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鱼写了篇小说《百花深处》,里面的主人公叫祝红梅,一气儿读了两遍后,我就把电话打过去了。
我说鱼呀,哪天得空咱们好好聊聊祝红梅好不好?这人在我心中藏了几十年了。
非鱼觉得哿隆,我的祝红梅你怎么会熟悉?
我要聊的人叫薛蕙珍,是个女小生。
严格区别的话,薛蕙珍的行当应该是翎子生,饰演的都是历史上的王侯、大将、都督之类,我看过她在《穆柯寨》里演的杨宗保。
我父亲老说:听生书,看熟戏。看一次怎么能叫熟戏?于是就可劲儿看,总也看不烦。
看不烦的原因是为了薛蕙珍。舞台上的她粉色铠甲,银盔素缨,面如冠玉,英姿勃勃。明晃晃的护心宝镜,一杆银枪在她手中宛如怪蟒翻身,锐不可当,把个少年英雄杨宗保演绎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
从我家出来不远就是戏院。再往前走不到二十米,是剧团的所在地,经常有俊男靓女走走出出。在我眼中,那是一处奇妙的地方,只要听见鼓乐声声,无论如何我也挪不开步了。我经常会在大门口傻子一样地等,等薛蕙珍出来。
不上妆的薛蕙珍肤色白皙,弯弯的眉丹凤眼,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嘴角有颗美人痣。
薛蕙珍像一棵开满鲜花的紫薇树,当我目瞪口呆地看她娉娉婷婷过来时,我几乎傻了,忘了我究竟要干些什么。她走远了,才想起我原是要送她一叠糖纸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是那个年代小女孩们的最爱,我一张一张仔仔细细攒了很久很久。
什么时间才能长成像薛蕙珍那样撩人的大辫子呢?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细细弯弯的小辫儿沮丧得不行。翻出藏在花纸盒中的蓝丝带,宝贝似的藏在身上。蓝丝带是二姨从上海回来送我的,孔雀羽毛般的颜色。
练功房里,紫花小衣和白绸灯笼裤的薛蕙珍正手持一杆银枪和人练习开打,我紧紧地盯住她带红丝缨的软底练功鞋,有无数红得炫目的海棠花从那里飞起,看得人眼晕。我紧紧地捂住衣兜,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
剧院后门处不远有个小诊所,有天傍晚我去打针,正和往外走的薛蕙珍碰面。我惊叫:薛蕙珍!她嫣然一笑,并不介意一个小姑娘冒冒失失地直呼自己的名讳,拉了拉我的小辫子,没说话。我激动地说你等着,掉头就往家跑。那天,我忘了把丝带装在身上。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折回时,薛蕙珍早走远了。我把手中的孔雀蓝丝带看了又看,失望极了。也不能怪薛蕙珍,她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女孩的心思?
后来也不晓得因为什么,薛蕙珍忽然不唱戏了,她调到大众浴池上班。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澡堂子,不大,却是小城里的唯一。《穆柯寨》没了薛蕙珍饰演的杨宗保,对许多人都失去了诱惑力,包括我。
忽然很想去看看在澡堂子里工作的薛蕙珍,于是偷偷地买了张票去了。
澡堂子里雾气漫漫,站了好大会儿才慢慢地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几个穿白褂子的服务员正埋头拖地。薛蕙珍在哪儿?我努力地找。有个短发女拖地的姿态很好看,不似别人拖地时腰弯成弓形,动作蛮横夸张。她拖到我面前时说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有没有大人陪着呀?声音很柔很轻,像棉花糖一般。我收回目光仔细看她,居然是薛蕙珍。她那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哪儿去了?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穿这么一件泛黄的白褂子吧,那粉色的铠甲呢?她手中应该拿一杆银枪而绝不是拖把。
我突然很委屈,扭身跑了出来,看着手中的孔雀蓝丝带,哭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关注薛蕙珍,她就像一张我曾经无比喜欢的小画片儿,突然被人撕破了,难受归难受,可过后,随手一扔,再也不曾记起。
岁月悄没声地溜走,眨眼工夫,十几年就过去了,我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城,路经剧院时,见门口水牌上赫然写着今晚上演《穆柯寨》,杨宗保的扮演者居然是薛蕙珍。
树洞里深藏着一个故事,如果不是被人打破宁静,绝不会轻易启封,就像这块儿水牌,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童年。
我选了最好的座位,静心等待着开演。
开场的鼓乐让人激动无比,一身戎装的穆桂英面目姣好,扎硬靠,腰挎宝剑,头戴七星额子盔帽,插雉鸡翎子。杨宗保依然是银枪在手,粉色铠甲,银盔素缨,明晃晃的护心宝镜,却少了先前的英气,杨宗保的身材不再挺拔,嗓音干涩缺少圆润,那杆银枪舞动起来也显得笨拙了些,面如冠玉的少年英雄不见了。
满脑子都是以前的薛蕙珍,一个漂亮的甩发,一声穿云裂石的高腔,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我毅然起身离去,甚至懊悔自己再来看薛蕙珍的戏是个错误的决定。
昏黄的街灯下,有几只晕头晕脑的蛾子在绕着圈儿飞。我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剧团的驻地,这里大门紧闭,物是人非。
非鱼在她的《百花深处》结尾时很无奈的说:我替她拉上门,穿过她灿烂繁杂的花花草草,悄然离去。
这会儿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我特别想告诉非鱼,你的祝红梅是当红青衣,我的薛蕙珍是不可多得的翎子生,她们怎么都在澡堂子里待过?
我还想告诉非鱼,翎子生这个行当太有讲究了,戴翎子的小生没平民,譬如《吕布与貂蝉》中的吕布,《八大锤》中的陆文龙,《群英会》中的周瑜,当然还有《穆柯寨》中的杨宗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