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泪了。我非常不喜我流泪,流泪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我发誓,流泪不是我的本意,是逼不得已。显然,她是在讲一件极为感人的事,她脸上沉痛的表情,微蹙的眉头,烟云密布的眼睛,她深深前倾的诚恳的姿势,她指挥家一样划来划去的手势,以及配合手势的声调的抑扬顿挫——她扬手,语调高起来,峻言厉色;她放手,声音便低沉恳切,语重心长;她手在胸前来回摆动,一句话被她重复若干遍,这是关键词,我必须要记住的;她奋力一劈,这就是说,若我再犯,将严惩不贷;她举手放在胸前,闭嘴不说,只把眼睛炯炯盯我……我晓得,这个时候,我的眼泪是必须要流出来的了。合唱的时候,当高声部吊出长长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一声后,台下观众是必须要轰然叫一声“好”的,这是观众最起码的操守。
我的老师为了唱好这首歌,费了太大的精力,她先是把我叫到办公室,罚我站了近一上午,不准我挪动半步,甚至连手也不准解,她这是折我的锐气。她选择在办公室站我,办公室里进进出出都是老师,都是班干部,都是科代表,他们是这个学校最上层最精英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是我需要仰视才可见的。她知道他们会在我面前昂了头背了手晃,丢我白眼,给我羞辱,她这是要折我的傲气。她信奉一句格言:知耻而后勇!她觉得只要辱了我,我就会勇!然后她又派班上的优秀学生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是她信奉的另一句格言。有这一番铺排,我的羞恶之心肯定到极点了,她只需轻轻一点,我的泪水自然哗啦啦喷涌而出——这都是人之常情啊,除非我不是人,没有人性——都这样了,我还有啥理由不流一下泪呢?难道我不想当人么!
泪就流了。在我流泪的一瞬间,我几乎听到老师长长舒一口气,同时我也听到我心里长长舒一口气。当我们都舒气的时候,我晓得,合唱已经接近尾声,在最后一句气势磅礴的长音后,响亮收场。果然,老师在作了最后一次正面教诲后,让我回教室去,恢复一个学生的正常身份。我从办公室出来,埋着头,慢慢挪动脚步。我晓得我不能抬头,不能走得太快。好的音乐是有余音的,千古绝唱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老师的教诲自然应该比千古绝唱还绝,余音应该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一直贴在我的耳朵上,永不揭下——此刻,凭我的经验,老师的目光正透过办公室窗玻璃罩在我身上,我得让她看出我深刻忏悔的样子,我可不能轻易就揭掉那狗皮!
但是转过楼角,我再也忍不住,迅速冲到水龙头前。我要把残留在腮边的那些耻辱泪痕彻底冲洗干净。那个女人,她用胖胖的手在我身上头上不断揉来揉去,把我揉得很皱,揉得很乱。我要重新恢复我笔挺的、顺畅的、干净的、弹性的样子。我要让头发重新蓬松起来,飘飞起来,展开它的翅膀。我要把衬衣的扣子都解开——只要进办公室,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扣扣子!啥欣赏眼光嘛,这老师也不老呀,咋这么快就失了审美的能力?当一个人高昂着头,挺着胸膛,头发翅膀一样飘飞,衣摆旗帜一样挥舞时,这将是一个多么帅气的形象,老师咋反而深恶痛绝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自己已没了青春的容颜?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全是同学,他们都转过头看我,像被一场流行的风吹翻的树叶。他们突然止住大笑,他们的手在下面碰了伙伴一下,提请他注意,他们的表情和目光充满怪异的内容——这让我忐忑不安。我不喜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我不想自己的心情受别人控制,我感到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一击制胜。我把头昂得更高,大鹏的翅膀在头顶飞腾,衣摆在身后猎猎翻卷。我要做一个英雄,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我打马得得冲过去,他们果然措手不及,狼狈往后退缩,让出一条通道,形成一道凯旋门。我警觉地听到有人吹了一声哨,有人偷偷一声嗤笑。同时我也听到我咚咚的脚步声。但我悄悄舒一口气,我明白我不用理会这些,英雄连鲜花和掌声都不在乎,还在乎嘲笑与白眼!
过了凯旋门,是讲台。讲台是老师呆的地方,它比教室里其他地方高,这使得它充满神圣和神秘。平时我是不敢到讲台上去的,我对它充满敬畏。但是今天,我要鼓足勇气,从上面穿过去。不过,我流畅的节奏和铿锵的脚步受到阻碍,讲台上已经有一个人,他是值日生,今天他负责擦黑板,维护讲台的清洁。他堵在那里,一点也没有要给我让开的意思。这个愣小子,看他擦黑板那陶醉的样子,我忍不住在心里鄙夷他——他居然把这种吃粉笔灰的苦行当成荣耀,还满有脸皮在我面前炫耀!
课堂上,我晓得我是应该专心听讲的。我的思路得跟着老师走,甚至比老师略微超前,这点超前有利于我发现前行道路上遇到的困难,及时询问身后掌舵的老师,让她指引正确的航向——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我也试图往前超一把。但问题是,我完全不识路,我甚至不晓得哪里是路,哪里是陷阱。我大大地落后,简直就和老师不在一条道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每一个声音我都捕捉到了,可这全没用。老师经常批评我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其实这个比喻不太准确,我的耳朵上有一层滤纸,声音都漏进去了,但意义留在外面。而滤纸的网眼早已锈蚀,堵住,连声音也进不去了。这真是太痛苦,坐在课堂上,却不知要干啥。一堂课有四十分钟,每堂课都是一分一分数过去的。每天有多少节课?每年有多少天?这以后还得读多少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数,要猴年马月才数得完啊!
前排那把苦差当荣耀的愣小子,我想他的感觉肯定和我不一样。老师问问题,他立马就答上来,有时还抢到老师前面,等他说过了,老师才说,像是他告老师答案一样。每每这时候,他就转过脸,左顾右看。怕有谁没看到他脸上的得意!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我旁边坐的是强子,他的模样一下就把我逗乐了。这小子也和我一样,属于耳朵上有滤纸的。此刻他正左手和右手玩儿呢,一忽儿左手把右手摁下去,一忽儿右手又把左手掰起来。这小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哥们儿,不过这哥们儿也常常不地道,比如今天我从办公室受刑回来,他就装圣洁,对我不理不睬。而当我回方位坐定,他又赶紧跑过来,悄悄紧抓我的手,安慰我。我碰了他一下,递给他一把粉笔头,并朝前排愣小子的方向给他努了一下嘴。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有些迟疑。我指给他看我从讲台上过时,那小子拂到我身上的粉笔灰,我冲他悄悄喊出一个词:哥们儿!强子试了几次,终于扬起手,粉笔头像流星一样朝那小子撞过去。流星划着美丽的耀眼的弧线,燃烧的流星把天空打扮得异常美丽……
走出学校,阳光就哗一声爆开,一地流淌的全是碎金碎银,千千万万光点烧得我眼睛直发花。我感到我的身体一下就鼓胀起来,似乎里面有一个气球,正不断充气,不断充气。我被气球胀得难受,软软的没了力气,感觉风轻轻一吹,我就会飘起来——放学,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这是我一天中唯一感觉舒心愉快的时光。我喜欢华丽的阳光,喜欢山间的清风,喜欢和强子在山水间游玩嬉闹。爬到树上摘浆果,躲进草中逮野兔,潜下水底摸螃蟹——我们可玩儿的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