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乡坝的。过年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街上姑婆家玩。街上姑婆开了个饭馆,在黄金口岸,生意相当不错。刚一坐定,就有人进来,是街上人来操馆子的。噢,乡坝的亲戚吗?噢,乡坝的。他们斜着眼睛瞅我和父亲的裤管,我们的裤管沾满泥土,又挽得老高。我满脸通红,努力把双脚往屁股后面缩。结果没坐稳,一下就摔在地上了。
街上姑婆端出一锅油汤请我们吃饭。街上姑婆乐呵呵地说,来来来,吃火锅!吃鱼!街上姑婆告诉我和父亲,学校王老师一家人进城走亲戚,要赶时间,在这里订了桌火锅鱼。刚吃到一半,公交车就来了,他们只得走了。正好正好,今天招待你们吃鱼!锅里油汤亮晶晶的,大块大块的鱼肉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我只往嘴里扒白饭。街上姑婆热情地给我夹鱼,我不接,端了碗直往后躲。街上姑婆生气了,筷子拍桌上。咋的了?你家一年能闻到一回鱼的气味不?还挑剔哦?父亲赶紧陪笑,吃吧,三儿呢,快吃吧,给姑婆接着!我们今天有口福呢……我还是不接,我感到眼泪就要涌出来了,赶紧埋了头,端碗往嘴里扒饭。米饭里全是咸咸的味道。
回家,街上姑婆送了我们很多旧衣服,街上姑婆穿过的,街上姑爷穿过的,街上大表哥穿过的,街上二表姐穿过的。街上姑婆把旧衣服一件一件抖给我们看。这件,花了很多钱的,刚洗过两水,拿到你们乡坝,还能当新衣服卖呢!这件,只开了个口子,你大表哥嫌弃不穿,缝一下,你们乡下不嫌的!这件,款式有些老,你二表姐挑剔,你回去给你妹妹穿。街上款式老,乡坝可时尚得很呢!
父亲呵呵笑,圣物一样,小心捧在怀里。我别过脸去,不看。旧衣服带回家后,妹妹兴奋得不得了,穿上一件,就去村里晃一圈,穿上一件,又去村里晃一圈。晃得满脸都是油汗。我冲妹妹发火,妹妹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跳来跳去的,像个小丑!
2、中师生。我初中是在街上读的。那段日子,有两个特点:一是受尽街上那小混混欺负,二是没日没夜拼命读书。街上那小混混欺负我的理由很简单,就因为我是乡坝的。小混混汲着双拖鞋,两手叉腰,站在街中心。我一过去,小混混就冷不丁伸出一脚,勾我个俯趴。或者迎面给我一拳,背后给我一肘,侧身吐我一痰。小混混的方式随心所欲,防不胜防,就像在耍自己的玩具娃娃。躲是躲不掉的,小混混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想都没想过要和小混混斗一斗呢?虽然未必打得赢,但至少要啃他两口的嘛!没有,我竟然一次也没想过。鼻孔打出血了,赶紧跑到河边洗净,搓青蒿堵住。摔在地上了,赶紧爬起来走。有一次,双肘摔掉了一大层油皮,后来那伤口化脓了,连握笔都困难。但是我愣是谁也没告诉。那时候,我觉得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读,我坚信能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我有一个三段式推论:因为是乡坝的,所以受欺负;不想受欺负,只有脱离乡坝背景;脱离乡坝背景,只有读书。
这个三段式居然被我推导成功了。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那是一串记录:那一年唯一的一个,近五年来的第一个,方圆百里内仅有的一个,我们家族已知历史上少有的一个……这些记录让我们全家狂喜了好一阵子。村里人也好奇而敬仰地猜测着,这“中师生”是哪一级呢?有的说相当于过去的“秀才”,有的说不止,应该是“举人”。究竟是什么,大家很一番面红耳赤,但最终也没有扯清。不过有一点大家是一致认同的:张家三儿做官了!父母对我这“官老爷”也特别优待,说话客客气气,遇事要和我商量,要等我点头。
读师范校不久,我的满足感忽然就消失了。也有两个情况:一是师范生活和我想象的差得太远了。60分万岁,凭这些中师生们的智力,60分几乎是不用费什么功夫的。所以谁都不怎么读书,大多数时候,中师生们都在睡懒觉,打篮球,溜出校门闲逛,偷偷谈恋爱。二是师范校旁边有一所全国著名的大学。我曾偷偷溜到大学门口往里张望过,校园好大,楼房好高,那里面来来往往的人,我感觉他们都是踩着云彩飘的。他们斜我一眼,我立时感到自己一下就矮了三分,就像我在街上姑婆那里被人盯着裤管上的泥点看一样。我心里充满绝望,又有些愤恨不平。绝望的是,我永远不可能走进这样的大学校门。我是中师生,出来就是做一个中小学教师,要考大学,那只能放弃中师生身份,去读高中。当初我之所以没有读高中,主要是家里贫困,不可能供我读更多的书。让我愤恨不平的是,这些飘在云端的大学生们,在读初中的时候,成绩是不如我的。因为那时候是成绩最好的录取了中专中师,然后才录取高中。
身边也有一些同学是立志将来做一个好的中小学教师的,他们除了完成课程外,还积极地学习吹拉弹唱念做打。可我对这些毫无兴趣,吹拉弹唱,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激情洋溢学当保姆,这算什么!可是我该做什么呢?前途在哪里呢?眼前又一片茫然。排队打饭的时候,我绝不朝其他女同学身上瞅,不敲碗,不高谈阔论表现自己。我抬头仰望食堂旁边那根巨大的桢楠树,望着最高的那根树梢,我在心中和它默默交谈,只和它交谈,一直到打上饭。
中师第三年的时候,很多同学忙着找关系,走后门,谋求毕业分去城区学校。更多的同学悲观失望。这时候我反而平静了,我听说一些中师生会被保送去大学读高师。虽然这样的高师校未必有旁边这所大学好,但毕竟可圆大学梦啊!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被保送,也不好意思问。但我隐隐感到,成绩好这条件是肯定的,高中考大学不也就是拼个成绩好吗?那段时间,我开始像初中一样没日没夜读书。晚上熄灯了,就躲在被窝里,拧开手电看;或者溜到外面去,在路灯下看。我对那些高中课程着了迷,每做上一道习题,解决一个问题,心中就充满巨大的成功的喜悦。我的师范课程也连带着突飞猛进,很多科目在班上都考了第一。不过最后保送名单下来后,却没有我。听同学们议论,保送的这几个人,都是大有来头的,有些是大官的孩子,有些是富豪的亲戚。他们传得煞有其事,我不太信,却也毫无办法。
3、乡村教师。中师毕业,我回到我出生的村子,做了一名乡村教师。绕一个圈子,又回来了。怎么是绕回来了呢?你不是脱掉农皮,吃上皇粮了吗?我们家祖辈中,有你这份能耐的可不多啊!父亲安慰我。父亲的安慰话对我一点作用也不起,我的感觉刚好是相反的。三年前,我遇到的是人生大得意事——金榜题名。心情是云高风清的,未来是瑰丽绚烂的。三年后再回来,连村里人都明白“中师生”是咋回事了,秀才不是了,举人更不是了,充其量相当于落第的书生。过去,只有落第的书生才在村子里辟个馆子教书的。
过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因为成绩不好,考不上学校,却有很多到乡政府谋了职。乡政府在古代只算个九品机构,连芝麻官都算不上的。但大小是个“官老爷”啊。“官老爷”到村里学校来,是视察工作,必须郑重接待的。提前一天,得组织学生搞清洁卫生,扫地、擦墙壁、通阴沟、除杂草。“官老爷”驾临,得拿着鲜花彩旗,拍着巴掌夹道欢迎。“官老爷”站到台前,向全校师生训话。这些个原先的差等生,连话也说不顺溜的,全校师生却还得认真记下他们的“重要指示”。“官老爷”坐在教室里指导教学。一个初中生,一个各门功课都亮红灯的初中生,指导教学?有个英语老师气不过,“官老爷”来听课的时候,他整堂课都讲英语,搞得那些“官老爷”们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忍不住哈欠连天。从此再也不去他的课堂了。
我和英语老师不同,我从那些小聪明中找不到快感。我不对抗,也不合作。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自己那间十平米不到的卧室里。呆在卧室里做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发一会儿呆,呆发累了就看一会儿书,书看累了就写一会儿字,字写累了再发一会儿呆。除了上课,我的时间差不多就是这样过完的。分配回乡的时候,教育局长专门过来给我们打气,乡村是广阔天地,乡村是锻炼人的地方!乡村教育大有作为!希望你们十年二十年后,全部都成为陶行知!十年二十年,和一堆泥孩子摸爬滚打,这时光该怎么熬啊!
放学后,乡村教师有三个去处。一是回乡下农家,干农活。二是和街上名流在一起,操街名流。三是进城找同学朋友亲戚熟人,建立关系网。这最后一类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春天带茶叶,夏天带水果,秋天带干果,冬天带腊肉,随着时节变换,他们带着这些土特产进城,浇铸那些关系链条,希望有朝一日关系们能发个善心,把他们带离这个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每年九月新学期开学,那些有幸被调走的人,他们一朝成为全校师生乃至全乡人民敬仰的能人,仿佛他们又是个金榜题名。
我不。我不愿意见那些城里的同学,他们悲悯的关怀让我受不了。我更不愿意像其他老师那样无中生有找关系。我曾经提着几块腊肉进城去送给姐夫的表姐的一个同学,那同学在城里当副县长。那天,我在副县长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犹豫着怎么敲门。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怪异的目光瞅得我心里荒凉至极。当我终于敲开副县长大门的时候,副县长却把我堵在门口。我努力要把腊肉朝门缝里塞,但副县长一把给我扔了出来。副县长高声武气批评我,眼睛却是看着过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就呆在那间不到十平方的小木屋里,发一会儿呆,呆发累了就看一会儿书,书看累了就写一会儿字,字写累了再发一会儿呆。我把自己关起来,尽量切断和外界的联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有时候会这么不伦不类地想一下。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