走”的经历,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比朱含韵姐弟俩都有经验。
“谁想到他会这么快呢!”朱含韵两眼含着泪花。
“你们三个人在这里守着大哥,我出去看看还有开门营业的店铺没有。”马良驹一边说着,一边又重新换上了刚脱下不久的棉衣棉鞋。
“这种天气,还能有开门营业的吗?”朱含礼不停地摇着头。
“市医院门口有好几家卖那东西的,应该能开门。”马良驹应道。
“市医院到这里有六七公里,路上这么滑,你怎么去?”朱含礼不无担心地问。
“没事,慢慢走吧!”马良驹故作轻松地说。
“这事都怪我!我应该早把这些东西准备好。谁想到他会这么快呢?”朱含韵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自责着。
马良驹心想:“你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愿意接受眼前的现实罢了。这也难怪,这事谁遇上,谁也会向好的方面想。”
马良驹去市医院路过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取出了两年前自己设计制作的一副“滑板”,飞快地向市医院方向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