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来的人是寰佩雪。
一进门,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挂于墙壁的正方棋布上,眸子有瞬间的定格,脚步也略微停顿,有抹光彩自她眼角眉梢倾泻而出,映得她脸庞整个发亮。
正逢寰舒玉从内室出来,见她这样,便问道:“二姐对这棋局有何看法?”
寰佩雪把目光从棋布上移开,微微一笑:“轻敌冒进,顾头失尾,莽撞有余,谨慎不足,是为有勇无谋;谋略为先,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尽在掌控,其可智定天下。”
寰舒玉委实吃惊不小:“二姐只看一眼,便已经看出此局精妙所在?”
“惭愧。”寰佩雪摇头道,“当日听闻你中了毒,前来探看,意外看见这盘棋局,便花了些时间仔细琢磨,以为自己看出了其中门道,哪知刚刚一进门,竟被我发现,我之前所窥到的原来的只是一二。布下此局之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精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边说着,边由丫鬟搀扶着坐下,残疾的那条腿向前直直伸出,紫绡翠纹裙的裙摆遮住脚踝,却遮不住那只精致的锦缎无跟单花鞋。在寰舒玉印象中,寰佩雪似乎一直穿这类鞋子。一是舒适,二是她这种腿脚不便的人合该穿得稳妥,总不能为了脚上好看,让腿上受累。
只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漂亮鞋子和漂亮衣服一样必不可缺,宁多勿少,寰佩雪如此,倒好似被剥夺了女人的某项权利。
寰舒玉走到棋布面前,略微踌躇,回头看着寰佩雪道:“二姐,可否指点一二?”她本想继续装着不懂下棋的。可是这心中疑问不能解答,实在是憋得慌。
寰佩雪倒也不去追问她,只是淡淡说道:“你看中间那颗黑子。”
细细端详,前后左右仔细揣摩,忽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寰舒玉激动得得脱口而出:“妙啊!”
“进可攻,退可守,稳坐亦可兼顾天下,此子只要动一下,战局便可扭转。”此时小仙奉上茶水,寰佩雪接过缓缓吹了吹,抬眼看向寰舒玉,似有所思,“但更妙的不是此子,而是通篇布局,此人布下天罗地网,处处显露杀机,招招蕴含机智,此子不过是其中一个精妙所在而已。”
寰舒玉本不是愚笨之人,经得寰佩雪点拨,她一下子茅塞顿开,听了寰佩雪这番话,再去看战局,顿时觉得豁然开朗。禁不住赞叹道:“二姐果真聪慧过人,佩服之至!”
寰佩雪笑了起来,“妹妹竟也会夸赞我?实为难得,那我可大大方方收下了。”听起来,以前的寰舒玉似乎不喜欢这位姐姐。但是寰佩雪这样一说,反而像是把以前的龃龉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了。此种大度之举,又在另一方面凸显出她的聪慧过人。
“姐姐这是在挑我的理吗?”寰舒玉也笑道。目光从棋布上收回,坐于寰佩雪旁边。对这个姐姐,她心中已有了几分喜欢,喜欢之余,又多几分欣赏。身有残疾,却还能活得如此豁达、明朗,且如此聪颖,实在不能不让她欣赏。
寰佩雪转而看向棋布道:“依我看,此人擅长谋略,精通兵法,实为王佐之才。”寰佩雪小啜一口茶水道。
“何以看出他精通兵法?”寰舒玉问道。
“岂不闻万法同宗?”寰佩雪搁下茶碗,“‘世有围棋之战,或言是兵法之类也’。其实无论棋法还是兵法,最终都要定于一个‘谋’字上,智者谋棋,兵法亦有上者伐谋,谋,而后动,此为棋法、兵法之魂。早有人将兵法用于棋局上,写出了一套完整的棋经。所以我说,此人既通晓这棋法之妙,必是也擅长兵法。”
“二姐能看得懂这棋局之妙,想来也是精通兵法了?”
“略知一二。”寰佩雪像是在谦虚。
寰舒玉是真的服了,“我只道二姐聪慧,却不知二姐竟是这般才华横溢。”
“呵,又来夸我,你今儿是不想让我睡觉了吧?”淡然一笑,忽而看向棋布,若有所思地问道:“此人……究竟是谁?”
“二姐猜猜?”寰舒玉眨了眨眼睛,“给你个提示。”
“说来听听。”
“一百个某人进门,笑成一片。”寰舒玉咯咯笑出了声。这不算提醒,简直就是把答案直接告诉了寰佩雪。只是她笑得开心,寰佩雪的脸色却微微一变。注意到这一点,寰舒玉不由止住笑,疑惑问道:“二姐莫非没听过此人?”
“岭州司空诩,人称笑面君,我怎会没听过?”寰佩雪端起茶碗送至嘴边,垂下的眼皮遮掩了她的心事,“我前段时间还看过他写的书。”
“哦?他也写书?”
“东海游记。”寰佩雪小饮一口茶水道,“不然我闭不出户,又怎会知道灯花、泣玉香、蝴蝶枕之物?据闻这位笑面君用时三年之久,游历东海诸国,又用了一年写出此书,囊括东海大大小小十多个国家的奇闻异事、奇花异石,跨越地理、人文、习俗等多方面,文笔又极流畅雅致,读来心旷神怡。想来此书实在方便了我这样的闺阁女子,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实是幸甚。”
但若能出门,能让健全的一双腿带着自己亲自去看遍世事纷纷,何尝不是更妙?
这句话,寰舒玉替她想到了,却自是不能说出。
此时,寰佩雪淡淡地瞥了寰舒玉一眼,目光中掠过一抹深沉,“我见你对那泣玉香极为熟悉,竟是没看过此书么?”
“我不爱看书,姐姐又不是不知。”
寰佩雪垂下眼帘,嘴角难以察觉地颤了颤,勾勒出一抹古怪的笑意。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寰舒玉不禁一怔,莫不是寰佩雪洞察了她的秘密?细一琢磨,她便惊住——寰佩雪分明早就知道她不是以前的寰舒玉。若不是这样,寰佩雪又怎会对她指点棋局,又怎会同她说出那番言论?以前的寰舒玉别说被指点,就是把整盘棋都说上一遍给她听,怕是也听不懂吧?至于万法同宗的言论,就更别指望她能理解了。另外,寰佩雪对她的行为一直没提出疑问,这算不算是默认了她的另一个身份?
因此可以肯定,寰佩雪早就洞悉了她不是真正的寰舒玉这个秘密。
只是,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寰舒玉想不通,但不管怎样,对方既是知晓她的秘密,又表现出这一点,她便也没有必要扭扭捏捏、可以隐藏什么了。“二姐,这本《东海游记》我倒是真的没看过,也不曾听过。只是听二姐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有兴趣。等二姐看完,可一定要把这书借我呀。”
“这自然不难。”寰佩雪答。
对上寰舒玉的视线,目光微凝,漆黑的眸子里竟有着洞察一切的明晰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