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爱”这个敏感词不是不能说,但得非常小心地说。我们可以说“热爱”,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可以说“喜爱”,喜爱篮球,喜爱我家小狗;可以说“敬爱”,敬爱的爷爷,敬爱的老师。但不能只说一个“爱”字,或者说“亲爱”。“热爱”呢,是对一个群体,一片地域。这是个大概念,大得有些虚飘。虚飘了,对象其实就没了。没了对象,你爱“爱”不爱,没人理你。“喜爱”呢,是对动物,或对无生命的事物,差距太明显了,也不会有啥问题。“敬爱”呢,是对长辈,对尊贵的人,那是需要仰视的,正襟危坐的,毕恭毕敬的,总之就是有很大距离的,扯不到一块儿的。但“爱”、“亲爱”就不一样了,它们似乎只对一个人,一个平行的人,一个异性——这是磁铁一样迅速就会严丝合缝融为一体的啊!
也就是说,“爱”能不能用,主要看有没有距离。这也是老师判断我们是否触及这个敏感词的重要标准。桌上画了三八线;男同学偷到女同学后面,扯她们的马尾巴;女同学摔在地上了,男同学绝不伸手去拉她;女同学聚在一堆,讲男同学的坏话……老师发现了,是一定要说一说的,但老师也就说说,笑呵呵地说,不当真。老师其实喜欢男女学生这样子,喜欢他们斗一斗,闹一闹,这至少说明他们是有距离的,这让老师放心。
可是“爱”仍然在进行着。桌上画着三八线,纸条却在桌下传来传去。当了老师面拉马尾巴,背过去就拉手。树干上、厕所里、墙壁上,甚至黑板上,很突兀就出现这个字,没有主体,没有对象,更无所谓距离。这让老师很为难,防不胜防啊,想要过滤,屏蔽,但是程序不对了,新的程序在哪里呢?写出来的是可以滤掉的,没写出来的呢?“爱”这个敏感词更多的是在心里,有没有一套滤心的程序?
终极办法是没有的,还是得从外围出发,农村包围城市。“爱”装在心里,但它肯定是要泄露出来的。有了泄露就有缺口,就有进入心的通道。老师常常突击检查我们的日记本,老师说是看我们字写得咋样。突击检查我们的书包、抽屉,老师说看看我们物品是不是摆整齐了。日记里、书包里肯定有一些蛛丝马迹,老师确信。神偷也可能留下指纹,何况是“爱”。而“爱”,几乎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拙笨的、留下痕迹最多的偷窃了。那个学生,日记本里抄了那么多爱情歌曲,不“爱”着能喜欢爱情歌曲?那个学生,书包里装了一面小圆镜,一个学生书包里装镜子干嘛,不“爱”着能这么在乎自己形象?检查不恰当是不?好,不突击检查也有办法的。那个学生,上课的时候,不看黑板,不看书,不看老师,不转头,那不是“爱”着是什么?古代那么多写相思的诗,相思不就是这样的吗?那个男生,动不动就去拉另外一个女学生的马尾巴,这不是“爱”着是什么?这怎么是“爱”着呢?以前你不说不爱,放心吗?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不讲理啊!这没法讲理,不用讲理,滤过就是了……
后来遇到个初中同学,他三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他请我喝酒,他摇着酒杯两眼赤红对我说,不行,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瞪着自己。他说,初中老师太厉害了,就像脚板心上都长着眼睛。我也向他摇酒杯,厉害啥呀!我说,脚板心有眼睛那不给踩瞎了?我一进初中就爱上了村里的二丫,可三年时间老师浑不知道呢!那是,那是你成绩好嘛。我想了想,我觉得他说得对,我成绩好,不在滤过之列。
耍
“耍”这个敏感词不一样,你要只说耍,你要大声喊耍耍耍耍,你要当歌唱成耍呀耍嘛耍嗨哟咦子喂,这啥问题没有,谁也不会说你。但“耍”不能和“我”搭配,组成“我耍”。或者再和“喜欢”、“在”这些词搭配,组成“我喜欢耍”、“我在耍”。这个词有点像敌对阵营。面对敌对阵营你一定要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嫉恶如仇恨之入骨,而绝不能和它套近乎、交朋友、动感情。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世界上只有两种阵营,朋友和敌人。“耍”这个敏感词不是不能说的,是用来大肆攻击的。
玩物丧志。业精于勤荒于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要攻击“耍”这个词,有太多的精良武器。学校里,武器摆得到处都是。教学楼屋顶,硕大的高耸的刚硬的,那是远程大炮;宣传橱窗的电子屏上,五颜六色变幻闪烁的,那是榴弹枪;教室四壁上,泡沫的塑料的玻璃的水晶的,简直就是武器陈列室;新学期发新课本,翻开第一页,一把银光闪闪的剑就亮出来,而要合上书,封底又轰一声踩炸颗地雷。
其实,这铺天盖地的武器不是在轰炸“耍”,是在轰炸我们。不是“耍”成了敌对阵营,而是我们成了敌对阵营。老师啊家长啊长辈啊成功人士啊,他们只要一坐到上首位置,站到台前面向大家,我们就成敌人了。即便不是敌人,也是和敌人黏黏糊糊藕断丝连的叛徒卖国贼。然后他们就张开大嘴,对我们一通扫射,誓要把我们脑浆给换掉,心肺给洞成透明窟窿。这时候我就很郁闷,我是好孩子呀,我很听话呀,我很勤奋呀,别人喝白开水的时间我也在念书啊,我怎么是敌人呢?所以我就很不热心听,很厌烦。但是我又看到那些真正贪玩好耍的人也很不热心听,也很厌烦,我就觉得很烦很烦。
不知是这样的轰炸让我反感了还是我的本性使然,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很“喜欢”耍的,我也经常“在”耍。这个发现让我恐惧,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我学会了撒谎,当大人问我是不是“在”耍的时候,我肯定说“不在”。也许不是撒谎,敏感词嘛,敏感词是不能说的。大人很忙,整天在山上劳作,没有一分钟闲暇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喜爱劳作的,但是有一天,父亲扛了捆柴禾回来,坐在屋檐口下,和表叔一起抽烟。我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特别羡慕三爷,他们说三爷到外省耍去了,然后他们感叹,啥时候也和三爷一样,丢下手耍三五天啊……
长辈啊老师啊同学啊都是爱耍的。都爱耍的,为啥还异口同声攻击“耍”呢?这不犯贱吗?要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这话也不都对啊,三爷半年时间去外省耍,他养鸡发了呀!我们还有个老师,他把他的课都上成“耍耍课”,做游戏呀做实验呀不亦乐乎,考试成绩也不错。但是校长却严厉禁止了他,校长的理由冠冕堂皇,你这只能叫剑走偏锋!你这次考试不错,但你能确保以后的考试不错吗?就算以后的考试不错也不可取,你能用这样的方法上课别的老师能吗?别的老师不能而他们的学生的心却被你带得浮躁了懒惰了,这将引起多大的乱子?所以你得改过来,以大局为重啊,稳定压倒一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