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事业人员。我最终没有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几年下来,我俨然成了单位第一笔杆子。只要是大型的重要的材料,比如涉及政策法规的文件,向县委、县政府及以上主要领导的工作汇报,区域的远景规划,部门的年度综合报告等等,都是由我来起草完成的。单位一把手的讲话稿,那更是非我莫属了。有时候一些副职领导要讲话,他们也想让我拟稿。却又不好安排,都是以商量的口气向我请求,问我是否有时间?是否愿意?他们看我确实没时间的时候,就会自己先拟好稿子,请我“斧正斧正”。其他人遇到材料上的问题想请教我,那不但要看我有没有时间,还要看我的心情。他们毕恭毕敬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认真地记录我说的每一句话。全机关上下的人都称呼我老师。这不仅仅因为我做了二十年的老师,更主要的还是对我的尊敬。
那些时间里,我很累,但我过得很充实,很满足。听说一些当老师的进了机关很不适应,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不适应呢?同时我也瞧不起这样的老师。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不能只会独门手艺,教书以外,还要再学点其他东西。乡下的老婆也常常劝我下班后去卖叶儿耙。我并没有照他们说的去做,他们教他的是做“半边户”的经验。不过,一个人在社会上,角色的快速转换也是非常重要的。比如现在进了机关,那就不能是教育学生的办法;写公文,就不能用写诗的思维。机关的处事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因此必须把位置摆正。不管你有多高的水平,有多好的办法,上级决定了的事情,你就得毫无保留地贯彻执行。即使你认定了那个决策是错误的,你也要照着错的做。你不能纠正,纠正也只能是上级自己去纠正。你起草的公文,那其实并不是你的成果,是领导的成果,你要充分揣摩领导的意图才下笔,而不能按你的思维去构想。如果你的公文给领导改得面目全非,哪怕领导的修改逻辑混乱,文句不通,你还得照着改过去。同时你还得思考为什么领导要改那么多?为什么这次对领导的意图揣摩不到位?虽然大家都称呼你老师,但你不能以老师自居,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摆在学生的位置上。
这样的心态,使得我在单位上很有亲和力,上下一众都很喜欢我。但是不久,我就郁闷了,在调进机关的几年里,单位经历了三次干部提拔,三次都没有我。第一次没有我,我一点情绪没有,刚来嘛,地皮还没踩热呢,这么快就提拔,别人服气,我也会有些不好意思啊。第二次没我,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快了,怎么还没我呢?工作自不用说了,在领导同事心中的印象也不错啊。是哪些地方不对劲呢?我看到单位上的人下班后,很多同事都找领导打牌,或邀领导驾车出游。我没车,也不喜欢打牌,但我知道和领导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于是也和其他同事一样,不断约领导吃饭、打牌、郊游。没有车,就租。我并不喜欢这些活动,怎么做也建立不起兴趣,而且常常感到自己在消耗精力,消耗光阴,乃至消耗生命。但我仍然咬牙坚持下来。我现在走的路不一样了,是仕途。一个人在机关呆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仕途。当了官就有一切,金钱呀地位呀,乃至理想抱负的实现都有了渠道:没有官位,连生命也不是你的,意志也不是你的,比真正的奴隶还奴性啊。要想获得,就得付出,从这个意义上说,难受一下,也是值得的。
但是第三次还是没有我。我的怒火就窜起来了。单位上的这些领导们,他们大多数的年纪比我还小,可我忽略了这个差别,把自己摆在小字辈的位置上。领导叫我,我就小孩子一样一蹦一跳到他面前,乖孙子一样领受任务,小保姆一样周到服务,领导的眼睛难道都是白日瞎?我觉得有必要兴师问罪,义正词!自己究竟哪一样做得不好,为什么许多一无是处的小混混都能提拔,偏就没我的份?但是当我真坐到领导面前的时候,那份刚正之气突然就没了,嗫嚅着,局促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还忍不住唏唏嘘嘘抽泣起来。领导很快就明白了我的心思。领导先对我一阵猛夸,表扬我方面都做得很不错。最后语气一转,叹道,唉,我们也想用你啊,但你的身份不对啊,你是事业人员!事业人员是不能在公务员单位任职的啊……
从此我明白什么是事业人员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是一个行政机关,机关人员只能是公务员。但是公务员编制有限啊,能力不足啊,那么多事情要干,需要人,于是县委县政府批准内部设置一个事业单位,聘用了很多事业人员。这些事业人员,一些安排的是领导的子女亲戚,但也有一些是从各地抽调来的能力突出的人。不过,虽然设了这么个事业机构,定了这么些职责,但并没有行使相关职能。事业人员都划归到行政部门里,做相关部门的事情了。我知道领导并没有骗我,身份解决不了,领导有心提我都没有办法。
怎么解决身份问题呢?领导说,只能通过考公务员了。但是,公务员考试有两个硬条件,一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二是学历必须是全日制本科。我呢,过四十了。学历呢,做了一辈子的大学梦,一天大学门也没进过啊,大学本科还是自考的。两个条件都不够,也就是说,转公务员,进而走仕途升官的这条路,完全断了。
领导安慰我,不做官就不做官吧,咱们做事业。你在机关工作,把你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取得事业上的成功,实现你人生的价值,你这一辈子,不也是挺有意义的吗?领导的安慰让我热血沸腾,泪眼花花不住点头,甚至都有些责备自己的功利思想太重了。但是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给冷风一吹,我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在机关里,事业是什么?这个事业咋实现呢?如果按照以前那种办法写公文材料,这些东西叫不叫自己的事业?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写材料,领导还让不让我继续写?如果我不写材料了,那我还能干啥呢?
7、城漂族。进城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户口迁进城里。城里人了嘛,户口自然应该在城里才对。可是,户口迁进城后,上在哪儿呢?我有单位的,但户口不能放在单位上,得在居住地。我在城里没有房子,也买不起,虽然工作了二十多年,其实一点积蓄也没有。我本想在城里的那些小区里租一套房住的,但租金太贵,我那点工资,除了房租,可就没吃饭的钱,更别说养家了。结果我在城郊租了一小间农民房,暂时栖身。问题出现了,户口上在哪儿呢?上在居住地的城郊,还不是个农村户口,不如不迁,上在城里,没有住地,户籍处不给办理啊!
吃饭也成了问题。以前在学校,就和学生一起吃伙食团,不操心。后来当了半边户,放学后,就回到乡下的家。虽然屋子里到处充满动物粪便的臭味,但塘里的火是红彤彤的,锅里的饭是热乎乎的,吃过饭后,我可以窝在靠椅上,什么也不想,慢慢抽一支烟。“诗意地栖息在世俗的大地上/这一刻多么美妙!”在香烟的麻醉中我会忍不住吟些这样的诗句。但是进城后,吃饭成了问题。租住的房屋只一间,没有做饭的地方。一日三餐,我都得漂来漂去到处找。但是城里的那些餐馆都很贵。点了肉,就没钱点素菜,光点素菜,人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选来选去,最后不是我选馆子,倒是馆子我他了。
后来,我把自己的主要用餐地点定在了城乡结合部的那些苍蝇馆子。下班后,我穿过刀一样锋利的车流,梦一样慌乱的步行街,山一样气喘吁吁的酒店商场,走上近一个小时,来到郊外。那里几乎都是拆迁区,农民临时在那些残砖剩瓦上扯一张布,垒个灶台,摆几张桌子搭成餐馆。我之所以特别喜欢这些地方,除了食物便宜,可以吃得很饱足,还因为他感到在这些地方他更自在些,自如些。我发现,在乡下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骨子里已经是个乡下人了。心里就有些悲凉,极力躲避乡村,但身体和情感却背叛了我的心思,和乡村融在了一起。
我没有在这些苍蝇馆子呆更多的时间,很快就离开了。一是随着拆迁的推进,苍蝇馆子不断被取缔。二是到苍蝇馆子吃饭的主要是一些在城里打工的人。起初我并没在意,民工们都一个样,蓬乱的头发,黑黑的脸,沾满泥灰的衣服。但有一天,一个民工端着个大海碗过来,大声喊道,张某老师,你也在这儿吃饭啊?那民工蹲上旁边的一条矮凳,有一种他乡遇故知,要和我热切畅谈的兴高采烈。我瞪了民工一眼,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我一下就警觉了,支支吾吾地说,不,不是,我去乡下调研,调研!刚回来,累了,进来坐一坐,我的车,我的车!一会儿要来接我的……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我给我的司机联系一下,你慢慢吃,我得走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时候,谁也没有在意我。除了父母,家人。老师、学生、街上的人,他们几乎都不当我存在。但是进城后,我忽然成了那个乡的名人。他们给我打电话,约我见面,约我吃饭。他们称是我的学生,亲戚的亲戚,亲戚的朋友的亲戚。他们甚至带着土特产,要登门拜访,问我“华府”在哪里?我的“华府”在哪里呢?我说好啊好啊,我开车来接你。我租了一个车,把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学生、亲戚、朋友接到稍微有些档次的酒店,请他们吃饭,给他们开房。他们伸出大拇指夸我,当了大官,还不忘本!他们扳着指头计算着从乡里走出来当大官的人有哪几个,哪些人不忘家乡人,哪些人做了陈世美。他们满脸仰慕,你是最好的官!哪里哪里,我热心跳汗流浃背地谦虚着。
学生亲戚朋友们一走,我一下就心疼不已,后悔不已,痛恨不已。我心疼钱啊!他们吃了住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后半月就只能整天整天吃方便面了。我后悔不该充面子,这简直就是件皇帝的新装,说不定乡人都知道我什么衣服也没穿,只不过不说破而已。我痛恨自己,极力维护的是什么呢?做孩子的时候,读师范校的时候,教书的时候,我也在维护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并不一定有意义,但那时候我是清澈的,刚硬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轻视过自己。可是现在,我变得混乱而浮肿,连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了。
就在这时候,手机又响了,又是一个仰慕我的乡人要来拜访我。我一连迭声地让那人等一等,我马上开车去接他!我感到自己甚至有些期待乡人给窝打电话,窝虽然痛恨自己,却又只有在他们身上才能得到安定、兴奋和满足。窝坐在驾驶室里,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叼一支烟,靠着车门,像个老车族一样摁喇叭催促着那些漂来漂去的行人,向窝的幸福港湾风驰电掣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