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租住在宾馆的一个不到六平米的储物间里。这个储物间在楼梯下面,三面靠墙,前面用砖砌出一道门,没有窗。那时候我找过许多出租房,但是都太贵。后来进了这家宾馆打算暂住,刚走到楼梯口,我就被这个储物间吸引住了。老板娘告诉我,这个储物间是砌来堆放杂物的。我央求再三,老板娘终于答应租给我。但有个条件,尽量不要开门,以免影响宾馆形象。我满口答应,我看出这里的好,除了租金低外,还不用出物管水电等各种费用。至于那个条件嘛,即便老板娘不设置我也会把门紧闭的。都是住在宾馆里,别人住的是宽敞明亮、洁净舒适的大房间,而我偏是这么个狭窄局促的“狗窝”,我怕他们从楼梯上俯射下来的惊讶的同情的目光。
不过住进来后,才知了住这“狗窝”的苦。没有窗,又不能开门,空气不对流,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冬天冷得像冰窟,缩在被窝里大半天了,丝丝冷气还如针一样直往脊梁骨上扎。而夏天的时候,又像在蒸笼里。电风扇是没用的,扇来扇去都是一股闷热的风。为了达到降温效果,我常常脱得光溜溜的,在身上浇上水,直对着风扇吹。初时尚有些凉意,但一会儿水干后,又热了起来,而且空气变得愈加潮闷。身上经常浇水,让我的关节严重受损,一遇天阴,全身上下的骨头骨节都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咬。好不容易睡着,却又被恶梦惊醒。而所有的梦都一个模式,被人追打,拼命地逃,脚下又总被藤条绊着,或者被沥青扯着,拖不起来。眼瞅追打的人越来越近,腥臭的口气直扑耳鼓……
每次惊过来,总要发半天呆,不知身处何处,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甚至不知自己是谁。直到脚步声从头顶一遍一遍传来,像大棒一下一下击打在我头上,我才渐渐清醒。脚步声也是困扰我的一大苦楚。我的储物间刚好在楼梯下面,又是主通道,我这里相当于总闸门,整个晚上全宾馆的脚步声都要汇聚到我头上来。叮叮的,咯咯的,笃笃的,快的,慢的,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走着走着又停下来的,拖着步擦着地板走的,以及行李箱的金属座子在水泥地上尖锐刺耳的敲打声,口袋从台阶上一阶一阶滑下来的沉闷的撞击声。储物间因为是密闭的,相当于一个音箱,所有的声音传进来,都要被放大突出。当几十个人一起走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都误以为发生了地震。
脚步声从傍晚开始,一直要延续到午夜。刚有停顿,还没喘一口气,又急促地响起。像军号一样,它不但对我是一种惊扰,也是一种催促。有好几次,我从床上迷迷糊糊一跃而起,背上背包,随离开的旅客走出了宾馆。直到夜风一吹,我才清醒过来,重回宾馆。有一次,宾馆前台那值班的女孩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有梦游症啊?我看你经常半夜三更背着包出去,在门口转一转又回来了!我满脸通红,逃也似的冲进储物间,关上门,坐在床上发呆。我想我和别人的区别在于,这里是别人的停歇地,他们住一晚两晚就回家了;而我不是,这里就是我的家!
午夜过后,也是有脚步声的,虽然少,我的思维对它却异常敏感。那时候出现的脚步声似乎每次都是两个。一个低而厚的,多半是男鞋的声音;一个高而尖的,肯定是女鞋的声音。我听到他们来,几小时后,我又听到他们离开。来的时候,虽然是向上爬台阶,脚步却迈得很快,迫不及待的样子。去的时候,步声则变得迟钝而粘涩,似乎力尽虚脱,脚已不堪身体之重。不过有时候又只有一个人离开,女鞋笃笃笃响,匆匆忙忙逃离;或者男鞋在地上擦出一连串的干焦声。这两个人是谁呢?他们有家吗?如果有家,为什么还要来住宾馆?如果没有家,怎么只住两三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就离开?这么贵的房间,这不是浪费吗?我心里夹杂着不满、愤懑、惋惜、焦躁等各种情绪,在这些情绪中又生出好奇和期待。那成双的步声能来吗?什么时候来?在步声之外是否还有其它隐忍的细弱的声音?刚离去的步声再次响起时,我又会仔细地分辨是一个还是两个?为什么只有一个?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在这两三个小时中发生了什么故事?在浮想联翩中,一种毛焦火辣的东西在我体内时时涌起,搞得疲惫不堪,头昏脑胀。
我不想呆在储物间里。晚饭后,就到城市的大街上一个人闲逛,迟迟不愿回来。这显然是个悖论:租房是为了晚上有地方住,可以睡觉的;租了房,却不愿去住,倒像个无家的流浪汉。我最爱去的是滨湖路。其实也不是我爱去,这个城市的人晚饭后都去那儿,我也随了大流。滨湖路是政府特别打造出来供市民休闲健身的场所。政府花了大价钱,从远处的江里引进一条水系过来,在低洼的地方造出一个半月形的湖面。沿湖的一带,筑了堤岸,砌了地面,栽花养草,植树种竹,勒石堆木,装运动器械,形成一带非常漂亮的公园式长廊。为了确保休闲,政府还禁了车马穿行,禁了商业嚣闹。政府说,这里是整个城市的阳台。阳台是可以立着观风景、靠着看闲书、眯着睡小觉的地方,怎么可以吵着它呢!
不过,我在这“阳台”上却并没有寻得安宁。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的复杂有来自在路上拖家带口走过的城里人的散漫,更来自于依水而建的那些别墅群。这里的别墅群是城里最贵的房子,就算是买其中的一平米,我也得不吃不喝工作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非常清楚我和这些别墅群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让我沮丧的是,只要我从滨湖路上走过,我的目光就会聚集在那里,拉也拉不回来。在乡下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农妇带孩子上街,孩子在一家副食店外伸着手要东西,农妇没钱,满脸通红地把孩子的手拖回来,却又是一家副食店,孩子的手又再次举起。我觉得我的目光就是那孩子,我的心就是那农妇。副食店琳琅满目的食品对饥饿的孩子绝对是一种诱惑,而湖边那异国风情的拱顶廊柱、雕花门窗,公园式似的花园阳台、假山池沼,它们对我眼球的冲击力也是巨大的。
一只大狼狗忽地从屋里冲出来,朝我一阵狂吠,吓得我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别墅边上,两手抓着栏杆往里张望。随着狼狗的嚣叫,一个保安从屋角转过来,手里的警棍舞得呼呼响,他看我的目光充满狐疑。我赶紧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埋着头羞愧地离去。我觉得像是做了一回贼。我尽量把头埋得低些,不让人看到我的脸。尽管在湖边漫步的这一大群人中,或许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有一天,我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座别墅外面,对里面指指点点。我从他们的议论中了解到,原来是别墅昨晚给小偷抢了。天亮的时候,有人发现花园里倒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女人。和女人死在一起的,还有两条大狼狗。有人大声感叹道,狼狗有啥用,防盗门窗有啥用,还不是照样被抢!不过没人附和他的感叹,大家的兴趣集中在那年轻女人身上,好惨哦,一大片雪白的皮肉露在外面呢!有个人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女人他认识,是这个房主老板的小三。不是小三,这么年轻哪能住上这样的别墅?他怕别人不信,反问一句。大家纷纷点头。